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黄金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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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李洼

一九九零年,某一天。

西装革履的李洼扛着一袋芒果挤进了8号车厢。

车厢里人头攒动,李洼奋力举起一袋芒果挤到一个角落占据了一席之地,一边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一边窃喜的看着无处可去的人们。

前几天,在外打工的李洼收到父亲托同乡带来的口信,说家中有事,让他赶快回去。李洼以为家里出了大事,连连追问同乡,可那人一问三不知,李洼空自焦急又没办法联系到家里,只好订了张火车票着急忙慌的往家里赶。

李洼外出打工还不到半年,刚刚稳住身子又被迫回家,心里不免有些埋怨,但一想要是没什么大事父亲也不会托人带口信给他,心里又暗自着急。临上车前一天,李洼想这次回去可得在父老乡亲前露露脸,得带点儿东西回去,一摸口袋顿时万念俱灰。虽然已经工作几个月,但做为新手的他工资本来就不高,孤身在外开销又大,辛苦攒下来的钱刚才买了劣质的衣服、皮鞋和火车票之后已经所剩无几……李洼越想越烦,走出工厂宿舍,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正为难之际,身边一颗芒果树上的一个芒果掉在了他面前,李洼欣喜若狂,跑回宿舍找了一个蛇皮口袋,爬上芒果树摘芒果。

那芒果在李洼打工的地方随处可见,东西一多自然就不值钱,道路两旁的芒果树权当是美化环境的遮荫伞,没人理会。因此李洼摘芒果非但没有遇到阻力反而吸引了一大群人驻足观看。

李洼摘了满满一袋芒果,珍而重之的放在床底下,第二天一早穿上新衣服扛着芒果奔向火车站。

李洼生于一九六六年,正值灾荒往“浩劫”过渡阶段。生不逢时的他给家里带来了一丝希望,在那个人口暴涨的年代李洼家始终一脉单传,李洼的父亲本来兄弟姐妹极多,可惜只有他一个长大成人。李洼本也有几个哥哥姐姐,可惜都不幸夭折。

李洼出生时全家如临大敌,久未使用的堂屋燃起了香火,奶奶一直跪在神龛下求神拜佛,父亲在堂屋跪一会儿又到厢房外听一会儿,嘴唇快速运动,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煎熬,厢房里终于传出来响亮的哭声,产婆激动地抱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婴儿拉开房门,大叫:“生了生了!是个儿子!母子平安!”李父热泪盈眶,冲着堂屋大叫:“妈,生啦!是个儿子!”老太太一跃而起,踮着小脚跑进房里。

李家乱作一团,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一个拿着招牌满脸风尘先生般模样的人走进了家里。

李父是在给孩子端热水洗澡的时候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先生。

李父有些诧异,端着洗澡盆问:“你找谁?”

先生有礼貌地说:“找口水喝。”

“哦,外面水缸里有冷水,热水在壶里。”李父边走边说。

先生将招牌倚门放下,走到灶房喝水。李父送完热水转头看见招牌上写着两个毛笔大字:算命。

先生喝完水走了进来,李父搬了个凳子给他,拿出自己种的旱烟给他抽。先生摆摆手,说不抽烟。

李父点燃烟问:“你是算命先生?”

先生点点头,说:“江湖术士,不敢称先生。”

李父又说:“你到的巧,我刚得了个儿子,就认你做干爹吧!”

农村一向有“踩生”习俗,生完孩子第一个到家里来的外人,男人孩子认作干爹,女人孩子认作干妈。

算命先生往厢房望了一眼,叹口气说:“我这种江湖人士,身份低下,怕是不够资格!”

李父吐出一口烟雾,喜滋滋地说:“你这说的什么话,一看你就是个有文化的人,说起话来都好听,让我儿子认你做干爹,我是求之不得哩!”

先生沉吟一会儿,说:“既然你不嫌弃,我就认了这个儿子吧。”

李父大为高兴,家里人也都十分开心。

这时婴儿已经洗完了澡,李父抱着递给算命先生,先生伸手接过,端详了许久,眉目间似有忧色。

李父很是紧张,问道:“怎么了,这孩子长相不好幺?”

先生如梦初醒,说:“噢,没有,我漂泊半生,无妻无子,今天有了个儿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又对着孩子说:“孩子啊,干爹身无一物,连个像样点的东西也不能送给你,我孤寂半生,老来有你这么个干儿子,实在老怀安慰,今天干爹给你算一卦,愿你事事逢凶化吉,无灾无难。”说完掐指算了起来,李家一家听了先生的话心里有些酸楚,现在更是一言不发,看着他算卦。

先生掐了半晌,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说:“这孩子面目清秀,手脚粗壮,此生该无大难,要靠技术吃饭,只是五行缺了水土,取名字的时候取个带水土的,补上就好了。”说完把孩子递还给李父。

李家人大是高兴,那年头技术工可谓备受尊重。李父忍不住跑到厢房里把先生的话重复了一遍给躺在床上的老婆听。

先生说完又看了孩子几眼,拿着招牌要走,李家不住口地留客,李父甚至拉着他的手说不论如何要吃晚饭了再走。

先生执意要走,李家留不住,只好送客。先生走到屋后,对着李家房子轻轻说:“儿啊,你野性难驯,此生必定如我一般四处漂泊,愿你心想事成,不像我这般无用!”

先生走后李父开始给儿子想名字,依先生所说必须水土结合,可老祖宗早就告诉我们水土不服,想要把这两个向来针锋相对的家伙统一起来困难确实不小,汉字虽然浩如烟海,但这两个冤家对头的组合还真不多,李父文墨不高,只粗粗识得三五百字,又不愿给儿子取个三个字的名字,如此一来更是无从下手,加上没有字典等工具翻阅,无奈之下只好冥思苦想。

李父连想了几日全无头绪,不由得心烦意乱,一天吃完饭后便到外面散步,突然看到一只青蛙从面前跳过,灵机一动想到了“洼”字,欣喜若狂地跑回家中宣布儿子就叫“李洼”了!起初全家人都反对这个名字,说“李洼”实在太难听了,但李父固执己见,不肯改,还用这个名字上了户口。家人见反对亦是枉然,只好答应。李洼长大之后时常抱怨名字难听,这时家人就把罪过全推到李父身上,李父对儿子慈爱有加,任由他抱怨。

算命先生的预测从李洼上学后开始应验,这孩子果然野性难驯,上课时坐都坐不住,到处捉弄同学。下午劳动的时候经常抓着一些小动物往别的同学身上扔,搅得整个班级风生水起永无宁日。

到了小学五年级,李洼对上学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于是对父亲说不读书了。李父震怒,问他不读书了干嘛去。李洼顺口借道:“我要去学门技术!”

李父满腔怒火瞬间熄灭,只剩下惊讶,心想算命干爹真是个神人,早就料到儿子要靠技术吃饭!算命先生的话从没泄漏给儿子,如今儿子自己说了出来,这可不是天意么?李父心下大慰,抱起儿子问他想去学什么。李洼少年老成,表示自己还没想清楚,但肯定是不去上学了。李父想到此节心里高兴,便答应了儿子。晚上背着儿子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家人,一家人都十分高兴,赞叹算命先生真是个活神仙。比李家人更高兴的是学校的老师,恨不得放几串鞭炮表示喜悦。

李洼似乎一直没能清楚,在家无所事事呆了半年,父亲这才意识到不太对,于是买了群鸭子让他去放。这时候李洼已经13岁,“十年浩劫”被他以无忧无虑的姿态打发过去。李洼玩了半年,正觉无聊,开开心心去放鸭子,每天勤快的跟在鸭子屁股后面捡蛋。李父十分开心,渐渐忘了要把儿子培养成一个技术工的宏愿。一个鸭蛋两毛钱,捡到一个今天就赚了两毛钱,李父被眼前的利益所迷惑,忘了当初那个宏伟的计划。

倒是李洼自己受不了了,放了几个月鸭子哭天喊地要去跟姑父学木匠。李父拗不过他,只得随他,把鸭子卖了把他送到姑姑家去学木匠。这次李洼自己挺高兴的,可干活时手上留下的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疤痕触痛了李母,母亲将他揽在怀里扬言死也不让他继续学了。

李洼再次回到家里无所事事,每天帮母亲喂喂猪,帮父亲干点儿力所能及的农活。没事的时候蹲在田埂上嘴里叼根烟看着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

如此过了几年,李洼心血来潮跑去跟着封匠师傅学修房子。干了一个多月李洼后悔不已,但毕竟年岁见长,还是坚持下来了。又过了几年已有小成,就算没有师傅带自己也能勉强干活。这时李父又想起了当初的夙愿,看着儿子站在木架子上封房子喜不自胜,儿子终于还是吃上了技术饭!

九零年正月初一,李洼的表哥到他家拜年。表哥顺从潮流南下打工,几经辗转终于稳定下来,回来时将自己收拾的人模狗样。李洼看在眼里不由得万分艳羡,再看看自己脏乱的着装更是自惭形秽,当下心里便有了想法,不住口向表哥打听情况。

当天李洼要表哥在家歇一夜,晚上睡在一张床上李洼求表哥带他出去打工。表哥极力赞同,说年轻人就应该出去见见世面。第二天李洼把这个想法和家里人和盘托出,没想到招致全家人激烈反对。家人都觉得他安安心心最封匠是最好的了,别有的没的想一堆。李洼极力辩解,家人始终不为所动。

执着的李洼没有听从家人劝告,一怒之下悄悄收拾东西给家人留了张纸条随表哥远走高飞。那天晚上焦急的家人在李洼的床头发现了纸条,李父气得差点把床都劈了,李母和奶奶抱头痛哭。

没见过世面的李洼刚到城里深深被吸引,城市处处流露的新奇与刺激让他有些激动更有些无所适从。在表哥的推荐下,李洼到了一家玩具厂当杂工。所谓杂工就是指工作很杂,没有人干的事都由他来干,推个小车子运送零件,扫地,甚至连厨房洗碗也要叫上他。因为很累李洼却干得很开心,在他看来在城市打工与生俱来便有一份荣耀,与乡间的手艺工作有着天壤之别,因此李洼一直勤勤恳恳甚至可以说乐不思蜀!

过了两个月李洼提出要跟着师傅学组装玩具,领导见他老师勤奋,就答应了。第一个月因为老是装错,工资被罚的所剩无几,靠着表哥的接济才安然度过。李洼心思灵巧,第二个月几乎就没有错过。干到现在好不容易技术已经差不多纯熟,家人却又托信要他回去,李洼一想到这里心里就窝火。

火车上拥挤异常,人们竹子一般一个挨一个站着,挪一小步都十分费力。李洼蹲在角落里,双手抱着一袋芒果,头一沉一沉的打瞌睡。半夜醒来李洼发现有人直接坐到了他的芒果上,惊怒之下一手将那人推开,大叫:“我这是芒果,不能坐的!”

那人被推醒,愤怒地看了李洼一眼,却没有争辩,强行挤在人群中继续站着睡觉。李洼反而不敢睡了,将眼睛睁得大大的,怕有人不识趣再坐到他的芒果上。

火车一直开了十几个小时,李洼原本认为每个站都会下几个人,谁知下是下了,但上的人总比下的人多!李洼原本以为站一两个站就能找到位置,谁知连走出角落的机会都没有。

凌晨三点多,李洼扛着一袋芒果下了车,回头一看大部分乘客都在这个站下了车,透过窗户看见车里的位子空了不少,李洼既愤怒又郁闷,在心底暗暗咒骂。走出火车站,天还没亮,李洼扛着芒果走到一个推着车卖盒饭的肥胖妇女前,问:“盒饭怎么卖的?”

妇女说:“五块钱一个,饭自己添,能吃多少吃多少。”

李洼掏出五块钱,妇女给他打好了菜。经过长途跋涉,李洼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口气吃了三盒饭。那妇女恨不得把盒子抢过来,眼神既痛心又仇恨。

吃完饭李洼蹲在停汽车的地方闭目养神,他知道,第一趟往家去的汽车要六点才发车。李洼心潮起伏,怕到家听到不好的消息,又计算自己请一天假会亏掉多少钱。想着想着李洼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街上昏黄的路灯将整条街装扮的光怪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