山鬼
经过树林和草丛及其间的坟墓,就可以顺着小路逶迤而上,到达这座荒山的顶部。这么干已不是第一次了,我经常爬上这座山头,虽然可以装模作样搞点极目远眺,但它其实是座矮小的山头,荒废的山头。人们不理解我为什么要爬来爬去像个虫子,我自己也不是很理解。到了山顶,无非是东张西望一番,赶在天黑之前下山,仅此而已。
关于那些坟墓,它们集中在山腰以下(可以理解为埋葬亲人的活人们的偷懒行径),这是必须赶在天黑之前下山的原因。否则我会担心鬼魂趁天黑爬出坟头,像只黑猫那样伏在碑侧。它们会对我们干什么呢?没碰到过,不知道,但我猜它们肯定会示意我停下来,而我只能停下来,因为被鬼追逐是件更为恐怖的事——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尖叫正是恐怖本身。
难道不是?大家都是这么说的,鬼在天黑时出来,鸡叫时分遁形(我们家乡的父母干的似乎也差不多,只是相反而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果真那样,你知道,我是没有胆量下山的,我不愿意和那些鬼见面。倒不是担心它们害我,而只担心它们会拉住我并叫我学它们的样子也找个坟头坐下。干什么呢?谈谈吧。这,简直太绝望了。不想这样的话,那只能在山顶过夜了。把自己抱紧,睡在那些草丛里,忍受风霜雨露,还得忍受山下城市灯光将我排除在外的那副得意相。我已经做过许多类似的梦了:简直为自己无法绕开那些鬼下不了山睡到我那暖和的床上而悲痛欲绝,并多次想从山顶直接跳到山下,摔成八瓣也没什么,但问题在于,山是圆锥形的,跳的话,很可能还是会掉在一个坟头上。也就是说,结果不变,一点办法也没有。
其实没有爬山的理由,可我还是喜欢去爬,没有人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的任务是在天黑以前完成爬上山顶、在山顶东张西望和下山的全过程。当然,还有另外一些人也爱爬这山,那些情侣,他们总在草丛里出现,身体扭曲,连表情都是扭曲的,看起来他们相当痛苦,像一些从石缝间艰难长出的植物,因为营养不良,其生命的价值或意义也值得怀疑。我尽量避开他们,这样一来,我就是幸福的人,活得也有价值有意义,尤其在山顶当风使劲挥动胳膊的时候。
有天情况很糟糕,我遇到了个躲在草里哭的姑娘。她说男朋友把她甩了,一个人下山了。我只好带她下山,心情很坏。下了山,她还暗示我送她回家,我只好打了个车把她送回了家。从她家那个小区大门出来的时候,门房老头看了我一眼。于是,没走多远我就瘫在地上,因为我感到了从未体验过的无聊。
惩罚
集庆门小学附近是我的地盘,专门给弱小的同学提供保护,不许他们遭受大孩子的欺负。后来,一个衣冠不整的女人每天也在校门前准时出现,若干年前的某天,因为洗一双球鞋耽误了点时间,接孩子接迟了,结果她的儿子就此失踪了。这是我的地盘,她的出现,让我很烦。我叫她走,她不走,我说你是等那个拐子吗?她说不是,是等我儿子。我说,你儿子如果没失踪的话,你也该到中学门口去接了。这么一说,我知道她已经疯了。算了,跟一个女疯子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事情其实都是重复的。放学后,一个肩膀只有我拳头大小的孩子拖着鼻涕一声不响地站在了我身旁。我们不说话,只是一起盯着校园门口看。终于,他叫了一声,就是他!顺着他的小手指看去,一个肥胖儿童走了过来。我走到肥胖儿童面前,在他的脸上扇了个耳光,然后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后者立即向前跌了个狗吃屎。那个瘦小的孩子趁机上去踢了一脚,并将不能再不擤的鼻涕擤在肥胖儿童的头发上,终于报了仇。
注意,整个过程中我什么话都不说,大家早已心知肚明。原来我倒会大声训斥、恐吓,现在行情不同了,只能这么解释。我两米多高,很有力气,而且早年打架脸上落了道疤,即便这些孩子的家长找到我,我也可以以同样的方式教训他们。
但我没想到,那个女疯子跑了过来,她搀起了那个肥胖儿童,帮后者擦去血迹和眼泪,问我,你为什么要打他?以前确实经常有家长这么色厉内荏地质问我,我都会不厌其烦地把原因告诉他们,我会说,既然他犯了错,就应该得到惩罚,这个世界不会饶恕任何一个犯错的人,如果他做了好事,我相信他们的老师会给他戴一朵大红花。我晓之以理的方式让那些挨了揍的孩子家长频频点头,有的听完我的话后,还不忘再在自己孩子头上来那么一下。我的说辞总是重复,后来,他们已懒得听了,直接带走被我揍过的孩子就完了。现在,女疯子突然问起,我一时语塞。也许我应该把以前的话从什么地方捞起来再说一遍,可她显然不是肥胖儿童的家长,那些话对她说没意义。我想,最好的回答,是把那个瘦小的孩子拎放在她面前。可是当我回过头的时候,已经找不到那孩子了,或者他正躲在某个围观的家长的裤裆里。
我有点慌,不知道说什么。不过,我很快明白了过来,指着那肥胖儿童问女疯子:你,跟他有什么关系?并义正词严地警告她,请你不要多管闲事!说完我转身就走了。
画
是土墙,什么样的画贴在上面都过于鲜艳。刚开始是用饭粒贴的。那次不巧,可能水放少了,饭煮得比较硬,饭粒的样子就透过纸张印了过来。但很结实。后来是土墙掉渣,画才摇摇欲坠的。剥下来后,画比原来重多了,背面有了厚厚一层。用四枚图钉重新把它钉在墙上,不会掉了。只是空气的存在会使纸变形,画于是有的地方鼓了起来,有的地方瘪了下去。还有门口窜近来的风,使画在墙上一张一翕,终于有一个角被从图钉上撕开了。只好重新钉。少了个角或多了角的画显得破败了。
画的内容是嫦娥奔月。背景是深蓝色,是天空。月亮非常白非常亮,一动不动地挂在画的右上角。嫦娥也很白,皮肤和衣服。她身材修长,但一点也不瘦,身体大多数部位都很圆。脸庞、颈项、胳膊和衣服紧紧裹住的乳房,包括它们最细节的部分。腿和脚看不到,被松散的裙子遮住了,对风的那一面才有大腿上方圆润的轮廓。裙子看起来相当长,她到达月亮上后,必须用双手从脚踝处提起来才能走路。衣带更长,长得超出了画面,在之外延伸。嫦娥虽然也和月亮一样一动不动,但看起来确实像在飞动,而且速度不是很快的那种。上升,缓缓上升,不着急。或者她的速度很快吧,只是看不出来,周围没有参照物,只有无穷无尽的深蓝。
每天下午,我都在这幅画下写作业。因为桌子就摆放在画下,板凳在桌子下。做好作业,天还没黑。我就出去玩了,从来不看这幅画。即便我盯着这幅画看,估计很可能是在思考问题或发呆,等于没看画。有一回,同学到我家来玩。也没什么好玩的,他在我家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之后,只好无聊地盯着这幅画看。他对画没提问题,也没有发表评论,只是看看,最后还张大嘴打了一个哈欠。我觉得他看的时间过于长了点,推了下他肩膀,说:“这有什么看头,走,出去斗鸡子。”于是他就和我斗鸡子去了。
真的,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那幅画,像同学那样专注的情况更没有发生过。
有天下午放学,发现这幅画没有了。墙上留下一块长方形的白迹,很新鲜,但绝对没有画鲜艳。我就问我妈画呢?我妈说,风吹掉下来了,正好烧晚饭没纸引火,灶膛里烧了。她还说,也太旧了。我没放心上,对这个我不关心,跟我没关系。我坐在桌前开始写作业,像平时一样很快就写好出去玩了。
第二天,老师批评了我,批评不够,还动手扭了我耳朵,因为我的作业几乎全做错了。我简直没法相信这是真的,泪眼汪汪地自己查验了一遍,老师确实没冤枉我。都订正了,也认了罚抄五十遍。回家路上想到了那幅画,边走边哭,很伤心。我不记得自己认真地看过它,但它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在我脑子里都无比清晰。
真永远
黑墨营是个地名,我猜是战争的产物。一支军队驻扎于此,对抬头可见的那个高挂免战牌的城门窥伺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