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徽因精品选
11899300000025

第25章 书信(4)

思永已知此事否?思成平日谦谦怕见人,得电必苦不知所措。希望泳霓先生会将经过略告知之,俾引见访谢时不至于茫然,此问

双安

致金岳霖

1943年11月下旬致金岳霖

老金:

多久多久了,没有用中文写信,有点儿不舒服。

John到底回美国来了,我们愈觉到寂寞,远,闷,更盼战事早点结束。

一切都好。近来身体也无问题的复原,至少同在昆明时完全一样。本该到重庆去一次,一半可玩,一半可照x光线等。可惜天已过冷,船甚不便。

思成赶这一次大稿,弄得苦不可言。可是总算了一桩大事,虽然结果还不甚满意,它已经是我们好几年来想写的一种书的起头。我得到的教训是,我做这种事太不行,以后少做为妙,虽然我很爱做。自己过于不efficient,还是不能帮思成多少忙!可是我学到许多东西,很有趣的材料,它们本身于我也还是有益。

已经是半夜,明早六时思成行。

我随便写几行,托John带来,权当晤面而已。

徽寄爱

致梁思成

(一)

1953年3月12日致梁思成

思成:

………

我现在正在由以养病为任务的一桩事上考验自己,要求胜利完成这个任务,在胃口方面和睡眠方面都已得到非常好的成绩,胃口可以得到九十分,睡眠八十分。现在最难的是气管,气管影响痰和呼吸又影响心跳甚为复杂,气管能进步一切进步最有把握,气管一坏,就全功尽废了。

我的工作现实限制在碑建会设计小组的问题,有时是把几个有限的人力拉在一起组织一下分配一下工作,技术方面讨论如云纹,如碑的顶部;有时是讨论应如何集体向上级反映一些具体意见作一两种重要建议,今天就是刚开了一次会有阮邱莫吴梁连我六人,前天已开过一次,拟了一信稿呈郑副主任和薛秘书长的,今大阮将所拟稿带来又修正了一次,今晚抄出大家签名明天可以发出(主要要求立即通知施工组停扎钢筋,美工合组事难定了,尚未开始,所以也趁此时再要求增加技术人员加强设计实力,反映我们对去掉大台认为对设计有利,可能将塑型改善,而减掉复杂性质的陈列室和厕所设备等等使碑的思想性明确单纯许多)。再冰小弟都曾回来,娘也好,一切勿念。

到时可能已过三月廿一日了。

天安门追悼会的情形已见报,我不详写了。

昨李宗津由广西回来,还不知道你到莫斯科呢。

微因 三月十二日写完

(二)

1953年3月17日致梁思成

思成:

今天是十六日。此刻黄昏六时,电灯没有来,房很黑又不能看书做事,勉强写这封信已快看不见了。十二日发一信后仍然忙于碑的事。今天小吴老莫都到城中开会去,我只能等听他们的传达报告了。讨论内容如何,决议了什么具体办法,现在也无法知道。昨天是星期天,老金不到十点钟就来了,刚进门再冰也回来,接着小弟来了,此外无他人。谈得正好却又从无线电中传到捷克总统逝世消息。这种消息来在那样沉痛的斯大林同志的殡仪之后,令人发愣发呆,不能相信不幸的事可以这样的连着发生。大家心境又黯然了……

中饭后老金小弟都走了。再冰留到下午六时,她又不在三月结婚了,想改到国庆,理由是于中干说他希望在广州举行,那边他们两人的熟人多,条件好,再冰可以玩一趟。这次他来时间不够也没有充分心理准备,六月又太热。我是什么都赞成。反正孩子高兴就好。

我的身体方面吃得那么好,睡得也不错,而不见胖,还是爱气促和闹清痰打“呼噜出泡声”,血脉不好好循环冷热不正常等等,所以疗养还要彻底,病状比从前深点,新陈代谢作用太坏,恢复的现象极不显著,也实在慢,今晚便可以打报告,但因害怕结果不完满因而不爱去问!

学习方面可以报告的除了报上主要政治文章和理论文章外,我连着看了四本书都是小说式传记。那是英雄的真人真事……

还要和你谈什么呢?又已经到了晚饭时候,该吃饭了,只好停下来。(下午一人甚闷时,关肇业来坐一会儿,很好。太闷着看书觉到晕昏。)(十六日晚写)

十七日续,我最不放心的是你的健康问题,我想你的工作一定很重,你又容易疲倦,一边又吃Rimifon不知是否更易累和困,我的心里总惦着,我希望你停Rimifon吧,已经满两个半月了。苏联冷,千万注意呼吸器官的病。

昨晚老莫回来报告,大约把大台改低是人人同意,至于具体草图什么时候可以画出并决定,是真真伤脑筋的事,尤其是碑顶仍然意见分歧。

微因匆匆写完三月十七午

梅真同他们(四幕剧)

梅蕊触人意,冒寒开雪花。

遥怜水风晚,片片点汀沙。

—黄山谷(题梅)

第一幕

出台人物(按出台先后)

四十多岁的老太太(已寡)李琼

四小姐 李琼女 李文琪

梅真 李家丫头

荣升 仆人

唐元澜 从国外回来年较长的留学生

大小姐 (李前妻所出,非李琼女)李文娟

张爱珠 文娟女友

黄仲维 研究史学喜绘画的青年

地点 三小姐四小姐共用的书房

时间 最近的一个冬天寒假里

这三间比较精致的厢房妈妈已经给了女孩子们做书房。(三个女孩中已有一个从大学里毕了业,那两个尚在二年级的兴头上)这房里一切器具虽都是家里书房中旧有的,将就地给孩子们摆设,可是不知从书桌的那一处,书架上,椅子上,睡榻上,乃至于地板上,都显然地透露出青年女生宿舍的气氛。现在房里仅有妈妈同文琪两人,(文琪寻常被称做“老四”,三姊文霞,大姊文娟都不在家)妈妈(李琼)就显然不属于这间屋子的!她是那么雅素整齐,端正地坐在一张直背椅子上看信,很秀气一副花眼眼镜架在她那四十多岁的脸上。“老四”文琪躺在小沙发上看书,那种特殊的蜷曲姿势,就表示她是这里真实的主人毫无疑问!她的眼直愣愣地望着书,自然地、甜蜜地同周围空气合成一片年轻的享乐时光。时间正在寒假的一个下午里,屋子里斜斜还有点太阳,有一盆水仙花,有火炉,有柚子,有橘子,吃过一半的同整个的全有。

妈妈看完信,立起来向周围望望,眼光抚爱地停留在“老四”的身上,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到另一张矮榻前翻检那上面所放着的各种活计编织物。老四愣愣地看书连翻过几篇书页,又回头往下念。毫未注意到妈妈的行动。

琼 大年下里,你们几个人用不着把房子弄得这么乱呀!(手里提起矮榻上的编织物,又放下)

琪 (由沙发上半仰起头看看又躺下)那是大姊同三姊的东西,一会儿我起来收拾得了。

琼 (慈爱地抿着嘴笑)得了。老四,大约我到吃晚饭时候进来,你也还是这样躺着看书!

琪 (毫不客气地)也许吧!(仍看书)

琼 (仍是无可奈何地笑笑,要走出门又回头)噢,我忘了,二哥信里说,他要在天津住一天,后天早上到家。(稍停)你们是后天 晚上请客吧?

琪 后天?噢,对了,后天,(忽然将书合右胸上稍稍起来一点)二哥说哪一天到?

琼 他说后天早上。

琪 那行了—更好。其实,就说是为他请客,要他高兴一点儿。

琼 二哥说他做了半年的事,人已经变得大人气许多,他还许嫌你们太疯呢!(暗中为最爱的儿子骄傲)

琪 不会,我找了许多他的老同学,还……还请了璨璨。妈妈记得他是不是有点喜欢璨璨?

琼 我可不知道,你们的事,谁喜欢谁,谁来告诉妈呀?我告诉你,你们请客要什么东西,早点告诉我,听差荣升都靠不住的,你尽管孩子气,临时又该着急了。

琪 大姊说她管。

琼 大姊?她从来刚顾得了自己,并且这几天唐元澜回来了,他们的事真有点……(忽然凝思不语,另改了一句话)反正你别太放心了,有事还是早点告诉我好,凡是我能帮忙的我都可以来。

琪 (快活地,感激地由沙发上跳起来仍坐在沙发边沿眼望着妈)真的?妈妈!(撒娇地)妈妈,真的?(把书也扔在一旁)

琼 怎么不信?

琪 信,信,妈妈!(起来扑在妈妈右肩,半推着妈妈走几步)

琼 (同时的)这么大了还撒娇!

琪 妈妈,(再以央求的口气)妈妈……

琼 (被老四扯得要倒,挣扎着维持平衡)什么事?好好地说呀!

琪 我们可以不可以借你的那一套好桌布用?

琼 (犹豫)那块黄边挑花的?

琪 爹买给你的那块。

琼 (戏拨老四脸)亏你记得真!爹过去了这五年,那桌布就算是纪念品了。好吧,我借给你们用。(感伤向老四)今年爹生忌,你提另买把花来孝敬爹。

琪 (自然地)好吧,我再提另买盒糖送你,(逗妈的口气)不沾牙的!

琼 (哀愁的微笑,将出又回头)还有一桩事,我要告诉你。你别看梅真是个丫头,那孩子很有出息,又聪明又能干,你叫她多帮点你的忙,……你知道大伯嬷老挑那孩子不是,大姊又常磨她,同她闹,我实在不好说……我很同情梅真,可是就为得大姊不是我生的,许多地方我就很难办!

琪 妈妈放心好了,梅真对我再痛快没有的了。

〔李琼下,文琪又跳回沙发上伸个大懒腰,重新愣生生地瞪着眼看书。小门轻轻地开了,进来的梅真约摸在十九至廿一岁中间,丰满不瘦,个子并不大,娇憨天生,脸上处处是活泼的表情,尤其是一双伶俐的眼睛顶叫人喜欢。

梅 (把长袍的罩布褂子前襟翻上,里面兜着一堆花生,急促地)四小姐!四小姐!

琪 (正在翻书,不理会)……

梅 李文琪!

琪 (转脸)梅真!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

梅 我—我—(气喘地)我在对过陈太太那儿斗纸牌,斗赢了一大把落花生几只柿子!(把柿子摇晃着放书架上)

琪 好,你又斗牌,一会儿大小姐回来,我给你“告”去。

梅 (顽皮地捧着衣襟到沙发前)你闻这花生多香,你要告去,我回房里一个人吃去。(要走)

琪 哎,别走,别走,坐在这里剥给我吃。(仍看书)

梅 书呆子倒真会享福!你还得再给我一点赌本,回头我还想掷“骰子”去呢。……陈家老姨太太来了,人家过年挺热闹的。

琪 这坏丫头,什么坏的你都得学会了才痛快,谁有对门陈家那么老古董呀……

梅 (高兴地笑)谁都像你们小姐们这样向上?(扯过一张小凳子坐下)反正人家觉得做丫头的没有一个好的,大老爷昨天不还在饭桌上说我坏么?我不早点学一些坏,反倒给人家不方便!(剥花生)

琪 梅真,你这双嘴太快,难怪大小姐不喜欢你!(仍看书)

梅 (递花生到文棋嘴里)这两天大小姐自己心里不高兴,可把我给磨死了!我又不敢响,就怕大太太听见又给大老爷告嘴,叫你妈妈为难。

琪 (把书撇下坐起一点)对了,这两天大姊真不高兴!你说,梅真,唐家元哥那人脾气古怪不古怪?……我看大姊好像对他顶失望的(伸手同梅真要花生)……给我两个我自己剥吧……大姊是虚荣心顶大的人……(吃花生,梅真低头也在剥花生)唐家元哥可好像什么都满不在乎……(又吃花生)……到底,我也没有弄明白当时元哥同大姊,是不是已算是订过婚,这阵子两人就都别扭着!我算元哥在外国就有六年,谁知道他有没有人!(稍停)大姊的事你知道,她那小严就闹够了一阵,现在这小陆,还不是老追着她!我真纳闷!

梅 我记得大小姐同唐先生好像并没有正式的订婚,可是差不多也就算是了,你知道当时那些办法古里古怪的……(吃花生)噢,我记起来了,起先是唐先生的姨嬷—刘姑太太—来同大太太讲,那时唐先生自己早动身走了。刘姑太太说是没有关系,事情由她做主,(嚼着花生顽皮地)后来刘姑太许是知道了她做不了主吧,就没有再提起,可是你的大伯伯那脾气,就咬定了这个事……

琪 现在我看他们真别扭,大姊也不高兴,唐家元哥那不说话的劲儿更叫人摸不着头儿!

梅 你操心人家这许多事干吗?

琪 (好笑地)我才没有操心大姊的事呢,我只觉得有点别扭!

梅 反正婚姻的事多少总是别扭的!

琪 那也不见得。

梅 (凝思无言,仍吃花生)我希望赶明儿你的不别扭。

琪 ( 起立到炉边看看火把花生皮掷入)你看大姊那位好朋友张爱珠,特别不特别,这几天又尽在这里扭来扭去的,打听二哥的事儿!

梅 (仍捧着衣襟也起立)让她打听好了!她那眯着眼睛,扭劲儿的!

琪 (提着火筷指梅真)你又淘气了!(忽然放下火筷走过来小圆桌边)梅真,我有正经事同你商量。

梅 可了不得,什么正经事?别是你的终身大事吧?(把花生由襟上倒在桌面上)

琪 别捣乱,你听着,(坐椅边摇动两只垂着的脚。梅真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听)后天,后天我们不是请客么?……咳咳…… 糟糕?(跳下往书桌方面走去)请帖你到底都替我们发出去了没有?前天我看见还有好些张没有寄,(慌张翻抽屉)糟糕,请帖都哪儿去了?

梅 (闲适地)大小姐不是说不要我管么?

琪 (把抽屉大声地关上)糟了,糟了,你应该知道,大小姐的话靠不住的呀!她说不要你管,她自己可不一定记得管呀!(又翻另一个抽屉)她说……

梅 (偷偷好笑)得了,得了,别着急……我们做丫头的可就想到这一层了,人家大小姐尽管发脾气,我们可不能把人家的事给误了!前天晚上都发出去了。缺的许多住址也给填上了,你说我够不够格儿做书记?

琪 (松一口气又回到沙发上)梅真,你真“可以”的!明日我要是有出息,你做我的秘书!

梅 你怎样有出息法子?我倒听听看!

琪 我想写小说。

梅 (抿着嘴笑)也许我也写呢!

琪 (也笑)也许吧!(忽然正经起来)可是梅真,你要想写,你现在可得多念点书,用点功才行呀!

梅 你说得倒不错!我要多看上了书,做起事来没有心绪,你说大小姐答应不答应我呢?

琪 晚上……

梅 晚上看!好!早上起得来吗?我们又没有什么礼拜六、礼拜天的!……

琪 我同妈妈商量礼拜六同礼拜天给你放假……

梅 得了,礼拜六同礼拜天你们姊儿几个一回家,再请上四、五位都能吃能闹的客,或是再忙着打扮出门,我还放什么假?要给我,干脆就给我礼拜一,像中原公司那样……

琪 好吧,我明儿替你说去,现在我问你正经话……

梅 好家伙。正经话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出来呀?

琪 没有呢!……你看,咱们后天请客,咱们什么也没有预备呢!

梅 “咱们”请客?我可没有这福气!

琪 梅真你看!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这酸劲儿的不好,我告诉你,人就不要酸,多好的人要酸了,也就没有意思了……我也知道你为难……

梅 你知道就行了,管我酸了臭了!

琪 可是你不能太没有勇气,你得往好处希望着,别尽管灰心。你知道酸就是一方面承认失败,一方面又要反抗,倒反抗不反抗的……你想那多么没有意思!

梅 好吧,我记住你这将来小说家的至理名言,可是你忘了世界上还有一种酸,本来是一种忌妒心发了酵变成的,那么一股子气味—可是我不说了。……

琪 别说吧。回头……

梅 好。我不说,现在我也告诉你正经话,请客的事,我早想过了!……

琪 我早知道你一定有鬼主意……

梅 你看人家的好意你叫做鬼主意!其实我尽可不管你们的事的!话不又说回来了么,到底一个丫头的职务是什么呀?

琪 管它呢?我正经劝你把这丫头不丫头的事忘了它,(看到梅真抿嘴冷笑)你—你就当在这里做……做个朋友……

梅 朋友?谁的朋友。

琪 帮忙的……

梅 帮忙的?为什么帮忙?

琪 远亲……一个远房里小亲戚……

梅 得了吧,别替我想出好听的名字了,回头把你宝贝小脑袋给挤破了!丫头就是丫头,这个倒霉事就没有法子办,谁的好心也没有法子怎样的,除非……除非哪一天我走了,不在你们家!别说了,我们还是讲你们请客的事吧。

琪 请客的事,你闹得我都把请客的事忘光了!

梅 你瞧,你的同情心也到不了那儿不是?刚说几句话,就算闹了你的正经事,好娇的小姐!

琪 你的嘴真是小尖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