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转眼已是半年。
横扫乾坤顶之后,冥月宫迅速扩张版图,很快独霸天下,蹿为名副其实的武林第一帮派。
因为实力雄厚的缘故,是正与邪也再无人计较。
冥月宫一时风头无二,新来的侍女小心翼翼地问,“蝶安居里住着的女人是谁?她长得真美,可是我从来没见她笑过。”
年长一点的侍女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我劝你还是不要对她有什么好奇心的好。要是让离儿姑娘或是段旗主听到了,那可不是好玩的……”正在说话间,却见窗外的寒梅花影中矗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一袭红衣如血,分明是暗色,却很夺目,绝美脸庞沧桑了许多,只是英俊如昔。新来的小侍女有些激动,扯了扯另一个的袖子,说,“你看,宫主又来了!”
每天的掌灯时分,殷若月都要来这里站一会儿,似乎是再往小窗里望,又似乎不是……那一刻,他好像只是个最寻常男子,孤独而无措地站在风中,没有人能看清楚他的表情。他的武功盖世,他的风华绝代,都被枝枝蔓蔓的花影掩埋,显得落寞而晦暗。
年长的那个满是怜惜地看过去,叹了口气,喃喃地说,“不怕告诉你吧,那一位就是当初名动江湖的天下第一美人花飞雪。宫主每天都来偷偷看她,这些日子,风雨不误。”
“啊?天下第一美人花飞雪?岂不就是离儿姑娘说要把她生祭了的那一位?算算时间,应该也没多少天活头了吧……”对于那个神秘的,从来不笑的美丽女人,她有些莫名的嫉妒,或许是因为心底里羡慕宫主会这样对待她的缘故吧。
年长的侍女怕被人听到这些闲话,也不再搭话,转身忙碌去了。月落西斜,寒梅花影中的绝美男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好像他一直未曾到来。
时间就这样流逝,如水,如歌,如沙漏。转瞬即逝却又看不到尽头。
转眼就到了民间的大年夜,整个人间格外喧嚣,寒冬之中爆竹声四起,冥月宫中也比往常热闹了些。
这是那次之后,他第一次来看她。
殷若月端着一盘饺子,有些逃避地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轻放到桌上,淡淡地说,“吃一点吧。今天过年。”
许久未见,再看到他,花飞雪也有些怔忡,良久,默默坐到桌旁,一时也只是无言。窗外爆竹声起,烟花飞舞,冥月宫如今正值昌隆,自然比别处更热闹些,这种过年的气氛,似乎已经很久未曾经历过了。殷若月忽然说了一句,“你瘦了。”
花飞雪一怔,抬眼看他,他却垂着眼眸。那张侧脸,曾经邪魅,曾经动人,曾经不知不觉落进她心底最深处……可是如今看来,却那样单薄,憔悴,让人心疼。这些日子,他过的好吗?也会像她忘记他一样,努力地想要忘记她吗?
他为她摆好椅子和碗筷,抬起头,终于一寸一寸对上她的眼眸,然后浮起一丝细碎的笑意,说,“我亲手做的,你尝尝。”
花飞雪有刹那间的心软,只是转瞬即逝。依言走了过去,端端坐好,拿起竹筷夹起一只饺子,神色淡淡的,说,“好吧,我尝尝。”
这是这许久以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那么平淡,那么寻常,却又那么难能可贵,求之不得。
他怔怔看着她细细吃了那饺子,红唇轻抿,上头沾了些油光,泠然璀璨。心头深处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问:“好吃吗?”
花飞雪只是点点头。
窗外炮竹声声,反倒显得屋里一瞬间静了下来。
沉默片刻,说,“谢你能来,慰我寂寞。——只是,以后再也不必。”
他听了最后一句,瞳仁深处又起波澜,怒火之后,最后终是无力。又垂下了眸子,睫毛纤长宛似蝶舞,声音很轻,他说,“离别经年,梦里总是相忆。今天过年,希望你能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说着他自顾自地为她倒了一杯温酒,指着窗外,说,“你看,这个日子,民间的百姓,不管是何身份,每个人都很开心。其实所谓节日,就是给人一个放纵的理由,让人短暂地忘了自己。”这时一簇爆竹冲天而起,烟花绽放在半空,好像下了一场琉璃雨,璀璨动人。
殷若月执起她的手,说,“你跟我来。”
花飞雪胸中忽觉凄凉,终是没有甩开他的手。
月满中庭。
白玉一样的雪地上,倒映着半空中的璀璨烟花,逼人的寒气似乎都绚丽了许多。他拉着她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很凉,那触感陌生而温存。
不过才过了几个月而已。却好像半生半世,木已成舟。
他说,“小时候我最讨厌过年。总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那么喜欢过节。”他攥紧了她的手,说,“后来我才明白,所谓的节日,就是让幸福的人更幸福,落寞的人更落寞。”他侧头看她,一缕刘海垂在额前,一双眼眸极美,极魅,此刻忽然充满柔情,他说,“很开心,今日可以同你一起。”
花飞雪想起遥远虚幻的童年,白玉小楼上结满了窗花……好像也曾拥有过平凡的小幸福,只是那种感觉终究是远了,陌生而难以触及。她的心也是肉长的,会软,会痛,这一刻,她也想短暂地忘记那些恩恩怨怨,她说,“虽然我们相遇本就是个错误……可是,我也希望能留下些美好的回忆。”她垂下头,想起在离恨海中那段最快乐的日子,她说,“虽然最后还是留我一个人看烟花……但我也还记得那些永不分开的誓言。”
一簇烟花冲天而起,五颜六色缤纷而落。映得她的脸庞愈加瑰丽,美艳无双,他忽然停下脚步,怔怔地垂头看她,她此时脸上泛着淡淡的潮红,那久违不见的笑容,烟火之下,当真倾国倾城。
他又叫人温了些酒,亲手斟了一杯放到她手里。她微微一惊,指尖往后一缩,此时忽觉失言。此时正是寒冬,雪色寂寥,寒梅花影,他的声音很低很低,说,“既然记得,为何偏要相忘?——我过去如何待你,以后便也如何待你……你难道不信?”
说起那些过去,现在想来恍然如梦。花飞雪握着酒盅,指尖微微一顿,轻抿一口,只觉五内如沸,面上却很平静,恬美如白玉,淡淡说道,“今天过年,也给洛千秋他们送点饺子……也算你的恩赦了吧。”
此时烟花已经熄了,夜空寂寥,月满中庭。他侧头望着雪地里那一株嫣红寒梅,只见其影蜿蜒,枝枝蔓蔓,拓在地上纷繁杂乱,攥着酒盅的手指又使了一分里,强忍着没有将它捏碎,道,“花飞雪,你是故意激我。”
花飞雪将手一扬,滚烫的酒水落到雪地里,嗤的一声,冒起一缕淡淡青烟。她的声音很静,听不出什么端倪,只淡淡道,“宫主瞧见了吗?这就叫做覆水难收。”
很长时间,他就静默在那里。
眼下正是最好的时辰,最好的美景……寒梅嫣红,雪歌万里……他自小是冥月宫的少主,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虽然偶尔寂寞,虽然也有遗憾,可是终归半生繁华,是人上之人……性子又是极强的,想要习武,便要习得个天下第一……做了宫主,便要争霸天下。如今,一切他已经都做到了……可是却忽然觉得,原来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他只要一起坠入离恨海时那个温柔恭顺的她,会因为他而笑,会因为他而哭……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
可是此时,良辰美景,佳人在侧。一切都对,偏偏不再是他想要的模样。为何,就走到了这一步?胸中郁结,无法舒展,他摊开掌心,只见那只酒盅冒起白眼,不消片刻,竟然碎成了一簇粉末……内功深厚,当真神乎其神。想起她方才所说的话,殷若月狠狠心,道,“花飞雪,你瞧见了吗?这就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
夜风四起,他掌心上的细瓷粉末很快被风吹净了,月光明亮如霜,她望着他的指尖,神色未变,只道,“既然如此,你我又何必多言?——宫主请回吧。”说完便转身往屋里走去,银丝绣云纹白缎靴一步一步踏在雪地上,嘎吱作响。他忽然惶恐起来,心中一簇火焰骤起,冷声说道,“花飞雪,你给我站住。”
她背对着他,身影萧瑟,一袭白衣仿佛就要溶进了雪地里。身旁一树寒梅嫣红如朱砂,又似一腔心血,染红了蜿蜒花枝。
“能做的我都做了,你还要我怎样?”他说,“这几个月来,我每天都来看你,心想像你这样的女子,总归难免有些小性子。只要你留在我身边,终有一日会回心转意。……我敬你爱你,不过是因为我心里有你。……这份心意,你是当真不懂,还是不肯去懂?”
雪夜静谧,四下无声,这里占了高处,遥见远处房檐上挂着一排大红灯笼,通红喜庆,随风轻摇。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寒意幽幽,道,“花飞雪,你不要逼我。”
花飞雪顿住良久,缓缓说道:“我不敢逼你,也从未想过要逼你。——我只望你放我一条生路,任由我自生自灭。”雪地莹白,她缓缓回过头来,一张脸孔半点血色也无,只是一双眸子乌黑如玉,道,“过去发生过什么,我早已经忘了。”
……忘了,竟然就这样忘了?我念念到如今,梦里总是相忆,几欲将一颗心剖出来给你,可你竟然就这一句忘了?
殷若月疾步冲到她面前,眼神滚烫得可怕,忽然捧起她的脸颊,狠狠地吻下去。
她猝不及防,双手已经冻得冰凉,他的吻如潮水一样蔓延过来,炽热而绝望……他将她的手放入怀中,热烈的充满情欲的男子气透过指尖渗透进皮肤,她像株溺水的植物,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能想……只是随波逐流地攀附着彼此的呼吸,感受越来越剧烈的心跳……
雪地之外,是无比灿烂的除夕。远处爆竹声又四起,烟花之下,人间的喧嚣几乎淹没了他越来越剧烈的喘息……他的唇游移至她颈间,身上一阵冷又一阵热……茫茫雪地里,她几乎站立不住,攥着他的衣襟,眼眶一酸,忽然哀哀说道,“放了我,就是放了你自己……为何你就是不明白?”
殷若月微微一怔,只觉怀中温软,却那么遥远……她此时分明就在眼前,可是中间却隔着一道鸿沟,仿佛永生永世也无法逾越。良久良久,他心中惶然,早已恨透了这种感觉,猛地松开了手,说,“你究竟为何这样对我?——难道真是因为洛千秋?”
花飞雪一言不发,只是面色如雪,他冷哼一声,道,“他服了那么多‘离魂’,早已经把从前的事全忘了,现在心智还不如个七岁孩童。”说完这话,便静静看着她的眼睛,目光雪亮,只见她的眸光一黯,冷然说道,“怎么,你心疼了?”
花飞雪面有泫然,心头极苦,低低说道,“又是一个被我连累的人。”
雪光明亮,月色撩人,远处不时另有炮竹声传来,他见她如此,又爱又恨,咬牙说道,“这段感情,由不得说开始,也由不得你说结束……花飞雪,从明日起,你若再说什么覆水难收,便是自找那一杯罚酒。”
他转身离去,背影依旧玉立,却有几分仓惶,也是真真磨没了耐性。然而越是如此,就越是难忘,他恼恨这样的自己,更加恼恨弃自己真心于不顾的这个女人。
很长一段时间,花飞雪就那样在中庭里站着。除夕之夜,一年之中只有一回,多少人等着盼着,可也如寻常日子一样,不过十二个时辰。喧嚣之声渐渐褪去,大红灯笼兀自招展,鞭炮声声,随着夜深,也终静寂下来。
她望着远处,只是怔怔出神。北风打在身上,却也不觉得冷。遥遥只见白雪绵延,寒梅凛冽,月落西沉,清透夜色似水凉薄。
谁爱的人在他方,听不见雪歌万里,相思成殇。
他的背影犹自缭绕在眼前,忽远忽近,忽灭忽明……这样喜庆的日子,花飞雪只觉空空落落……心尖上仿佛有人拿着小针在刺,密密匝匝地缝了一个“忘”字。
不得不忘……可又如何能忘?
一别经年,梦里总不敢相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