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良辰把花飞雪安顿在榻上躺好,自己坐到桌上,翘腿望着刚走进门口的洛千秋,说,“前些日子我扮成那个呆子陈西口,自然要做他该做的事,作为武府府司去素蝶谷找你主持大局,却被她识破了身份。原来她早知道陈西口是我假扮的,也知道段夜华扮成欧阳嬷嬷身边的小僮,潜藏在乾坤顶。”
洛千秋静静听着,一边思索他的话的可信性,听到这里心想,纪一言曾在冥月宫呆过,又与欧阳嬷嬷关系很好,的确很有可能发现他们二人的真实身份。可是她从小到大她很少有事瞒着他。却又为什么没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这时杜良辰又说:“纪一言在那个时候揭破我的身份,是为了要挟我帮她做一件事。”他看一眼花飞雪,她此时斜倚在榻上,垂眸望着床头小案上的烛火,静静听着,波澜不惊。“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偷学过几招花飞雪的东君剑。”洛千秋一怔,忽然有些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大致轮廓,抬头望向花飞雪,只见她动也未动,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是你杀了她?”洛千秋双目灼灼地看向杜良辰,只是心里也知道,此时此刻他既然能坐在这里面不改色地讲这些,应该不会是凶手。
“她跟我无冤无仇,长得又水灵,我杀她干嘛?”杜良辰白了他一眼,说,“她让我在适当的时间用东君剑伤她,然后嫁祸给花飞雪,从而挑拨你们的关系。……可是我还没动手呢,她竟然就死了,还是死在东君剑下,你说奇怪不奇怪?”
“难道是连佩沙妮?”洛千秋抬起眸子,皱眉说道,随即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揣测,说,“可是她不会东君剑,武功也在纪一言之下,怎么会是她。”
杜良辰望一眼花飞雪,又说,“连家寨那小妮子是个草包,遇到点事就完全不会动脑子了,真是个绝好的替罪羊。”说完有些歉疚似的,眨了眨眼睛,说,“其实连佩沙妮是吃了我的亏。那天早晨纪一言约我见面,好像是收到了风声得知花飞雪会在今日上山,可是当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深受重创,昏死过去,我过去查看,发现她竟是被东君剑所伤……纪一言这女人很会下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又一个诡计,正想着该如何应对,这时连佩沙妮正好经过,我就捡起纪一言落在一旁的披风,闪出去跟她过了几招,引得她砍了我几刀……”杜良辰笑笑,说,“那小妮子也是真傻,完全看不出被人移花接木了,还以为是她自己把纪一言砍成那样的,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武功……”
如果凶手不是连佩沙妮,也不是杜良辰,又不是自己,那么会是谁呢?花飞雪忽然抬头望向洛千秋,他也正好望向她,四目相对,她忽然笑了,眼中半点笑意也无,如雪花般苍白轻薄,她说,“其实纪一言的死怨不得别人,只能怪我拿了朱砂丹给她吃,落井下石。”
洛千秋只是望她,一时也是无言。
这时东方现出鱼肚白,天色渐渐亮了,杜良辰看一眼窗外,对花飞雪说,“我亲眼看见你把事情扛下来,那个连佩沙妮对你感恩戴德,现在想必已经跑回家去了。说起来,这四位大热门的武林闺秀之中,已经有两个退出比赛了。现在就只剩下你跟水域静斋的江弄玉了……”杜良辰眼角瞥向洛千秋,说,“可是他这么对你,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乾坤门已然根基不稳,要我看,这个武林太子妃也没什么好做的。”说罢赭影一闪,动作极快,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只是他的声音盘桓在半空,他说:“真正爱你的男人,总有一天会来亲自带你走的……”
洛千秋上前一步,将木桌踢至窗边,上头的烛台飞了出去,闷闷地砰一声,听声音像是打中了什么。
花飞雪淡淡一笑,说,“没想到你跟杜良辰还很合拍的,凑到一起,两个都像小孩子一样。”
“像他说的,乾坤顶的处境岌岌可危。父亲启程前去营救洛千夏,也快有半个月了。……不知现在进展如何。”洛千秋凝眉望着窗外,转过头来,说,“明日就是音律比赛,你照常参加吧。”
花飞雪没有回答,房间里一地白霜,是窗外映进来的雪光。烛台被他踢了出去,房间里失去了唯一的一点暖色,更显得冷清。
他站在阴影里,神色仿佛暧昧不明,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他说,“你怪我吗?”
花飞雪还是没有回答。他缓缓关上窗子,房间里暗了下来,镂花窗的影子投在他身上,蒙昧而幽诡。仿佛只有在这样的黑暗里,他才能说心里话。
洛千秋走到床头,单膝跪在她面前,握住那双冰凉的柔若无骨的手,轻轻贴在脸上,说,“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受委屈的。”
他的温度,渗透皮肤的纹理,在暗夜中仿佛有种独特的香气,让人心安,亦让人心痛。那一刻,以她骄傲的性格,应该抽回自己的手,说些伤人伤己的话,可是她没有,她真的太累了,不想再做无谓的挣扎。她只是继续沉默地坐在那里,什么话也不想说。
原本深深静谧的夜,此刻因为天边渐亮的缘故,慢慢清透起来。他垂头靠在她膝上,像个柔软的孩子,枕着她的手,他说:“其实我是个很自私的男人。即使真的是你杀了纪一言,或许我也可以不在乎。我只是在气头上。”
这样依偎着取暖的姿势,还真是很让人心安。花飞雪侧过头,只是不言不语。
他望着他,两簇目光仿佛暗夜里的烛火,摇曳不定,灼热难言,忽然扳过她的脸,一言不发地吻了上去……花飞雪猝不及防,双手本能地推他,却牵扯了左臂的伤口……他趁机按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在身下……这吻绵密而炽热,蔓延至她的胸口,又变得温柔并且小心翼翼……她疲惫无力,也不挣扎,只是瑟瑟发抖,他心中爱怜,深处却又有种难以言说的悲凉,撑起双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大手抚过她的脸庞,说,“想见她颜色,感结伤心脾……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从前不懂的诗句,现在好像全明白了。花飞雪,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花飞雪仰望着他,眼眶一酸,却没有泪水落下来。他此刻离她这样近,眸子仿佛两簇火焰,摇曳灼热……暗夜无声,他的声音轻且磁性,带着一丝惶恐,字字句句,落在心头。她明白他现在的心情,因为她也曾用这样忐忑地心情去爱一个人……那么害怕,那么无助,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却不得不走下去,因为那种吸引着实致命……只是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
……她想起离恨海的浣玄亭,殷若月也曾这样吻过她的……黑暗中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喘息的间隙里他对她说:“我明白你的心情,也曾有过同样的感受。……我也怕,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花飞雪,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你只需要相信我。——相信我会好好待你,相信我不会让你伤心。”然后他的吻细碎的蔓延下来,像绝望的雨点……
泪水夺眶而出,花飞雪不忍再看眼前这个俊雅深情的男子,闭上眼睛,说,“其实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喜欢我,是因为你并不了解我。”
他一怔,黑暗里本能地将她抱紧,只觉怀中伊人瑟瑟发抖,脆弱得近乎崩溃,她说,“我是个不祥的人,你说我是红颜祸水,其实也不算错怪了我。从小到大,我身边的人从来都没有好下场……我的父母是如此,秦叔叔是如此,洛千夏也是如此……我不是个善良的女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有目的。”她坐起身,黑暗里直直望着洛千秋的眼睛,眼泪忽然簌簌地往下落,自语一般说道,“许多年前我中了瞳术,记忆里仿佛有个禁区,一经碰触就头痛欲裂……可是现在,我真宁愿永远那么痛下去,也不愿知道谜底……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的眼睛依然极美,瞳仁里仿佛有破碎的花纹,此刻看来那么痛楚。洛千秋紧紧抱住她,胸口涌出一种近乎心痛的怜惜,却不敢再多想,咬牙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会帮你。”
花飞雪只是无言,刘海上弥漫着诱惑的清香,他将她抱得紧一些,却不敢使力,心中惶恐难言,却又是从未有过的悸颤,一字一顿说道:“不管是什么,我愿意与你一同承担。”
花飞雪心中一暖,攥紧了他的衣襟,把头埋进他怀里,没有再说话。他抱紧了她,说:“幸福,我所能看见的幸福,就是认定了一个方向,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无怨无悔,与人无尤。也许我想要的,到最后也得不到,但是我也一定要去争取。——花飞雪,不要逼我放弃你。”
天边有一丝光线越来越亮,这个冗长而黑暗的夜,终于即将要过去。
花飞雪本就倦极,此刻依偎着洛千秋缓缓睡去,双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梦里也是无依凄惶的样子。
他抱着她,听见她的呼吸声渐渐均匀平稳,心中涌出一种熨帖的感觉……轻快,欣喜却又忐忑不安……仿佛都是,又好像全都不是……好像拨开重重云雾,终于看见天空的光亮……又好像在夜海上迷了路,望不见彼岸的灯火……
如果以后,每天都可以这样守着她入睡,该有多好。洛千秋望着她的睡容,心头仿有千千的百百念头闪过,却一个也抓不住,最后只留下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