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洼和红梅的声音隐隐传来,照相师傅听而不闻,假装看着周围风景。不一会儿李父李母也加入了混战,声音更加激烈,却也更听不清再说什么。争执了好半天,声音才渐渐小了,李洼拉着一脸不悦的红梅走了出来,喜气洋洋地跟照相师傅说:“师傅,商量好了,照吧!”
照相师傅看着这对奇妙的组合不禁笑了,这两人一个风尘仆仆尘土满身一个哭丧着脸一脸不悦。师傅忍住笑说:“这么照不行,你们去换套衣服,好看点儿的,再洗把脸,开心点儿,要笑。”
李洼红梅相互看看,不禁被对方的样子逗笑了,脸又倏的红了,一同回房收拾自己。这一笑,刚才的重重矛盾顿时烟消云散。红梅还说服了刚才还和自己一样坚决反对的父母也拍一张。一家人矛盾消散之后变得其乐融融,看着各人慎重却有些不伦不类的装扮不禁笑出声来,各自取笑。
打扮好之后在哪里照又成了一个难题。一家人和照相师傅商量了好久也没定下来,最终李父拍板:就在那口大缸前拍!这大缸原是一个坏了的水缸,李父嫌放在天坪里占地方,于是往里面倒进了些泥巴,种了几株鸡冠花,此时正开得茂盛!
几人往那里一站,摄像师又发现了问题,缸后面的栅栏上横了一条竹竿,上面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物。
李父烦了,说不管了,就在这里拍。师傅顺他之意,没再说什么。拿出相机准备拍摄。
师傅掏出相机的一霎那,李洼眼都直了。看着那个放在师傅眼前的四四方方小小的黑色机器,心中荡起万千情思,也充满了不解!李洼打工时见过相机,当时心中只有敬畏并没觉得有什么稀奇,现在却有了种猛烈的欣喜,一种剧烈的占为己有的感情迅速冲击着他的心灵!
照相师傅在后满喊:“好啦,要照啦!注意啊,我喊一二三你们就对着我看,千万不能眨眼,要保持笑!”
照相师傅喊着“一二三”,站在镜头前的四个人心里都异常紧张,一数到“三”都瞪大了眼睛,气都不敢出了,直勾勾盯着镜头,机械地笑着!
照完相李洼又将照相师傅留了下来,拉着他询问各种和照相相关的事宜。照相师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两人相谈甚欢。心情大好的红梅张罗午饭,照相师傅坚决不肯吃饭,提着包就往外走。李洼还没来得及挽留他已经出了天坪。
李洼赶紧追上去,侧着身子对红梅说:“你们吃,我回来再吃!”
红梅下巴一动,声音还没出来李洼已经跟了上去。红梅低下头,一瞬间眉宇似乎有不悦之色,但转瞬之间已经笑逐颜开,招呼李父李母吃饭。
李洼跟在照相师傅左右,一路上都在没话找话。幸好照相师傅对李洼好像并不反感,反而一直和他有说有笑,他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李洼要跟着他,而他的提问总是被李洼别有意味的笑容遮掩过去,如此一来二去,他也就没问了。
照相师傅挎着照相机走到另一个村庄,一户一户问照不照相。李洼非常积极,主动帮忙,借着人熟,居然帮忙拉到了一个客户。一对刚生下孩子的年轻夫妻要抱着儿子照一张。
李洼忙前忙后,帮着选地方,又打扫卫生,还一个劲儿夸师傅手艺好,一定能把照片拍得清清楚楚,,又说孩子长得可爱有福气,将那一家人哄得云里雾里心花怒放。这么一来形势顿时发生了逆转,照相师傅反而成了配角,只是一个来照相的技术工,看上去像是李洼的跟班。
照完相师傅拿出两块钱给李洼说当作他的酬劳。
李洼笑吟吟地不肯接。
师傅以为他不好意思,强行往他口袋里塞。
一番推让之后,李洼表达了自己真实的想法:“我不要钱,就想拍一张玩玩。”
师傅很是诧异,说:“你要照张相?”
李洼坚定地点点头。
师傅虽然不解,但仍然解开了袋子,拿出相机递给李洼,手把手教他如何按快门,如何拍出重点。乡土艺术家将自己并不独到的手法倾囊相授,摆弄一个机器成了一座最好的桥梁,两个素昧平生的人此刻正在交流体会,试图让自己的感觉融入到对方心中。两个风霜满面的年轻人在树荫下摆弄一个小小的机器,脸上充满敬畏之情,仿佛他们在触摸的不仅仅只是一台机器,而是一扇正待推开的通往未来的门,至于门后有没有上锁,只有等真正鼓起勇气去推的那一瞬间才知道!
李洼抖着手完成了自己的第一张作品。枯藤老树没有昏鸦,小桥流水到处都是人家。之后李洼把这张照片洗了出来,珍而重之的挂在房里,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欣赏一番,走出房门立刻心情大好。
李洼将照相师傅拉到自己家吃饭,晚上还把他安置在自己家里,一连一个多月,李洼都跟着照相师傅到处照相。
时间一长,不仅李父李母有了意见,就连红梅都看不下去了。红梅曾悄悄问李洼要把照相师傅留多久。李洼总说快了快了,但总是说过就算,从没见过下文。
经过一个多月,李洼总算将照相的套路都摸熟了,俨然成了照相师傅的关门弟子。师傅感念李洼恩情,将自己多年来摸索出来的技巧一招不留全都教给李洼,甚至还带他去洗了两次照片,把自己经常光顾的那家车站旁的照相馆老板也介绍给他。照相时还经常让李洼练手。李洼对照相越来越得心应手,之前的打算也日臻圆满,只等时机一到,立马和盘托出。
让李洼始料未及的是,自己还没等到时机,师傅却先开了口!
师傅在一个下午对他说:“李洼啊,我的技术差不多全教给你了,我也看出来了,你想吃这碗饭。我只是要提醒你,这碗饭不好吃啊!我这么说不是要拦你,否则我就不会教你了,我是想给你打个预防针。现在你也学的差不多了,你要是真想干这个,我把机器卖给你,要是你嫌机子旧了要买新的,我也带你去买。你自己想想。我也在你家白吃白喝住了一个多月了,是时候走了!”
李洼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就要这台!”
这一个多月李洼已经把相机价钱摸了底,心知买台新的成本太高,而且师傅这台虽然用了几年,但并没有什么大问题,等自己攒够了钱再换台新的也不迟!
师傅反而被李洼的反应弄晕了,看了他半天才说:“好。咱们也一起干了这么久,这台机器怎么样你比谁都清楚,三百块钱,你觉得行幺?”
李洼假装盘算,心中却在窃喜。因为这个价格比他预料之中便宜了不少。李洼时而蹙眉,时而倒几下指头,半晌才做出难以接受地样子,艰难地说:“好吧。”
回到家李洼立马向红梅要钱,红梅早就知道李洼要去照相,可三百块的价格还是让她难以接受,不肯把钱给李洼。李洼好说歹说,红梅始终固执己见。李洼火了,打开仓门装了满满三袋谷子,扛出去卖了。三袋谷子将近四百斤,卖了三百多块钱。拿着钱李洼刚才的烦躁与不悦都不见了,兴冲冲的捏着钱往回跑,一路上都是那台相机的影子在飞速倒退。
李洼开仓的时候红梅就已经后悔了,打算把钱给他,没想到李洼倔脾气上来发得不可收拾,对红梅递过去的钱无动于衷。红梅忍不住就要发火,但李洼一心一意装着谷子,不跟她过招,红梅茫然四顾,只能坐在房里生闷气。
李洼将三百块钱交给师傅,师傅把钱举在灯泡下看了许久,最后把袋子解下来,双手捧着递给李洼。李洼也双手接过。两人仿佛在完成一场盛大的交接仪式。
之后师傅站起身来要走,临走前掏出一张一百的递给李洼,说:“在你家住了这么久,就当是茶饭钱吧!”
李洼不肯接,师傅把钱仍在地上扬长而去,出门时回头对李洼说:“好好干,这东西虽然发不了财,糊口还是可以的!”
李洼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他可就想借着这东西发财!
师傅一走李洼就把地上那一百块钱捡了起来,连同卖谷子剩下的一起交给了红梅。红梅生了半天气自己都已经不耐烦,李洼几句好话将她逗得满脸乌云尽散,喜笑颜开。
哄好了红梅李洼来到了天坪里,摆弄着已经属于自己的相机。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李洼如同师傅一样,挎着包穿街过巷,一个村子接一个村子的跑。而挎着包正从飞扬的尘土中走出来的李洼,和风尘仆仆的照相师傅简直如出一辙!不少人发现,他们走路的样子几乎都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