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老光有点不耐烦了,他希望我不要说这些无关痛痒的东西,说说我既然在深圳混得这么惨,干嘛还要待在那儿,干嘛不回来?
看来他确实死了,消息太不灵通。其实中间我回来过一趟,因为我姐姐打电话给我说,我妈病了。事实上我妈并没有生病,每天都给姐姐和姐夫一家三口打扫卫生洗衣做饭什么的,身体好得很。我家住在七楼你是知道的,像我家所在的这种没有电梯的七层的老式楼房,我觉得是这个城市的最高处,因为按照规定,七楼以上的建筑必须有电梯,因为没有电梯的七楼爬起来最痛苦。我记得某天我跟我妈正好在楼下遇到,真奇怪,自从我们从乡下搬进城后,这种母子二人在楼下相遇然后结伴回家的情况还从来没有发生过。陡然偶遇让我觉得十分别扭,可以看出我妈也不太自在。我只好加快脚步想走到她前面,一前一后比较好我以为。但我妈可能也是这么想的,她也走得很快。于是我们这对母子并肩行走,越来越快,就像一对不分伯仲的竞走运动员。最后在我们到了楼下的时候,我正准备鼓足勇气一个箭步蹿上楼梯,一口气跑到七楼,还没实施,只见我妈突然两脚离地腾空而起。她居然飞了起来,和她手上拎着的猪肉和蔬菜一起飞了起来,瞬间我就得仰视。这个视角让我看清了她的鞋底。她的鞋底真干净,那是我特意从路边摊花十块钱给她买的布鞋。我还谎称自己是从深圳买给她的。
我说这个就是说明,姐姐说她病重是母女二人合谋的一个骗局。她希望我回来,我姐姐包括我姐夫和外甥都希望。老实说,我自己也希望,甚至是这么打算的。起码那趟回来,我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带回来了,反正也不多,剩下的可以叫我的同窗给我打包裹寄回来。我在火车上还告诫自己,你老娘病重了,这次回去怎么也得好好伺候一下她老人家,一直伺候到她死掉。如果我伺候得太过力,使她十年八年的都没死,我也没有什么借口再出来了。所以我在回来之前并没有详细告诉她们准确时间,我当然会在最快的时间内赶到家里,不告诉时间而如此迅速地回来了,我觉得这样会给她们一个安慰。
你可以想象,一下火车,我就往家赶。很快我就上了七楼。我以为只要敲敲门,就会有一个为老母病情忧心忡忡以至于脸上还有晾干了的泪痕的姐姐给我开门,结果是我怎么敲也敲不开,不得不在门前打开包裹寻找那把久已没有使用的家门钥匙。说门锁锈死打不开,那是夸张。我家的门确实不太好打开,这是它多年来的顽疾,而与锈不锈的这种矫情的说法无关。而多年来,我已经和我妈掌握了如何轻松开启门锁的窍门,先向右转动十五度左右,再向左转动一百八十度,其间还一定要握着钥匙向上顶,这样才能咔嚓一声顺利开门。虽然那天我有点急切,但很快就恢复了记忆,也相对顺利地打开了门。
啊,多么亲切又多么陌生。她们并不在家,看来我妈仍在姐姐家。家中无比灰暗,但午后的光线透过窗帘还是能让我辨出家里的陈设。一切都没有变化,与我一年前离开时并无二致。只是因为久无人居,加上门窗紧闭,地板和墙壁涂料的气味非常热烈。仿佛当初的装修刚刚完成,换言之,我的家居然因为无人居住而变新了。确实如此,在昏暗光线下,地板光洁可鉴,熠熠生辉,所有曾经被摩刮敲击的伤痕都弥合了一般。只有当我打开窗帘,才发现家具和地板上那层不可避免的灰尘,它们本是如此均匀,都怪我横闯而入,兀自留下一串慌乱的脚印。
如果不是她们合伙骗我,把希望我留下不要再走的念头暴露得如此赤裸裸,我大概真的会像自己在火车上打算好的那样不再走了。她们煞费心机苦心孤诣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也让我觉得自己遭到了羞辱。我姐夫甚至还说出“你在深圳混得也就那样”这种极其无聊的话。这让我想起十几年前他第一次跑到我家来时的样子,他那会儿瘦得跟筋似的,头发还密不透风,尤其是头发,就我教师的眼光来看,完全是笨蛋的标志。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就糟糕透了,看来第一印象是多么准确和有效啊。
我必须要去深圳,我不能待在这里!我几乎是在声泪俱下地恳求道,虽然你有很多情况并不了解,但就我说的这些,你应该能够理解我。
得了吧,老光充满嘲讽地说,你无非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干自己不喜欢的事,这或许跟我活着的时候跟你反复说的那些有点关系。确实,也没错,我也不喜欢当教师,我也曾经想走,哪怕是要饭,我甚至还得了癌症死了,这些刺激了你是吗?不过你别忘了,这个世界上基本上不会有什么你喜欢干的事,干什么都会厌烦的。你看到别人都很快活吗?你问过他们吗?当然,他们可能会说是,我很快活,但那绝对是假话。只要你能把他摁在椅子上聊一个下午,没有一个人不是疲惫的,没有一个人不是愤怒的或者绝望的。不信你可以试试。
我不想试这个,没有什么意思,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除了不满意除了牢骚,你确实说过“干什么都一样”“到哪儿都一样”这些屁话,但你是不是因为死了就大脑转不过来了呢。既然干什么都一样到哪儿都一样,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走呢。
哦,老光说,算了,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我听你说这么多都有点累了。你走吧。
去哪儿?
随便。
你是说我可以去深圳了吗?
自此再也没有回答。老光仿佛真的睡着了似的一声不吭。当然,我知道他是装的。我记得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经常干这事。有天我说,老光,难道你不觉得王桂兰每个星期去校长室汇报一下食堂财务不太好吗?他假装没有听到我的问题,掉脸对外面的王桂兰吆喝:你妈逼的菜还没烧好吗?一般菜烧好了,王桂兰也会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喝上一点儿。她的酒量不低于我和老光。所以我就有点喝多了,而老光已经趴那儿装起了死。所以我就说,王桂兰,你看你,就不能把扣子扣好吗?我都看到你奶子了。这是不对的,为什么不对,你知道吗,按理说你是我的师母,师母可是长辈啊。王桂兰听到此处,像狐狸一样瞟了我一眼,当然,这是比喻,实际上我们对狐狸这种动物并不了解,如果一定要比喻,我觉得还是用“像母狗一样瞟了我一眼”比较靠谱。
接着,她不仅没有遮掩好自己的胸部,还陡然从下往上掀起衣服。怎么说呢,我感觉眼前的事物就像冻猪油做的一样,我感到肥腻。所以,我站起来,摁住她的手,将衣摆坚定地摁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虽然我分明也将另一只手摁在她的胸上,但我觉得自己的举动圣洁而伟大。我警告她,虽然老光醉了睡着了,但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当着他的面做出乱伦之举,如果你执意要给我看你的大奶子,而我也看得津津有味,那只能说明我们是畜生。不知道为什么,我像试图增加证明自己圣洁而伟大的论据似的,突然提出了建议和要求,我说,作为师母,你的分内职责不是给我看奶子,而是应该负责给我介绍个对象。果然,王桂兰闻此收敛了许多,然后她考虑了会儿,说出了一个名字。她说那个名字她觉得跟我挺般配的。这个名字一出她的口,我就凛然一惊,继而酒醒,然后说了句,不早了,我喝多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