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粮断炊
虽然李琼久才高八斗,有通天之能,以几幅画打动北京,并吸引了荣宝斋探宝人的慧眼,但是在那“宁可要社会主义一根草,也不要资本主义一株苗”的荒诞时日中,他和许多受难者一样,被压在“五行山”下忍受炼狱的折磨熬煎。
辛勤劳碌一辈子的李琼久,早已到了该退休养老,安度晚年之际。然而“文革”风暴袭来,先是“炮轰、火烧”,后被打入“牛棚”,横遭不白之冤,受尽折磨,最终带着一身污泥浊水,被一脚踢出校园。他可以忍受没完没了的政治打压,但开除公职,剥夺了一家人赖以活命的唯一经济来源,生存希望的最后一扇大门被关闭,命运已将两位孤苦伶仃的老人推上了绝路。
两千元的遣散费能让两老口吃多久呢 一次他对人说:“吃不完。我把这两千元钱用一根线穿成铜钱串,吊到喉咙管吞下去再拉出来,这样就吃不完了。”虽说是一句调侃,却五味杂陈,无限心酸。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尽管胡咏娴精打细算,恨不得一分钱掰开用,但有出无入,坐吃山空,很快一点点可怜的“遣散费”被花光吃尽。除了书画,手无缚鸡之力的垂暮老人,靠什么苟延两条老命呢 顽强的生命渴望让李琼久挖空心思,想尽办法,然而总是四处碰壁,无路可循。他在一封信中写道:“目前乐山生活急急上涨,把我们整得来倒死不活……而今是逆境之又逆境。”(1975年9月19日给苏国超的信)人到病急乱投医,无奈之下,李琼久只好使出最后一招,撕破老脸,在门上贴了一张纸条:“年老多病,精力有限,凡索画者,纸张自带,酌情给工本费。”尽管抹下老脸,纸条贴在门上多日,却无人问津。
“文革”时期,名家字画、文物古玩一概被打成“四旧”,难逃毁灭的厄运。此间,由美国辗转来自台湾的张大千弟子,乐山籍画家杨铭仪回乡定居,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两箱张大千等名家的字画回来。大家都嘲笑他,为什么不带点硬通货,却带回这些分文不值的废纸。可想当时的字画不值分文。
一天傍晚,罗明波邀约了盛志中、杨奇等几个学生到天后宫看望李琼久。这个时间,有的家庭围坐进餐,有的已收拾洗涮,唯独李老师家里锅灶冷清。“他们不可能出门,等我上去看看。”戴着近视眼镜、身材瘦小的盛志中自告奋勇。登上楼梯,推开房门,黑暗中拉亮那盏熟悉的15瓦灯泡,大家这才一同上去。
昏暗的灯光下,老两口闷坐床头,几个学生站在一旁,不敢吱声,屋子里一阵沉寂。后来,还是杨奇猜想两位老人可能在斗气,便劝慰:“有啥大不了的事情,何必动怒生气,伤了自己的身体不好嘛。”两位老人依然没有做声。罗明波凑近师母,关切地问道:“看来你们还没有吃饭,饿着肚子斗气,打肚皮官司。我下去给你们做饭,吃了饭再说。”正要转身下楼,早已憋不住气的师母脱口而出:“做啥饭哟,今天早晨坛子里就没有一颗米了。”说完,便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闷坐多时的李琼久欠了欠身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李琼久家中,竟然没有一粒米可以下锅。此情此境,让几个学生潸然泪下。罗明波含泪道:“只要有我们学生在,就不会眼看你们活活饿死!”很快,转身回家,拿来两斤米和一些蔬菜,盛志中忙着生火做饭。
杨奇一边开导两位老人,一边搜肠刮肚,寻求下一步的应对之策。他说道:“先要解决吃饭问题,我认为可以起个‘干会’(即民间只贷不还的集资贷款形式),每个学生帮老师凑五元钱,解决燃眉之急,然后再想办法找点事干,有了收入渠道,才是长远之计。”
李琼久在给学生唐明庆的信中写道:“……没想到老来生活无着,竟到这种地步,为张罗找零活,都拖了两月之久。这两月几乎断炊,所以杨奇见到这种情况,出面为我邀了个‘干会’,可得一笔小款。他竭力主张不转着走,因为目前局势变化太大,谁也不能预料今后的变化,所以成了‘干会’。我内心是感到歉然的,拖累了别人不好……”
流浪矿山
靠借贷度日如年,山穷水尽的李琼久被逼无奈,再次迈开了流浪的脚步,与弟子吴耀结伴,不顾步履之苦,翻山越岭流浪到弟子河川工作的龙门铜铁矿山。
在远离尘世喧嚣,崇山峻岭,荒无人烟的矿山,天空湛蓝,空气清新,山林特别寂静。听说矿山来了个大画家,人们显得好奇而兴奋。科室干部以礼相待,矿工们投以亲切的目光,一些热情的后生小子甚至要求先生授以书画。久违了的真诚和挚爱,让艺术家感动不已。在无数双期盼和渴望的目光中,在临时凑合的一张简易画桌上,李琼久已顾不得长途跋涉的辛劳,振臂挥毫,几天来一口气挥写了一批热情洋溢的书画作品无偿奉送。如获至宝的矿山人虽然还不能完全品出个中三味五味,但早已被艺术家那高风雅然的气度和生动活泼、五彩缤纷画面上所透出的生命力所打动。年近古稀的老艺术家不顾山高路远,来到这荒山野岭为矿工无私奉献的深情厚意,让人们倍加崇敬。
为满足矿工们学习书画的愿望,河川把大家组织起来,李琼久手把手耐心地指导他们写苏、颜、欧、柳,画梅、兰、竹、菊。就这样李琼久与一身夹杂着尘土和矿坑汗味的矿工们融合在一起,同吃一锅饭,同住油毛毡工棚中的“连排铺”。
自从李琼久到来后,矿山里就变得热闹起来。常常,辛劳一天的矿工们来不及换洗,就围着李琼久津津有味地听他“摆龙门阵”。平时不苟言笑的李琼久,这时也兴奋起来,像茶馆里的说书人那样,口若悬河地“摆”开了。从武王伐纣到秦王称霸,从汉高祖斩白蛇起义到三国归晋,从桃园结义到宋江招安……讲得绘声绘色,有板有眼。听之者喜则捧腹,怒则横眉,乐则大笑,哀则弹泪,一个个听得云里雾中,如痴如醉。深山野岭中,矿工成天与石头为伴,很难见得女人。李琼久讲到兴头,免不了添油加醋,来两段“荤段子”。当讲到妲妃乱朝、西门庆戏潘时,他干脆讲起了自己的青春往事,又惹得大家一阵捧腹大笑……
“大饥荒”中,成天工作在昏暗潮湿矿坑中的矿工们,虽然冒着牺牲健康甚至生命危险,脸庞在作业面被粉尘涂抹得面目全非,一身沾满汗水尘土,但可以换来饥荒中令人羡慕不已的粮食高定量和肉食、黄豆、食糖的优厚配给。也许出于对文化艺术的敬慕,也许出于被这位老艺术家礼贤下士、无私奉献的真诚所打动,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伸出粗糙的双手,争着把李琼久拉进家中,搬出一大堆令人垂涎的美食让他尽情享用。十几天来,他挨门接户地被邀请,仍应接不暇。
大画家在矿山的新闻很快传到山下厂部,领导派人把老先生接下山,请艺术家为厂部留下墨宝,并专门派人陪同他游览观光。无微不至的照顾和盛情款待,让李琼久受宠若惊,终于在这远离城市的劳动者中,找回了久违的艺术家尊严。
地处大渡河畔,成昆铁路边上的龙门铜铁矿区,层峦叠嶂,翔鸟画弧,飞瀑高悬,天开图画,令人神往。李琼久兴致勃勃地带领矿工和弟子登山临水,尽兴而游,写生体悟得稿数本。一场躲灾避难的流浪,简直就变成一场轻松愉快的采风写生之旅。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二十多天来李琼久矿山之行,与矿山人相交相知。几年来强加在身上的污浊与耻辱,在矿山中被淘洗得一干二净,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与释然,宛如置身于世外桃园。
李琼久追求在传统上的突破,是从民间艺术中获得的新生命。在他人生遭受冷遇,流浪乡村山林,吃百家饭后,而今来到矿山人中,如游子回到母亲怀抱,被呵护被温暖,受伤的心灵终于得到抚慰。只有经历过大灾大难的人才懂得,回到母亲怀抱的安全感。这种草根情结,是那些在宫廷中锦衣玉食的画师,在书斋中养尊处优的士大夫们做梦也不曾感受过的。
矿山的“生活体验”虽然短暂,然而以天为大,以民为本,对天地的敬畏,对人民的感恩,已成为触动李琼久灵魂的一次洗礼。之前他的书画题记曾以“九翁”自号,矿山之行后即改称“九躬”。按传统礼节,一拜再拜,三鞠躬已是大礼参拜了,但他九躬大拜,足见艺术家对人民的感恩已是鞠躬尽瘁。后来他曾多次画牛,自谓“余乃笨牛一条”,甘为人民奉献一生,并题词曰:“人民永远是艺术家的母亲”。
哲学家叔本华说:“不追求自身事件,不为自己筹谋,而是为全体人类生活,这样的艺术家才不失其伟大。”李琼久从泥土走来,回归人民,一生奉献,正是来自于根深蒂固的草根情结,对人民——母亲的感恩情怀。
大佛寺中打工仔
二十几天的矿山之旅虽说是一场美好的奇遇,但如南柯一梦,梦醒后,李琼久依然要回到现实,回到天后宫的李琼久继续勒紧裤腰带,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就在弹尽粮绝之际,一位贵人的出现才让命悬一线的老两口绝处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