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不知道。
琪 (凑近黄耳朵)梅真赌来的!
娟 (收拾椅上活计东西要走,听见回头问)哪儿来的?
〔唐、黄同文琪都笑着不敢答应。
黄 (忽然顽皮地)有人赌来的!
娟 什么?
琪 (急)没有什么,别听他的,(向黄)再闹我生气了。
娟 (无聊地起来)爱珠,上我屋来,我给你那料子看吧。(向大家)对不起呀,我们去一会儿就来,反正看电影时间还早呢,老三也没有回来。
珠 (提着毛织物,咭咭呱呱地)你看这件花样顶难织了,我…… (随娟出)
〔文娟同爱珠同下。
唐 哎呀,我都忘了约好今天看电影,还好我来了!我是以为二弟今天回来,我来找他有事!(无聊地坐下看报)
黄 (直爽地)我没有被请呀,糟糕,我走吧!(眼望着文琪)
琪 别走,别走,我们还有事托你呢,我们要找你画点新派的画来点缀这个屋子。
黄 (莫名其妙地)什么?
琪 我们后天晚上请客,要把这屋子腾出来作休息室,梅真出个好主意,她说把它变成未来派的味儿,给人抽烟、说话用。我们要你帮忙。
〔唐在旁听得很有兴趣,放报纸在膝上。
黄 (抓头)后天晚上,好家伙!
〔门忽然开了,李琼走了进来。
琼 (妈妈的颜色不同平常那样温和,声音也急促点)老四你在这儿,我问你,你们干吗又同梅真过不去呀?大年下的!
琪 我没有……
唐 表姑。
黄 (同时地)伯母。
琼 来了一会儿吧,对不起,我要问老四两句话。
琪 妈,妈别问我,妈知道大姊的脾气的,今天可是张爱珠成心同梅真过不去!梅真实在有点儿太难。
琼 (坐下叹口气)我真不知怎么办好!梅真真是聪明,岁数也大了,现在我们这儿又不能按老规矩办事,现在叫她上哪儿去好,送她到哪儿去我也不放心,老实说也有点舍不得。你们姊儿们偏常闹到人家哭哭啼啼的,叫我没有主意!
琪 不要紧,妈别着急,我去劝劝她去好不好?
黄 对了,你去劝劝她,刚才都是我不好。
琼 她赌气到对门陈家去了,我看那个陈太太对她很有点不怀好意。
琪 (张大了眼)怎么样不怀好意,妈?
琼 左不是她那抽大烟的兄弟!那陈先生也是鬼头鬼脑的。……得了,你们小孩子哪里懂这些事?梅真那么聪明人,也还不懂得那些人的用心。
唐 那老陈不是吞过公款被人控告过的么?
琼 可不是?可是后来,找个律师花点钱,事情马马虎虎也就压下来了;近来又莫名其妙地很活动,谁知道又在那里活动些什么。一个顶年轻的少奶奶,人倒顶好,所以梅真也就常去找她玩,不过,我总觉得不妥当,所以她一到那边我就叫人叫她回来,我也没告诉过梅真那些复杂情形(稍停,向文琪)……老四你现在就过去一趟,好说坏说把梅真劝回来罢!
琪 (望黄)好吧,我,我就去。
黄 我送你过去。
〔文琪取壁上外衣,黄替她穿上。
琪 妈,我走啦。元哥一会儿见。
黄 (向唐招呼地摆摆手)好,再见。
〔两人下。
唐 (取烟盒递给李琼)表姑抽烟不?
琼 (摇摇头)不是我偏心,老四这孩子顶厚道。
唐 我知道,表姑,文琪是个好孩子。(自己取烟点上俯倚对面椅背上)
琼 元澜,我是很疼娟娟的,可是老实说,她自小就有脾气。你知道,她既不是我生的,有时使我很为难……小的时候,说她有时她不听,打她太难为情,尤其是她的祖母很多心,所以我也就有点惯了她。现在你回来了……
[唐元澜忽起立,将烟在火炉边打下烟灰,要说话又停下。
琼 (犹疑地)你们的事快了吧?
唐 (抬头很为难地说)我觉得我们这事……
琼 我希望你劝劝娟娟,想个什么法子弄得她对生活感觉满足……我知道她近来有点脾气,不过她很佩服你,你的话她很肯听的,你得知道她自己总觉得没有嬷有点委屈。
唐 我真不知道怎样对表姑说才好,我也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这样说。我—我觉得这事真有点叫人难为情。当初那种办法我本人就没有赞成,都是刘姨嬷一个人弄的。后来我在外国写许多信,告诉他们同表姑说,从前办法太滑稽,不能正式算什么,更不能因此束缚住娟娟的婚姻。我根本不知道,原来刘姨嬷就一字没有提过,反倒使亲亲戚戚都以为我们已经正式订了婚。
琼 我全明白你的意思,当时我也疑心是你刘姨弄的事。你也得知道我所处地位难,你是我的表侄,娟娟却又不是我亲生的,娟娟的伯父又守旧,在他眼里连你在外国的期间的长短好像我都应该干涉,更不要说其他!当时我就是知道你们没有正式订婚,我也不能说。
唐 所以现在真是为难!我老实说我根本对娟娟没有求婚的意思。如果当时,我常来这里,那是因为……(改过语气)表姑也知道那本不应该就认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我们是表兄妹,当时我就请娟娟一块出去玩几趟又能算什么?
琼 都是你那刘姨嬷慌慌张张地跑去同娟娟的伯嬷讲了一堆,我当时也就觉得那样不妥当—这种事当然不能勉强的。不过我也要告诉你,我觉得娟娟很见得你好,这次你回来,我知道她很开心,你们再在一起玩玩熟了,也许就更知道对方的好处。
唐 (急)表姑不知道,这事当初就是我太不注意了,让刘姨嬷弄出那么一个误会的局面,现在我不能不早点表白我的态度,不然我更对娟娟不起了。
琼 (一惊)你对娟娟已说过了什么话么?
唐 还没有!我觉着困难,所以始终还没有打开窗子说亮话。为了这个事,我真很着急,我希望二弟快回来,也就是为着这个缘故。我老实说,我是来找梅真的,我喜欢梅真……
琼 梅真?你说你……
琪 (推门入)妈妈,我把梅真找了回来,现在仲维要请我同梅真看电影去,我们也不回来吃饭了!(向唐)元哥,我不同你们一块看电影了,你们提另去吧,劳驾你告诉大姊一声。
[琪匆匆下。唐失望地怔着。
琼 (看文琪微笑)这年龄时期最快活不过,我喜欢孩子们天真烂漫,混沌一点……
娟 (进房间里来)妈妈在这儿说话呀?老四呢?仲维呢?
琼 (温和的)他们疯疯颠颠跑出去玩去了。
娟 爱珠也走了,现在老三回来了没有?
琼 老三今早说今天有会,到晚上才能回来的。
娟 (向唐半嘲的口吻)那么只剩了我们俩了,你还看不看电影?
琼 (焦虑地望着唐希望他肯去)今天电影还不错呢,你们去吧。
唐 表姑也去看么?我,我倒……
琼 我有点头痛不去了,(着重地)你们去吧,别管我,我还有许多事呢,(急起到门边)元澜,回头还回来这里吃晚饭吧。
〔琼下。
〔文娟直立房中间睨唐,唐、娟无可奈何地对望着。
娟 怎样?
唐 怎样?
〔幕下〕
第二幕
出台人物(按出台先后)
电灯工匠老孙
宋雄 电料行掌柜(二十七八壮年人)
梅真
李大太太 李琼夫嫂
李文琪
黄仲维
荣升
唐元澜
三小姐 李文霞
李文娟
地点 三小姐四小姐共用的书房
时间 过了两天以后
同一个书房过了两天的早上。家具一切全移动了一些位置,秩序显然纷乱,所谓未来派的吃烟室尚在创造中,天下混沌,玄黄未定。地上有各种东西,墙边放着小木梯架。小圆桌子推在台的一边,微微偏左,上面放着几副铜烛台,一些未插的红蜡。一个很大的纸屏风上面画了一些颜色鲜浓,而题材不甚明了的新派画;沙发上堆着各种靠背,前面提另放着一张画,也是怪诞叫人注目的作品。
幕开时,电灯工匠由梯子上下来,手里拿着电线,身上佩着装机械器具的口袋。宋雄背着手立着看电灯。
宋雄是由机器匠而升做年轻掌柜的人物,读过点书,吃过许多苦,因为机会同自己会利用这机会的麻利处,卒成功地支持着一个小小专卖电料零件的铺子。他的体格大方,眉目整齐,虽然在装扮上显然俗些。头发梳得油光,身上短装用的是黑色绸料,上身夹袄胸上挖出小口袋,金表链由口袋上口牵到胸前扣襻上。椅上放着黑呢旧外衣,一条花围巾,一副皮手套。
宋 饭厅里还要安一些灯,加两个插销。电线不够了吧?
工匠 (看电线)剩不多了!要么,我再回柜上拿一趟去!
宋 不用,不用,我给柜上打个电话,叫小徒弟送来。你先去饭厅安那些灯口子。
工匠 劳驾您告诉老张再给送把小改锥来,(把手里改锥一晃)这把真不得使。(要走又回头)我说掌柜的,今日我们还有两处的“活”答应人家要去的,这儿这事挺麻烦的,早上要完不了怎么办?(缠上剩下的电线)
宋 (挥手)你赶着做,中饭以前非完不行。我答应好这儿的二太太,不耽误他们开饭。别处有活没有活,我也不能管了!
工匠 掌柜的,您真是死心眼,这点活今日就自己来这一早上!
宋 老孙,我别处可以不死心眼,这李家的事,我可不能不死心眼!好!我打十四岁就跟这儿李家二爷在电灯厂里做事,没有二爷,好!说不定我还在那倒霉地方磨着!二爷是个工程师,他把我找去到他那小试验所里去学习,好,那二爷脾气模样就有像这儿的三小姐,他可真是好人,今日太太还跟我提起,我们就说笑,我说,要是三小姐穿上二爷衣服,不仔细看,谁也以为是二爷。
工匠 那位高个子的小姐么?好,那小姐可有脾气呀,今日就这一早上,我可就碰着一大堆钉子了。
宋 (笑)你说的管莫是大小姐!好,她可有脾气!(低声)她不是这位二太太生的。(急回头看)得了,去你的吧,快做活,我可答应下中饭以前完事,你给我尽着做,我给你去打电话。
〔工匠下。
〔宋拿起外衣围巾要走,忽见耳机,又放下衣服走到书桌边,拿起耳机,插入插销试电话。
宋 (频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喂,东局五○二七,喂,你老张呀?我是掌柜的,我在李宅,喂,我说呀,老孙叫你再叫小徒弟骑车送点电线来,再带一把好的改锥来,说是呢!他说他那一把不得使,……谁知道?……老孙就那脾气!我说呀,你给送一把来得了,什么?哪家又来催?你就说今日柜上没有人,抓不着工夫,那有什么法子!好吧,再见啦。
(望着门)
〔梅真捧铜蜡台入,放小圆桌上,望宋,宋急拔耳机走近梅。
宋 (笑声)梅姊您这两日忙得可以的?(注视梅不动)
梅 倒挺热闹的,(由地下拿起擦铜油破布擦烛台,频以口呵气)怎么了,小宋你们还不赶着点,尽摆着下去,就要开饭了,饭厅里怎么办?说不定我可要挨说了!(看宋)
宋 (急)我可不能叫你挨说,我已经催着老孙赶着做,那老孙又偏嫌他那改锥不得使,我又打了电话到柜上要去,还要了电线,叫人骑车送来,这不都是赶着做么?
梅 只要中饭以前饭厅里能完事,我就不管了。你还不快去,瞧着点你那老孙?别因为他的改锥不得使,回头叫人家都听话。你可答应太太中饭以前准完事的!
宋 梅姊,你……你可……你可记得我上次提过的那话?
梅 (惊讶地)什么话?噢,那个,得了,小宋,人家这儿忙得这样子,你还说这些!
宋 你……你答应我到年底再说不是?……
梅 一年还没有过完呢!我告诉你吧,小宋,我这个人没有什么用处,又尽是些脾气,干脆最好你别再来找我,别让我耽搁你的事情,……
宋 我,我就等着你回话……你一答应了,我就跟李太太说去。
梅 我就没有回话给你。
宋 梅……梅姊,你别这样子,我这两年辛辛苦苦弄出这么一个小电料行不容易,你得知道,我心里就盼着那一天你肯跟我一块过日子,我能不委屈你。
梅 得了,你别说了。
宋 我当时也知道你在这里同小姐似的讲究,读的书还比我多,说不定你瞧不上我,可是现在,我也是个掌柜的,管他大或小,铺子是我自己办的,七八个伙计(露出骄傲颜色),再怎样,也用不着你动手再做粗的,我也能让你享点福,贴贴实实过好日子,除非你愿意帮着柜上管管账薄,开开清单。
梅 (怜悯地)不是我不知道你能干。三年的工夫你弄出那么一个铺子来,实在不容易!……
宋 (得意地,忸怩地)现在你知道了你可要来,我准不能叫你怎样,……我不能丟你的脸。
梅 (急)小宋,你可别这样说,出嫁不是要体面的事,你说得这贫劲儿的!我告诉你什么事都要心愿意才行,你就别再同我提这些事才好,我这个人于你不合适,回头耽搁了你的事。
宋 我……我……我真心要你答应我。
梅 (苦笑)我知道你真心,可是单是你真心不行,我告诉你,我答应不出来!
宋 你,你管莫嫌我穷!我知道我的电料行还够不上你正眼瞧的……
梅 (生气)我告诉你别说得这么贫!谁这么势利?我好意同你说,这种事得打心里愿意才行。我心里没有意思,我怎样答应你?
宋 你……你,你不是不愿意吧?(把头弄得低低的,担心地迸出这句疑问,又怕梅真回答他)
梅 (怜悯地)……不……不是不愿意,是没有这意思,根本没有这意思!我这个人就这脾气,我,我这个人不好,所以你就别找我最好,至少今天快别提这个了,我们这儿都忙,回头耽误了小姐们的事不好。
宋 (低头弄上围巾,至此叹口气围在项上,披着青呢旧大衣由旁门出)好吧,我今日不再麻烦你了,可是年过完了你可还得给我一个回话。
[宋下。
梅 (看宋走出,自语)这家伙!这死心眼真要命,用在我身上可真是冤透了,(呵铜器仍继续擦)看他讨厌又有点可怜!(叹息)那心用在我身上,真冤!我是命里注定该吃苦,上吊,跳河的!怎么做电料行的掌柜娘,(发憨笑)电料行的掌柜娘!(忽伏在桌上哭)
[门开处大太太咳嗽着走入。她是个矮个子,五十来岁瘦小妇人,眼睛小小的到处张望,样子既不庄严,说话也总像背地里偷说的口气。
梅 (惊讶地抬头去后望,急急立起来)大太太是您,来看热闹?这屋子还没有收拾完呢。
大太 (望屏风)这是什么东西—这怪里怪气的?
梅 就是屏风。
大太 什么屏风这怪样子?
梅 (笑笑)我也不知道。
大太 我看二太太真惯孩子,一个二个大了都这么疯!二老爷又不在世了,谁能说他们!今天晚上请多少客,到底?
梅 我也不知道,反正都是几位小姐的同学。
大太 (好奇地)在大客厅里跳舞吗?
梅 (又好笑又不耐烦)对了!
大太 吃饭在哪儿呢?
梅 (好笑)就在大饭厅里啰!
大太 坐得下那些人吗?
梅 分三次吃,有不坐下的站着吃……
大太 什么叫做新,我真不懂这些事,(提起这个那个地看)女孩子家疯天倒地的交许多朋友,一会儿学生开会啦,请愿啦,出去让巡警打个半死半活的啦!一会儿又请朋友啦,跳舞啦,一对对男男女女这么拉着搂着跳,多么不好看呀?怪不得大老爷生气常说二太太不好好管孩子!梅真,我告诉你,我们记住自己是个丫头,别跟着她们学!赶明日好找婆婆家。
梅 (又好笑又生气地逗大太太)您放心,我不会嫁的,我就在这儿家里当一辈子老丫头!
大太 (凑近了来,鬼鬼祟祟地)你不要着急,你多过来我院里,我给你想法子。(手比着)那天陈太太,人家还来同我打听你呢。别家我不知道,陈家有钱可瞒不了我!……陈太太娘家姓丁的阔气更不用说啦!
梅 (生气脸有点青)您告诉我陈家丁家有钱做什么?
大太 你自己想吧。傻孩子,人家陈太太说不定看上了你!
梅 (气极竭力忍耐)陈太太,她—她看上了我干吗?!
大太 (更凑近,做神秘的样子)我告诉你……
梅 (退却不愿听)大太太,您别—别告诉我什么……
大太 (更凑近)你听着,陈太太告诉过我她那兄弟丁家三爷,常提到你好,三奶奶又没有男孩子,三爷很急着……
梅 (回头向门跑)大太太,您别说这些话,我不能听……
〔仲维同文琪笑着进来,同梅真撞个满怀。
琪 (奇怪地)梅真怎么了,什么事,这样忙?
梅 我—我到饭厅去拿点东西……
[梅急下。
琪 (仍然莫明其妙地)伯嬷,您来有事么?
大太 (为难)没有什么事,……就找梅真……就来这里看看。
琪 (指仲维)这是黄先生,(指大太太)仲维,这是我的伯嬷。
黄 (致意)我们那一天吃饭时候见过。
大太 我倒不大认得,现在小姐们的朋友真多,来来往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