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洼是被司机的叫喊声惊醒的。
醒过来的李洼首先听到的是自己家乡的名字,于是他扛着芒果走到那人面前操着乡音问:“车在哪里?”
那人指着右边说:“就在那边,面包车,第一辆就是。”
李洼扛着芒果挤进了狭小的面包车。为了防止别人坐,李洼把袋子塞到了座位底下,自己靠着座位又睡着了。他实在太累了!
车子在李洼李家村停了下来,司机转过头问有没有人下车。李洼一听到“李家村”陡然醒了过来,睡眼惺忪扛着芒果下了车。
下了车李洼仍没有清醒过来,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于是李洼走到一块田边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凛冽的田水才让他有些知觉,他“啊”了一声,举起袖子擦干脸上的水,扛起芒果一步步往家走。
李洼到家的时候家人正围着桌子准备吃饭。看到这一幕的李洼先松了一口气,在此之前李洼一直以为家里有人出了事。
李洼的出现让家人很是意外。母亲接过他肩上的芒果,拉着他坐下吃饭,父亲看上去也很高兴,看着对面的儿子心满意足地笑着。最高兴的是奶奶,拉着他的手这里捏捏,那里捏捏,笑的眼睛都没了,牙床暴露在空气中。
李洼饱餐一顿,问父亲:“叫我回来什么事?”
父亲说:“明天再说吧,你先去睡会儿,坐了一晚上车!”
李洼想反正家人都在自个儿眼前,应该没什么大事,再加上实在有些困,因此什么也没说,喝了口水走到厢房躺下了。
李洼这一睡晚上七点多才醒过来。他醒来时家人已经吃过晚饭,正围着那台黑白电视看《新闻联播》。电视是父母结婚时买的,据说当时花了一百多块钱,已经是当时最奢华的彩礼。
母亲见李洼起来忙给他打了盆水洗脸,又到灶房热饭热菜给他吃。
李洼感到一阵温暖,半年间在外漂泊的劳累顿时一扫而光。
吃完饭李洼再次问起要他回来的缘由。母亲一听顿时有些不知所措,端着他的碗到灶房洗碗去了,父亲转过头假意看着电视,不自然的动作不免有些欲盖弥彰。只有耳朵背的奶奶依然拉着他的手嘟哝着什么。
李洼觉得有些奇怪,家人避而不谈的态度让他觉得这次千里迢迢的赶回来只怕没什么大事。他没有追问,而是打开从千里之外扛回来蛇皮袋,招呼家里人吃芒果。家人从没见过芒果,不由得有些奇怪,暂时忘了刚才尴尬的气氛,接过芒果学着李洼的样子剥开皮,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父亲咬了一口立马吐了出来,脸色怪异地问是什么东西,味道像嚼生土豆似得!李洼和母亲哈哈大笑,母亲却说觉得挺好的,问李洼多少钱一斤。李洼随口说五毛,母亲大惊,拿着半个芒果再也不吃了,转头看着那满满一袋,心痛地说:“五角钱一斤啊!那这一袋得多少钱啊?”
李洼不知道怎么掩饰,含含糊糊说:“没多少钱,买的越多越便宜。”
李母迟疑的将一个芒果吃完。奶奶没听见他们的对答,用没有牙的嘴吸着一丝一丝的芒果。
李洼安心吃着芒果,别有意味的等着父亲说出叫他回来的缘由。
这么多年来李洼对父亲的秉性已了若指掌,不出所料,父亲清了清嗓子,缓缓说:“这次叫你回来是我和你妈的意思,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个家了,我和你妈帮你找了一个。趁着我和你妈还年轻,还能帮你带带孩子。你把婚结了,我和你妈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李洼气不打一处来,愤怒地说:“你们大老远托人带信把我叫回来就为这事?你们知不知道我一个月多少钱?我好不容易才稳定,你们就为了这种小事把我叫回来?”
“小事!”李父也有些生气,“这是小事!有什么事比终生大事还大!你也老大不小啦!翻年就满二十五进二十六了!你以为你还年轻啊!趁着我和你妈还能动,给你带带孩子,有了孩子不用你们操心,你爱去打工我也不拦你,就算两口子都去也行,孩子也不会拖累你们,你们还可以继续赚钱,两边都不拉下,有什么不好!”
李洼掏出一根烟抽,不理会父亲。
李父也点着了烟,两父子对着抽烟,谁也不说话。李母想劝解,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叹一口气,坐在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屋子人只有奶奶不为所动,依旧吸着芒果,偶尔发出别扭的声音。
李父将烟头捻熄,扔进火坑,气呼呼地说:“你干也好不干也好,我已经约了人家姑娘,明天下午你就跟老子上门拜访!这次你别想跑,要是跑了这辈子都别回来,我和你妈就当没养你这个儿子!”说完就去睡了。
李洼一连抽了几支烟,心里十分无奈,但转念一想既然已经回来,生米都已经煮熟,也只有张口吃了。何况父亲已经把话说到那份儿上,抗拒也是徒劳。想明白此节,李洼让母亲给他找身衣服换上。李母有些诧异,没有问,翻箱倒柜找了一身不是很旧的行头。
李洼把西装换下,嘱咐母亲连夜洗洗。李母这才发问。
李洼说:“爸不是要我明天去女方家么,总要穿的体面点儿。”
李母大喜过望,连说:“好好,我这就洗!到明天下午应该会干!好,听你爸的话就好,你爸也是为你好啊!”还特意放大声音将这个消息通报给李父。李父身在床上耳朵却留在了外面,早已听见,心里很是高兴,一口气也顺了。当李母特意复述给他听时,他克制自己只是风轻云淡地“嗯”了一句。
李洼既来之则安之,木已成舟也只有认了,当下不去想自己的打工岁月,转而拉着奶奶东一句西一句地大声喊着。
李母拿了李洼的西装在月光下搓洗,高兴之余力道把持不住,一不小心把李洼刚穿了一次的衣服搓了个洞,李母一惊,生怕儿子责怪,不敢宣扬,悄悄找来针线一针一针的缝补。
第二天下午,李洼跟着父亲提了一瓶酒一包糖去拜访了。
李洼毕竟年轻,又从来没遇到过这种场合,心里难免惴惴不安思绪凌乱。到了女方家里,双方父亲寒暄一番,李洼涩涩地叫了句“伯伯”,不安地坐下,手脚不知道怎么放,只得挺直腰板,木桩一样立着。
上午时分父亲已将女方家里情况简单说了一遍,女的名叫陈红梅,二十岁,家里一共四个人,下面还有个年幼的弟弟。
陈红梅此刻并不在家里,陈父说带着弟弟去割猪草了。李洼一听紧张感顿时缓解了不少,同时心里似乎也有点失落。
陈父与李父聊天的过程中总是眯着眼睛看李洼,李洼觉得有些不自在,不由自主的想抽根烟。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刚买的盒装烟,双手递给陈父一支,又给了父亲一支,吞云吐雾起来。烟雾缭绕中陈父仍时不时盯着李洼看,李洼如芒刺在背,苦于不知道怎么躲闪,只好面带微笑迎接陈父目光。幸好陈父看上去没什么恶意,脸上也一直带着笑容。
没过多久屋外响起了一男一女嘻嘻哈哈的声音。陈父高兴地说:“回来啦!”
这时李父递过来一个暗示的眼色,李洼正苦于没办法逃脱陈父眼神,一见父亲的眼色顿时豁然开朗,站起来说:“我去帮帮忙。”
陈父本已站了起来,一听李洼的话顿时满面笑容,说了句“好”,高兴地坐下。
李洼走出房间,只见一个身材瘦小扎着马尾的女孩正背着一筐比她还大的草走过来,手里还牵着一个年幼的男孩子,小男孩也能力所及的背着一小筐草。女孩低着头和男孩说话,李洼没看清她的面貌。
这时女孩也察觉到面前站了个人,下意识抬起头看了看,嘴里轻轻发出“咦”的声音,喉咙一动准备说什么,突然又像想到了什么,脸飞快的红了,又低下头和弟弟说话,这次,头低得更厉害了。
李洼一瞥之间看见女孩五官清秀,虽然皮肤有些粗糙略带风霜之色,但配合娇小的身躯似乎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李洼心潮一动,脸上也红了,别扭的走过去。女孩见他走过来,头更低了,走得也越发慢了,牵着男孩的手越来越用力,男孩猝不及防,叫了一声,三人都吓了一跳。
李洼走到女孩面前,头脑突然一片空白,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来……帮你……帮你背……”
女孩更加紧张,用几近不闻地声音说:“不用了,我……我自己来……”
李洼从未有过如此尴尬的时刻,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了。女孩牵着男孩从他身边走过。
李洼心念一动,转过身抱着筐,硬把它从女孩身上卸了下来,抱着就往灶房里跑。
女孩呆呆站着,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李洼又跑出来抢小男孩身上的筐,这回女孩抢先了一步。李洼没抢到,站了一阵又到房里坐下,听着父亲跟陈父谈天说地。
陈父对着灶房喊:“红梅,别煮猪食了,先做饭吧,你李伯伯两父子还没吃饭哩!”
陈红梅在灶房了应了一声。
三人围在一起聊天,陈父几次调转话头询问李洼,李洼小心翼翼回答。每当他说话时,陈父都满意的笑着点头。李父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心想这事成的几率又大了一些。
正闲聊间,李家村一个妇女出现在门口,叫了几句陈父,陈父站起来应了一声。李父转头一看,是李家村三十多岁的妇女,人称李幺妹。李父本来还在纳闷她来干嘛,一看她胳肢窝夹了一把红伞,顿时明白了,一层阴影蒙上心头。
李幺妹把红伞靠着木板倒过来放下,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陈父一见这阵势,也明白过来了。
李幺妹刚坐下,李父就说:“幺妹啊,这又是给哪家说媒赚猪脑壳啊?”(李家村有习俗,男女双方成事之后要给媒人送猪头猪尾表示谢意,代表“有头有尾”)
李幺妹爽朗一笑,说:“村长老四,叫李长根的,今天也二十三了,村长心急,托我找个人家说一说……”说到这里李幺妹突然注意到西装革履的李洼,惊讶地问:“咦,是李洼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洼淡淡一笑,说:“昨天刚回来。”
李幺妹审时度势,知道搞错了时间,脸上有些尴尬,原本已经想好的开场白现在也说不下去了,坐在凳子上动来动去。李父陈父都没有说话,默契的看着她。
坐了一会儿李幺妹说:“哎呀,该死的记性,我家的牛今天还没喂的!老陈啊,我先走了,改日再来!老李,你多坐会儿,我先回去啦!”边说还边敲着自己的脑袋。
陈父站起来说:“忙什么嘛,红梅正在做饭,吃完饭在走嘛!”
李幺妹连连推辞,拿着伞着急忙慌地走出了陈家。
李幺妹走后陈父抱歉地说:“老李啊,这我真不是我要她来的,事先我是真不知道,你可别以为是我要你们两家同时上门的!”
李父大气地说:“咱们这么多年交情,我还不知道你!再说了,一家养女百家求,几家同时上门的情况本来就多嘛!这也说明红梅侄女很优秀,可以好好挑一个!”说完笑了起来。
李父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的忧虑有增无减,尤其是得知另一位求亲的是村长儿子之后。别的不说,单说村长这个职务对陈家的吸引力自己家就望尘莫及,更何况村长家的条件比自家好的太多,连分到的田地都要肥沃一些。李父一盘算,心知此事只怕已没了指望,但来都来了,总不能半途而废,总要把饭吃了才算有始有终。其实李父内心深处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从陈家父女看李洼的眼神,李父总觉得还是有一丝指望的,说不定人家真的不爱富贵不贪权位呢?
吃饭的过程中陈父一直给李洼夹菜,李洼受宠若惊,吃得憨态可掬。李父也一直给红梅夹菜,还面容慈祥的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吃饭,红梅窘得不行,只吃了小小一碗就不吃了。李父让她多吃点,红梅表示已经吃饱了。陈父也说这丫头平时也只吃这么多。
红梅不吃了李父才真正开始吃饭,一碗一碗跟陈父对饮。陈父忙着招呼李父,便无暇照看李洼,李洼如获大赦,匆匆扒几口就把碗放下了。
红梅离了饭桌就去煮猪食,这才发现水缸里的水已经不够了,于是拎着桶说:“爸,你和叔叔慢慢吃,没水了,我去提点水。碗柜里还有些肉,不够吃了你自己来端。”
陈父刚喝了半碗酒,头晕晕的什么也没听见的,但也大声应着。
李洼这回放聪明了,二话不说跑到灶房拎起扁担就往外走。扁担连着的两只提桶不住晃悠,是李洼内心的真实写照。
红梅“喂”了几声,李洼只当没听见,义无反顾的往前走,红梅无奈,迟疑了几秒,提着个桶子跟了上去。
来到水井旁,李洼把两个桶都装的满满的,心想有姑娘在旁边看着,可不能出丑!这个念头一出,李洼心里难免紧张,一紧张意外状况就会如影随形!
李洼等着红梅将自己的桶装满,身子蹲下去将扁担搁在肩膀上,一使劲儿担子倒是挑起来了,偏偏用力过猛,桶里的水左右晃荡,将他的裤腿鞋子全浇湿了,鞋里吱吱作响!李洼羞得满脸通红,还没调整过来便大踏步向前,试图挽回颜面,不想越是如此他越是紧张,越紧张就越不能控制自己,没走多远桶里的水已经晃出去一半了!李洼自尊丧尽,轻飘飘的不知身在何方。李洼久不干农活加上心理活动繁多,摇摇晃晃地走了一截才渐渐稳住脚步。红梅跟在后面,不知该怎么办,只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两人心里活动各不一样,红梅心不在焉,李洼如芒在背。
李洼被自己心理左右,只觉得力气随着呼吸倾泻,渐渐觉得支持不住,想歇歇吧又不想颜面尽失,只得苦苦支撑。红梅善解人意,说:“我提不动了,歇歇吧。”
李洼脸上又是一红,觉得十分不妥,但内心又隐隐高兴,一声不吭顺从的将一担水卸了下来。
歇了一阵红梅突然挑起担子往前走,李洼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走了十几米。他赶紧提着那桶水追上去要换过来。红梅一声不吭,咬着嘴唇低着头一步步往前走,李洼无可奈何,这又不是猪草,不能抢过来,只得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心想天下丢脸之事莫过于此!一桶水也提的心不在焉,晃来晃去。
快到家门口时红梅突然把担子放下让李洼来挑,李洼以为她累了,如获大赦般挑着就走,心里好过了不少。到了家李洼把水倒在水缸里,陈父在房里说:“好,李洼果然是个好孩子,懂事,知道心疼人!”李洼这才明白红梅之所以把担子给他是让父亲看的,顿时重新建立的勇气又烟消云散,与此同时,内心深处也流过一丝喜悦,心里甜甜的。
天黑之后李洼父子才走出陈家大门,李父酒喝多了,李洼搀着他一步步往家靠。醉酒之人心不醉,李父心知李洼对红梅有意,不住口夸赞着红梅。李洼心潮起伏,忘了看路,两父子差点摔进田里。李洼很是尴尬,李父却哈哈大笑起来。
李洼父子走了以后陈父也开始询问红梅意思,红梅咬着嘴唇低着头不吭声,手指无规律的摆动。知女莫若父,陈父哈哈一笑算是明白了女儿心中所想。过几天李幺妹再来时陈父毫不犹豫的婉拒了。
经此一事李洼回去打工的想法也逐渐淡了,一次李父从外面回来故意问李洼:“你准备什么时候再出门啊?”
李洼一呆,答道:“快打谷子了,等谷子打完吧!”
“那你到时候可要打两家哟!”
李洼不可抑止的露出笑容,像个孩子般手足无措了。
李父哈哈一笑,说:“红梅明天去赶集。你也去吧,正好家里的盐快没了,你去买几包回来。”
李洼“哦”了一声,走到屋外,看到几只脏兮兮的白鹤有秩序的飞过,白鹤发出的叫声在寂寥的村庄里来回飘荡。李洼心底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又带给他一种温暖的感受。再抬头,红梅的脸突然出现在天空中,李洼脸上一红下意识把头转向一边,马上又不由自主的转过来看着红梅的脸,面带微笑眼露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