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长的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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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鞭炮齐鸣(五)

是的,我确实应该走了。我跟同窗已经联系好了,我跟他合租,虽然他有女朋友,但他说她没意见。东西早已收拾停当,车票日期也日渐临近。我说,妈,你如果觉得孤单,就去姐姐家过,姐夫人不错,也好在姐夫的父母早就死了,所以他们应该不会嫌你这个老太婆的。如果我挣到钱了,就会寄给你,你想吃什么就买。另外,我会听你的话,到坟上跟老头子也道个别。

于是我来到父亲的坟前,把纸烧了,放了一挂鞭炮。我想就这样吧,因为也只能这样了。但我却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此时此刻正是隆冬,百草凋零,四下无人。它仿佛前生的场景,也像来世的场景。

父亲,你活着的时候,小时候可以忽略不计,其实我们没怎么说过话,尤其是你死前的那几年,那几年我在长身体,正是跟你无话可说的年纪。后来你死了,转眼十多年过去了。老实说,这些年来,我一直给自己当爹。只是我当的不太合格。但你知道,这事你摊上了就是命。有的时候我真的希望你没死,好好跟你聊聊,你这一辈子有没有过我的难受劲儿,有没有过虽生犹死的苦处。

从道理上讲,我确实不孝,没有给我们家带来好名声,连当儿子最起码的义务也没尽到。母亲年纪这么大了,还想四处找活干,以至于扫过马路,给饭馆洗过碗,给人家当过老妈子。虽然人人都有劳动的自由,虽说她在乡下干了一辈子农活,过穷日子和当牛做马已经成了她这一代人的生命方式,但我不想因此而自我开脱。最重要的也许还不是这个,是我没有娶老婆生孩子,好让你们放心。老实说,做父母的像你们这样其实挺愚昧的。你们自己没有活的顺心自在,一辈子都把心思放儿女身上,何必呢?难道你们就不是人吗?也可以说,我娶不娶老婆生不生儿子,既不关村里单位里那些三姑六婆的事,也不关你二老的屁事。但你们不操心这个还能叫中国人的父母吗?说难听点,你们总是操心各种各样的不关你们屁事的屁事。这就是你们的命,很贱的命,不怪你们。

作为成年男子,我俩没有过任何交流。这是遗憾,同时前面我已经说了,这些年我都是给自己当爹的,所以如果我需要跟父亲交流,只能跟自己交流。有时我还挺羡慕你,你都死这么多年了,我妈还老惦记着你,清明冬至什么的老是买那么多纸催我烧给你。你真的能收到这些玩意儿吗?她当然也不可能改嫁,一大把岁数了,即便我一点不反对寡妇改嫁,但如果她真找个老头子,我未必觉得羞耻,但绝对会感到别扭。怎么说呢?你俩这种对你来说过了一辈子对她来说只过了半辈子的婚姻关系到底算不算所谓的爱情呢?我听说你年轻的时候也有相好的,我妈也一样,只是她家成分不好,只能嫁给你这个祖宗十八代的老贫农。你们这种关系到底是什么?我真是一点也不明白。希望我到你这地步能够明白。

据我估计,我这辈子当不了官也发不了财,光宗耀祖是不可能的了。有天我们在个城中村的祠堂玩,那祠堂里没什么人,只有人家的列祖列宗和财神菩萨。后来我感到有人踹了我一脚,我以为是我同学踹的,结果发现他站在很远的地方,我四面没有任何人。他告诉我,那一脚是关公踹的,关老爷不喜欢我,他幸灾乐祸地说,你这辈子没指望了。我说这个故事不是搞封建迷信,是想告诉你父亲,你只能在阴间做个没什么面子的鬼。如果你后悔生我这种没出息的儿子,也没用了。如果你还抱有希望,我只能劝你在阴间锻炼身体,将来投胎时动作利索点儿,抢个好人家去。

我就不说这些了,我只是有个事情一直压在心里。没人说,不敢说,说不出口。你死了,你是我父亲,我打算跟你说。知子莫如父如果是真的话,我想你应该通过前面那些废话猜得出来,我想跟你说说关于女人的事情。

我妈不知道,她也不懂,其实我并不是跟女人毫无来往,在你活着的时候,我就跟中学女同学搞过对象,大学的时候我就学会了上床,我相过亲,谈过恋爱,也嫖过娼。但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爱过某个女的。这两年,我觉得自己爱上了一个女的。她的名字曾经被我们学校食堂的那个著名骚货王桂兰当着我的面提过一次,但我听到这个名字就浑身发抖。没有人知道我对她的心思,我也不希望你横加干涉,所以也不会告诉你她的名字。我不敢擅用“爱”字。能够确定的是,我非常喜欢她,从来没有过的喜欢她。我看到她就想躲起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看她。如果她跟我说话,我就感到透不过气。你肯定无法相信,我对她喜欢的剧烈程度使我不敢去追求她。

是的,你说我没用也行,我确实没用,不敢追求她。我太喜欢她了。我不知道怎么办,难道我就这样下去吗?那还不如让我死了吧。我没有追求她,还因为她有了对象,非常般配的小伙子。就我所知,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觉得他们般配,我也不例外。我并不反对她嫁给他,我干嘛要反对别人的婚事。我也无法想象她嫁给我,如果发生,这种景象我一点不觉得幸福,反而觉得恐怖。这将导致什么呀的结果呀!

她会成为我妈那样的人吗?时代不同了,她不会,肯定。但她会成为某人老婆,会成为某个孩子的妈是无疑的。然后就是老掉。皱纹什么的倒不可怕。我怕她在我眼里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的生老病死。我怕的是我对她的喜爱会因为这些而同时衰老下去,就像春联在清明时节几乎全部褪为白色一样。因为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我觉得自己是神经病,父亲,你同意吗?

我没法阻止她朝我所害怕的方向前进。听说下个月她就要嫁给那个跟她般配的小伙子了,按照规矩,她一定会给我发婚礼请柬。我参加过无数次同学同事的婚礼,都是大同小异,没什么区别。都是那些庸俗不堪的仪式,搞半天,食客都饿得头晕眼花了,所谓新人还在被司仪和亲友捉弄着。他们要互换戒指,要喝交杯酒,各自单位的一把手领导有时还腆着个肚皮死不要脸地做什么证婚人。还有,他们双方的父母可能还要发言。发言就发言,往往还使用蹩脚的普通话发言。去他妈的。这就是幸福吗?她也要如此幸福吗?

我不想看到这一切。我已经厌烦了各种丧事喜事上的鞭炮声,听到这些我感觉大家不如全部死了。我忍无可忍,坚持不住了,但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不知道哪里会让我感到安宁和高兴。父亲,我没有办法,无计可施,山穷水尽,进了绝路。

我说不下去了,父亲,我要走了。我会离开这里,也许我会回来,也许就不回来了。如果你不理解的话,可以去跟老光谈谈。当然,你不认识老光,你高小毕业,认得几个字,你看碑吧,他叫张德贵,就那边,跟你靠得很近。最后,我祝你们能够成为朋友,很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