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清官贪官各行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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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清廉俭约的冯道(2)

为了中华民族以至全人类的根本利益,一切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在那种一片混乱、无理可讲的时代里,应该千方百计保护我们来之不易的典章文物,文化精品;保全作为中华文化载体的知识分子,还要尽力保护天下生灵———无辜受难的千千万万老百姓。大家共同度过黑夜,等待黎明;熬过灾难,迎来复兴。如果按照这样一种标准来重新评论冯道的功过是非,则冯道不仅无罪,而且有功。他的所作所为,是保护了中华文化不被毁灭,保全了千千万万的老百姓渡过难关。

冯道从率领文武百官开城跪迎后唐废帝李从珂入城之后,多次如法炮制,迎接过后晋高祖石敬瑭、辽主耶律德光、后汉高祖刘知远、后周太祖郭威等人。这些人中间有突厥别部的沙陀人,有辽国的入侵者,也有汉人。总之都是军阀,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迎接他们入城,绝不是一般的送往迎来,而是与虎狼打交道,一语不合,就会人头落地。每次大军攻到城外,灾难临头的时候,全城的官员、百姓都被吓得六神无主,生死祸福,决定只在须臾之间。大家面临的选择不外三种:一是逃跑,二是抵抗,三是迎降。逃跑是逃不了的,老百姓绝对跑不过军队,被追上了必死无疑。抵抗的后果如何,可想而知,当然是血洗全城,一片焦土。只有迎降,或者会有一线生机。迎降要有人组织,有人带头。带头人最好是年纪大,地位高,又有声望的人。推来推去,最理想的带头人当然是冯道。他年高望重,官居相位,又是百僚之长。由他带头跪迎,被迎接的军阀就会十分高兴,认为是阖朝官员、全城老百姓都来欢迎他,他这个皇帝位子可能就坐稳了。

别看这些攻城的军阀以后被御用史官称为高祖、太祖什么的,当他们率领一批骄兵悍将打到京城城下的时候,其实是一群打仗杀人杀红了眼的土匪强盗。他们像斗疯了的公牛一样,精神极度亢奋,而且被城里面的美女玉帛所吸引,欲火攻心。这批人一旦接进城来,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情,真是谁也说不定。没有丰富的处事经验,没有随机应变的能力,没有豁出去了的牺牲精神,谁敢跟这一批魔鬼打交道。这个迎降带头人是不好当的,每一次都在冒险。在二三十年间,冯道被迫长期担任迎降带头人,几乎成了“迎降专业户”,成了古来少有的历事四代十君(或五代十一君)的稀奇人物。

冯道和这些新天子打交道,所演的并不是一般臣僚的角色;他和辽国入侵者打交道,所演的也并不是一个外交官的角色。在二三十年中间,他所演的其实是两种角色,一是和疯子打交道的专科医生,二是和野兽打交道的驯兽师。交道打得好,侥幸可保大局粗安;交道打得不好,随时会被疯子掐死,或被野兽撕成碎片。随便举两个例子,就可以看出他的处境之危险,与他化险为夷的应对能力。

946年,辽主耶律德光率辽军攻入开封,后晋出帝石重贵投降,后晋灭亡。百官素服(不穿官服)郊迎。因为冯道长期担任后晋的宰相,耶律德光谴责他这个宰相没有当好,以致后晋覆亡。这时空气十分紧张,如果冯道敢于顶嘴,一语不合,立刻就有杀身之祸。好在他俯首听训,根本不敢开口。耶律德光问他:“你何以来朝拜我?”冯道答道:“我手中无城无兵,安敢不来?”(这话说得还比较老实。)耶律德光讥诮他说:“尔是何等老子?”(你是个什么样的老家伙。)冯道为了讨好对方,乘机自嘲曰:“无才无德痴顽老子。”耶律德光不禁失笑,空气这才缓和下来。耶律德光又问冯道:“天下大乱,怎么样才能救得百姓?”冯道乘机用激将法捧一捧对方,说是:“此时此刻,就是有佛出世也救不得,只有皇帝(指耶律德光)才能救得。”冯道的激将法起了作用,耶律德光自此不好意思随便派兵外出杀人掠财。所以《新五代史·冯道传》中说:“人皆以为契丹(辽国)不夷灭中国之人者,赖道一言之善也。”可见冯道为了保全百姓,费尽了心思,即使被谴责,受嘲弄,也不敢透露出丝毫的不满。这样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的场面是很不容易对付过去的。

947年,耶律德光北返,开封一带空虚,河东节度使刘知远乘虚而入,在开封称帝,国号后汉,以冯道为太师。刘知远是沙陀人,行伍出身,军无纪律,在进入开封之后,部下任意抢掠,不听制止。冯道以桃树为比喻,劝刘知远说:“过去桃园是别人家的,你去摘桃子,砍桃树,都无所谓;现在你做了皇帝,桃园是你自家的了,摘桃子可以,别砍桃树,砍了桃树,明年就没有桃子吃了。”刘知远才悟出这个道理,下令不许抢掠。他登上帝位不到一年就病死了,儿子刘承 继位不久,也在外出劳军时被乱兵所杀。后汉一朝父子二人一共只做了四年皇帝,国事的混乱可想而知。

许多军阀都出身于兵痞、土匪,全不是做皇帝的料。冯道历事四代十君,或任宰相,或任太师,除了承担治国重任,还要负责培训皇帝。这些皇帝学生又不尊师重道。说得高兴,他可以拜你为师,请你上坐;一旦反目,随时可以杀人,而且变着花样杀人。他们是靠什么起家的?正如刘知远所说:“大丈夫功名,皆以弓马得之,要毛锥(笔)何为!”(他们的事业都是靠打仗、杀人建立起来的,知识、文化有什么用!)刘知远是沙陀人,出身于擅长骑射的游牧部落,他的祖先是唐朝为平安史之乱招收进来的雇佣兵,世世代代以当兵为职业,既不会农业劳动,又没有文化与技能,干不了别的职业。在太平时代,这一班人只能规规矩矩当兵,吃一份饷银;到了天下大乱时,就可以凭自己的武艺(弓马)当土匪、强盗,争夺天下,做皇帝。在长期的互相残杀之中,他们的精神上已经有了变态,一天不杀人就烦躁不安,逐渐失掉正常的人性,成为程度不同的精神病患者,喜怒无变,变化莫测。冯道和这一班人打交道,名义上是当宰相,当太师,实际上是当疯人院的医生,动物园的驯兽师。他千方百计抚慰疯子与猛兽,让他们逐渐恢复人性,懂得理性。做这种工作实在太不容易,真是难为他了。

冯道并非阿谀逢迎之徒

既然欧阳修认为冯道是“无廉耻者”、无耻之徒,那他一定善于阿谀逢迎,其实不然。根据欧阳修自己的记载,冯道竟是一个颇有主见,并不随声附和的人。

950年,后汉大将枢密使郭威部下兵变,隐帝刘承被乱兵所杀,郭威领大军直趋开封,颇有取代后汉登上帝位之意。当时郭威的想法是:每次兵临城下,宰相冯道都会率领文武百官开城跪迎新天子;这次自己领兵来到开封,估计冯道也会率领百官拥戴自己登位。但是一直不见动静。郭威不得已,入朝来见冯道。当时郭威是大将,冯道是宰相,冯道地位高于郭威,郭威见冯道时必须下拜。两人见面,郭威只好下拜,冯道泰然受之一如平时。郭威见冯道全不表态,也就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辞去。直到几个月后,郭威正式起兵代汉,冯道才率领文武百官把他迎进京城,登上帝位。郭威对冯道还是非常尊重,拜为太师,兼中书令。

从这件事的经过可以看出,冯道办事有他自己的主见。他明知郭威来找他时心里就有做皇帝的想法,很想得到大家的拥戴。但是郭威自己不开口,他就假装不知道。他的主见是:你已经叛变了,打到京城了,也就是火已经燃烧起来了,为了保全京城,保全百姓,我可以来救火,来迁就你,避免一场灾难。但是在大火还没有烧起来的时候,我绝不为了迎合你,为了向你讨好,而劝你起兵夺位。欧阳修对他的这种态度还是比较赞赏的,所以在《新五代史·冯道传》中说:“议者谓道能沮太祖(郭威)之谋而缓之,终不以晋、汉之亡责道也。然道视丧君亡国亦未尝以屑意。”其实,冯道没有把“丧君亡国”当一回事也是容易理解的。当时的君也不像个君,国也不像个国,一色土匪班子,像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都是残害老百姓的,没有什么值得同情值得怀念的地方。

954年,冯道为劝阻周世宗柴荣出兵,一再进行辩驳,不惜得罪柴荣,双方不欢而散。由此可见,冯道不仅不是善于拍马逢迎的人,而且性格十分倔强,坚持己见,对什么人都敢顶撞,看来很有骨气。当时柴荣初即位,北汉的刘 发兵来攻,柴荣说:“刘 看我年轻,又遇大丧(周太祖郭威病逝),以为我不敢应战,我偏要亲自领兵迎战。”冯道认为不可,极力劝阻。柴荣说:“我看唐太宗平定天下,不论大小战事都是亲征。”冯道很不客气地说:“我看陛下未必能比唐太宗。”柴荣说:“刘 乌合之众,若遇我师,如山压卵。”冯道不无讥讽地说:“陛下作得山定否?”柴荣大怒,拂袖而去。后来出乎冯道意料之外,柴荣竟然一再打胜仗。冯道不懂军事,他对战争胜负的估计是否正确是另外一回事,但从他敢与皇帝顶撞的事情看来,他绝不是一个唯唯诺诺拍马逢迎的人。

自号长乐老受到指责

冯道对柴荣顶撞得太厉害了,柴荣对他很不满意,把他调任一个闲官———山陵使,主持修建周太祖郭威的陵墓。陵墓修好了,下葬的事办完了,冯道自己也病死了,终年73岁。

对于冯道的一生应该如何评价,当时的人与后人有很大的不同。当时的人对他的评价是很不错的。在《新五代史·冯道传》中有两句话就概括了时人对他的评价。一是“当世之士无贤愚皆仰道为元老”。二是“道既卒,时人皆共称叹,以谓与孔子同寿”。

当时的人推崇冯道不能说是没有理由。冯道自幼勤于农事,刻苦好学,学问有成;后来虽任高官,生活俭约,不近声色,对家人,对乡里,没有任何失德之处。在一再改朝换代的大动乱中,他尽心竭力与各方面相周旋,以达到保全地方、保全百姓的目的。五代时期一共53年,就换了13个皇帝,如果按忠臣不事二主的要求,要臣民们尽忠尽节,天下人岂不都死得差不多了。当时的人理解其中的苦衷,也就不会对冯道作不近情理的苛求。

到了宋代,国家统一,社会安定,光是北宋就是166年,两宋加起来全长319年,要求忠臣不事二姓,那是完全做得到的。北宋的欧阳修责备五代的冯道不守臣节,就不免是苛求。照欧阳修的想法,冯道历事四代十君,他回首平生,应该有负罪感才对。不料他不仅没有负罪感,还自称“长乐老”,以一生经历为荣,所以才狠狠地加以谴责:“予读冯道《长乐老叙》,见其自述以为荣,其可谓无廉耻者矣!”

欧阳修谴责冯道的理由是:“当是时,天下大乱,戎夷交侵,生民之命,急于倒悬,道方自号长乐老”,“陈已更事四姓及契丹(辽国)所得阶勋官爵以为荣”。言下之意,是说在天下生民有“倒悬”之苦的时候,冯道不应该自得其乐,不应该自号长乐老。其实,造成天下大乱、民有倒悬之苦的是那些残暴的军阀,以及依附军阀进行狂征暴敛自己骄奢淫逸的大官僚。冯道是个出身贫苦、两袖清风、生活俭约的知识分子,一生都能保持“时开一卷”乐于读书的书生本色。他不仅没有助纣为虐去制造老百姓的苦难,而且时时不忘尽心尽力去减轻老百姓的痛苦。他在辅佐唐明宗的时候,开创了五代中难得的八年小康之局,当时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得多。在以后二三十年的大乱中,他一再周旋于那些残暴的军阀之中,自己冒险犯难,千方百计保全全城百姓逃脱了大屠杀的灾难。老百姓深深地感谢他,他因此感到安慰,这也没有什么过错。

我们不妨再看看冯道所撰的《长乐老叙》,看看其中的主要内容是什么。他说自己“孝于家,忠于国,为子、为弟、为人臣、为师长、为夫、为父、有子、有孙。时开一卷,时饮一杯,食味、别声、被色,老安于当代,老而自乐,何乐如之?”原来如此。主要内容不过是两部分。一是他觉得自己对得起家庭,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社会,因而心里平安,自得其乐。二是他始终安于清贫的生活,保持“时开一卷,时饮一杯”的书生本色,没有什么野心与奢望,能够做到老而自乐。看来,这些乐趣还是很高尚的,并无见不得人之处。一个人能够随遇而安,安贫乐道,乐在其中,这又有什么不好?他以自己的一生经历,劝别人用乐观的态度做人、处世,到老都能自得其乐,这也是好事情。只不过在天下许多老百姓还有“倒悬”之苦的时候,他乐得太早了一点,如按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要求来批评他,说他轻浮了一点,这也说得过去。看来他确有一些文士好名的毛病,有意把自己的特殊经历炫耀一番。但这比武夫好权、贪夫好财总要高尚多了。笔者绝不认为他是完人,只希望在这篇短文里能够为他洗清“无廉耻者”的恶名。

“无廉耻者”这个恶名从来就不能成立。无廉者是无所不取,冯道是一无所取。在当了翰林学士之时,行军中晚上只睡在一捆稻草上,俸禄全部拿出来和仆厮一起用,这样的人还不清廉么!问题就在一个“耻”字上,一切谴责冯道的理由都集中在一点上,那就是他历事四代十君,违背了“忠臣不事二主”的封建道德。其实,在五代那种“朝为盗匪,暮为帝王”的大混乱时代,强迫全国的知识分子、全国的老百姓去为那些昙花一现的“帝王”尽愚忠,是最荒唐最无理的要求。对于这种要求,我们应该嗤之以鼻。我们爱国爱的是祖国,祖国应该包括中华大地的万里河山,与几千年来生活在这里的千千万万的老百姓,而不是那几个沐猴而冠、窃据帝位的盗匪。冯道一生一再设法保护了我们的千年古都不被毁灭,保全了千千万万的老百姓逃脱屠戮之灾,他才是为祖国立了大功的真正爱国者。

笔者认为:当时的人对冯道的推崇与肯定有理有据,有大量的史料与传说足以说明问题,不可轻易推翻。欧阳修撰《新五代史》是以一人之力就《旧五代史》重修,并无大量史料作为根据,修成之后也未献给宋廷,进行修改补充,此书是在他死后才刊布问世的,其中有许多议论都不妥当。顾炎武、钱大昕等学者对《新五代史》都有批评,认为欧阳修是道学先生、迂夫子,既著史书,并不重视史实的探讨,却好发议论,说些慨叹世情的空话。几乎每篇都用“呜呼”二字开头,学者多所厌苦。加以处处模仿春秋笔法,以一字寓褒贬,以至出现不少文理不通之处,需要后人为之补充加注。他批评冯道,是借题发挥,希望借此来纠正不重节操的社会风气,有指桑骂槐之意,并非对有关冯道的史实真有研究,因此我们对他的议论不可轻信。

对于冯道其人,我们如果排除了要他对一些“盗匪皇帝”尽愚忠的无理要求,返观他的一生经历,可以说是他的所作所为,可圈可点。真是:

冯道其人本有道,

书生本色志趣高;

对国对家无愧怍,

保民保土有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