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面临死,很坦然。
楼兰的老国主便是这样的。其实他不必死的,因为以他的身份根本没有必要在楼兰城头与邪人奋勇一战。
但他还是去了,而且在死之前亲手杀死的邪人竟然达到近百,就连楼兰第一勇士察罕都有所不及。
可是老国主死的有些莫名其妙,谁都不敢相信,仅仅是一块飞来的石砖便要了他的命。
他的死看起来很偶然,但只有察罕明白,这绝不偶然。
因为这场楼兰的保卫战中,老国主以他的岁数在拼命。
拼命有时候就是送命。老国主也是为了送命才去拼命的,因为他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他不能说出来,但他又不能眼看着这秘密在自己有生的日子里变成现实。
所以,他心安理得的,视死如归地去送命。
落日等人赶到的时候,老国主已经闭上了眼睛。
察罕看着落日跪在老国主的身前久久不能起来,他什么也没有说,其他的人也什么都没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落日心中的那份自责慢慢地减轻。
但自责能减轻吗?这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办到的事情,落日也不例外。
楼兰内宫门大开,宫外站满了百姓。
宫内广场之上,正殿之前,搭起了一个高冲云霄的石台,这个台子是一夜之间建成的,十个面,梯形向上,正台上只有一块空地,面积不足一丈,老国主的玉石灵柩就端端正正地摆在上面。
老国主任期以来,虽然没有什么丰功伟绩,但他待人宽厚仁慈,深受百姓的爱戴,以至于宫外的百姓都是泪洒那两条曾经流淌着鲜奶与美酒的水渠。
落日亲自率领群臣站在石台之下,每一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一壶上等的楼兰美酒。
酒洒在石台的周围,酒香飘出去多远,顺着那石台的斜坡慢慢地弥漫上去,整个石台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酒瓶一般。
落日洒完自己手中的那杯酒,对围绕着的十名楼兰弓箭手点了点头。
石台的十面,十名手持火箭的弓手。
仿佛是流星,从地上升起,带着浓酒的美丽,射在石台上面的灵柩之上。
霎时间,火光冲天而起。仿佛是楼兰国中的火炬一般,耀眼,明亮。
在楼兰宫的一座后宫之上,龙王妃倚栏而望,泪水从她的脸颊慢慢地滑落,一双失神的眼睛中映着那火光,她自言自语地说:我一定会帮助他的,您放心吧。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神反倒炯炯放光。
城中的百姓都哭成了一片,那些石台下的众臣将也暗自落泪。
察罕知道此时该自己说话了,他走近那石台,面冲着文武百官道:老国主临终遗言,楼兰国危在旦夕,请辅国王落日能带我们共度难关。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王杖双手捧着举到了落日的跟前。
落日怎么也没有想到老国主临终会有这样的遗言。要知道,执国与执军是两回事,这王杖所代表的并不是他所能担当的。
落日不明白老国主为什么会对自己如此器重,简直远远超过了对待他的儿子。
其实,落日对老国主的感激并不仅仅是将国权交到他的手里,他更感动的是老国主的良苦用心。
要知道,虽然大敌当前,以他一个后辈小生做国主只是权宜之策,但人心绝不是众望所归的。在这种情况下,这任命国主的提议竟然是察罕当众宣布的。
在楼兰国中,没有人不知道察罕的忠心,也没有人不知道察罕与落日的貌合神离,但正由于这遗言转述于察罕之口,无形中令落日这个国主之位坐得是稳如泰山,虽然不一定服众,但绝不会有人反对的。
老国主似乎早有安排,这一切都是为了落日着想的。
落日想到这里,伸手扶住了察罕手中的王杖,在那一瞬间,他不仅仅要为楼兰战斗到底,更要为楼兰而死。
落日眼看着众人,大声说道:殿下并不在,我暂时执掌此位,让我们一起度过这个难关,打退邪人的进攻。老国主在天堂之中并未走远,这熊熊燃烧的火焰便证明了这一切。这火将继续烧下去,直到魔兵的溃败。
说完,落日将王杖举过了头顶,王杖由上等楼兰玉制成,更镶有各种宝石,在天空中熊熊烈火的映衬下,显得是格外地璀灿威严。
察罕并没有起身,他叩拜了下去,在他的身后,众大臣,还有城外的百姓都叩首呼喊着。
楼兰城中老国主用他的身体燃烧着英雄的火焰,那火光映红了半壁的天空,让所有的阴霾都躲藏得无影无踪。
楼兰城中英雄的誓言响彻云霄,那火光之上,雄鹰在翱翔,竟然也发出了气壮山河般的叫声。
这所有的一切,这光,这喊声不但萦绕在楼兰城的上空,也萦绕在整个西域,在邪人部队的上空,在所有魔兵的耳中。
苍茫大地,阴郁的沉厚的气氛中,仿佛一下子注入了来自于人界中永远不屈的精神。
这精神传到了天空中坐于木鸢之上的玫公子与无颜耳中,也传到了山路中正在攀爬的席方平等人耳中,他们都是为之一振。
木鸢继续冲破云雾,席方平等三个人则加快了步伐。
但这种誓言般的呼喊同样也传到了一个人的耳朵里。
确切地说,他并不是人,而是一个邪人,是人界中最后一个变为邪人的人。
陈抟,一个曾经让所有人界都敬仰的名字,但现在却与魔,与邪恶连在了一起。
此时的陈抟站在终南山之颠,他的表情即谦卑,又有着一种不可捉摸的力量。
他抬起了头,远处那楼兰国的火炬在若隐若现,在广阔无边的天空里,在阴沉浓厚的迷雾中,它是显得那么弱小却又是那么地有生命力。
突然,天空中响起一声雕的呼喊,隐约中,陈抟看见了一只大鸟,有力地扇动着翅膀,在乌云中穿梭着。
波涛汹涌的层云向那只大鸟扑来,但它却如箭一般冲了过去,没有退缩,那云在它翅膀的扇动下只能纷纷地避开。
木鸢,还有鸢上的人。渐渐地消失了,向着东方,向着远不可及的地方飞去。
被魔性主宰的陈抟形似骷髅,他的眼睛冒出了火,赤红的眼球传达着一种不可捉摸的邪力,仿佛就是阴屠的附身。
他张开了双臂,仿佛要将所有的阴云拥抱在怀中,他大喊着:你还在等什么,开始了。
声音冷酷,但又仿佛是嚎叫,传达到天上,让乌云骚动了起来。
它们相互磨擦着,相互拥挤着,终于将这力量变为一道道贯着天与地的厉闪,伴随着惊天的炸雷。
大雨,在雨中的陈抟慢慢地变得模糊了,只有那声狂笑在继续着,在延续着。
他要让人听见,尤其是那个人。
那个强大无比的人,他的出面才是楼兰国真正的灾难。
死亡之漠,夜色的沙漠,红月也没有力量将这里照亮,因为这里有一种色彩比红色更为耀眼。
乱石,沙丘,还有干旱的植物也许并没有什么,但那片紫色的光却令这一切显得是异常的诡异可怖。
坟,三百六十一座坟,如滚动的沙丘一样向着前方进发着,无声无息的,在这坟的后面则是一座移动的城市。
被紫色的光笼罩的城市,那城市中央是一头巨大的蜈蚣,百足张扬,蜈蚣的头上,在触角的下面站着一个紫色皇袍的人。
阴森的面庞,苍老而又邪恶,他睁着三只似乎可以蔑视一切的眼睛。
魈皇,那个死去的魈皇,那个重生的魈皇,那个邪恶战胜了正义的魈皇。
魈皇的眼睛毒辣地看着楼兰国的方向,虽然那里很遥远,但眼神中的那种凶残早已刺穿了所有的空间,越过茫茫的死亡之漠,乱石的戈壁,楼兰城外的邪人们直达到城中的蛮蛮。
蛮蛮经过十巫医的帮助,是魈族中唯一一个解除了魈冥符的人,他已不受魈皇的控制,但由于同族的原因,他自然能够感受到魈皇的威力。
这威力仿佛就是一个警告,也是一种威胁,令蛮蛮一下子站在那里,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栗了一下:他们来了?
这个轻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身旁姬飞峰的眼睛,他也停了下来:怎么了?谁来了?
蛮蛮虽然心有所感,但他并不能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摇了摇头道:没事,也许我错了。
姬飞峰知道蛮蛮从来不会说没有把握的事情,所以也没有再接着问下去。
蛮蛮与姬飞峰还有魏图腾三个人此时正走在楼兰城的街道之上。由于他们三个人的身份不同别人,落日并没有要求他们做些什么,但以姬飞峰的想法来说,楼兰城的生死存亡关系到整个人界,他当然不放心,一定要亲自视查一下。
落日下令将所有没有战斗力的人都集中在楼兰城的中心,因为这里是相对安全一些的地方,邪人攻城的巨石根本就扔不到这里,也就不会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这些没有战斗力的人只是一些妇女与小孩,他们随意地找了个角落坐在地上,尤其那些妇女怀中紧紧抱着的婴儿,睁大着眼睛无助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佛要见证这几天将要发生的事情。
楼兰城中的孩子妇女与老人的面部表情看起来很平静,没有笑容,也没有惧意,但每一张不同的脸上却传达着一种相同的眼神,那种眼神令人心碎,是一种渴望,是一种对亲人,对朋友的关心之情。
除了这些安静的没有战斗力的妇孺以外,城中到处是士兵。其实真正的士兵都在城墙上坚守着岗位,而这些士兵都是由百姓临时充当起来的,大的已经是六十多岁了,小的也不过是十几岁。
有些真正地军士正组织着他们试穿铠甲,试拿兵器,甚至说着一些激励的话语。
城中最忙的只有一种人,铁匠,他们忙着打造战争所必备的武器,火炉上的焰火被鼓风机吹得弥散着,火星四处风扬,烟雾呛得人都睁不开眼睛,但这个时候,谁又能注意这些呢。
不远处听到房屋倒塌的声音,在轰鸣之声后是吆喝的声音:快,快,把这些碎石搬到城头上去。
这是落日的决定,由于防御的武器太少,他不得不让人将一些房子拆掉,将那些碎石以备战需之用。
这一切显得是那么自然却又是那么地混乱。
楼兰国从来没有这样过,这里曾经是太阳的宠儿,到处是珠光宝器,到处充满了五颜的色彩,音乐之声从来就没有断过。
但此时,一切都变了,阴暗的天空下,整个楼兰城的光彩也消失殆尽,到处是风化的墙壁,房屋拆倒后掀起的尘灰,火炉上升起的黑烟,一切显得是那么的压抑与无助。
姬飞峰皱了下眉头,他知道这样的气氛绝不是战前应该具有的,但他却无力更改这一切。
想想就在几天前,无颜带着他们几个人闯入邪人军队中,杀得是痛快淋漓,还迎来了落日与察罕,百姓们是何等地欢快,在落日的婚礼之上,那烟花,那欢乐的舞蹈与现在的景象简直有天壤之别。
但也就在那一晚,老国主死了,他的死虽然让落日鼓舞起众将士的杀敌之心,但那种视死如归的表情下多少隐藏着一丝无奈,仿佛是困笼之兽,除了临死前的犹斗以外,根本就不会去想象胜利。
想到这里,姬飞峰的心更加沉重了,他改变不了眼前的一切,虽然他将希望寄托在这个英雄倍出的国家,但现实是如此地残酷,危险与死亡就是那样昭彰地摆在眼前,令人总有一种绝望的情绪。
突然,姬飞峰听见刀剑相碰的声音,原来是两个刚刚武装起来的少年各执弯刀在比划着,他们身上的铠甲明显有些大,手中的刀使得也不是十分地熟练。
但姬飞峰看得出来,在拆招的过程中,两个少年都十分地认真,虽然动作很慢,但一招一式中体显着他们对敌的决心。
自古以来,女人与孩子应该远离战场的,但现在这种情况,一些少年不得不加入到对抗邪人的战斗之中,在他们身上是战争的残酷,但从他们认真的样子中却有一种希望的力量。
无论如何,只要有希望,一切就好办了。
蛮蛮飘到两个少年跟前,从一个少年手中要过弯刀来,示范着比划了一下。
姬飞峰与魏图腾从来没有见到过蛮蛮有如此的耐心,他们站在他的身后笑了。
谁说死亡能把人变得冷酷,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一个冷酷的人也会对开始关注身边的人。
这时,前面道路上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姬飞峰等三个忙看这去,原来是落日与察罕骑着马走了过来,那个墨羽凡也坐在马上。
他们的马走得并不快,一边前行着,落日还与百姓说些什么,显然是在安抚百姓的心。
姬飞峰三个人便立在那里等他们走过来。
落日的马终于走到了跟前,他看见了姬飞峰等人说道:正好,你们三个都在,跟我到宫中去吧。有事相商!
姬飞峰点点头,三个人跟在落日的身后。
一行人穿过人群来到了楼兰宫前,这里也呆着许许多多的百姓。
落日三个人下了马与姬飞峰等人大踏步地走进宫里。
宫中早有一些楼兰将领在等候着。落日走到王位跟前却没有坐下,他转过身来对站在王座前的众人说道:刚才我检查过了,各地方的工事基本上没有问题,不知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快快提出来。
没有人回答,落日接着说:我们知道,城外的邪人数十倍于我们,殿下的救兵还没有到,这一仗我们的胜算几乎为零,也就是说在殿下请来救兵之前,我们必须死守,只要城不破,我们就有希望。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因为今晚就要开战了。
有将士奇怪地问道:今晚?与他们交战过两次,他们都没有取到什么便宜,不会这么快就再进攻的吧?
落日摇了摇头,对墨羽凡说:你来说吧。
墨羽凡点点头道:不错,就在今晚,因为今天是月食,月食之时是魔界最为强大的时候,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姬飞峰突然发现墨羽凡并不咳嗽了,说话极为流利。
落日接着说:月食过后,楼兰城如果能保持没给邪人任何机会,我想今夜这一仗就算结束了,他们虽然勇猛但决不会蛮做的,但话说回来,只要楼兰城被打开一个缺口,恐怕这一仗就会永远无法休止了,直到他们成功……
落日眼睛环视众人:所以,我希望各位无论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只要不死就不要离开自己的战场,这一点很重要。这位道兄,这里面只有你们知道龙人国的情况,如果他们能派兵,最快要几天?
姬飞峰想了想当初龙人国的遭遇,想起那些恶龙侍者化龙而飞的本事,但他也知道其实真正的龙人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本领,即使再快也要半个月左右才能赶到。
于是他回答道:最快也得十五天左右吧。
墨羽凡一听,忙说:我的木鸢能三日内飞到东海。
落日点点头:也就是说,我们最低限度就是二十天,在这二十天里,我们不能有一点闪失,但二十天一过,缓兵再不到的话……
说到这里,落日叹了口气,谁都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所以也就没有人问。
当夜,红月如镜。古人说,逢天狗食月,天必将降灾于民。此话错误。
但天狗食月时,魔界的兵士们必然借此机会进攻,这确是绝对正确的。楼兰真正的战役终于在这个月食之夜开始了。
真正的黑暗慢慢地吞噬着整个人界,楼兰城上,夜色的火把也随着黑暗慢慢地熄灭了。
天地漆黑!楼兰国,一座孤独的危城。
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楼兰城仿佛就是一个死城,寂静无声。
楼墙之上,所有的士兵都伏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不敢发出任何声响,他们手里的弓箭都是箭在弦上,稍远的地方,有几架木制的弹射炮架,炮身的后面堆满了石头,几个士兵随时都准备装上石弹发炮。
蛮蛮与落日站在一个垛口之处向城外看着,其实只是蛮蛮在看,这黑夜中,也只有他可以看得更远。
落日低声问道:还有多远?
蛮蛮瞪大一双锐利的夜眼向外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