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便是时任大佛寺文物管理所所长的黄高彬先生。他生性豪爽热情,为人谦和敦厚,热爱文化艺术,酷好川戏,并常常能来两段旦角唱腔。他任乐山文化馆馆长时,对李琼久十分崇敬,百般照顾。调任文管所任所长后,更是尽心扶持地方文化,并热情接待全国各地到峨眉、乐山来写生采风的艺术家。为感谢黄馆长的知遇之恩,登山者必留下书画墨宝,其中不乏李可染、黄胄、范曾、程十发、关山月、宋文治、孙其峰、方济众、亚明,以及川内冯建吴、陈子庄、李文信等一大批名家。后来,还得到家乡人郭沫若和夫人于立群一大批书法佳作,为丰富乐山文管所收藏奠定了雄厚的基础。
1974年,黄高彬得知李琼久处境异常艰难,亲自前往天后宫看望李琼久。他说:“你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到哪里去找临时工作呢 最近返城的知青又多,工作更不好找。不如到大佛寺我那里来,做点轻巧工作,写写画画拿份工资,虽然收入不多,但细水长流,也可以找点饭钱嘛。”于是,李琼久就到大佛寺山上,当了一名打工仔,名曰:美工。所谓美工,就是为各景点、接待处写一些标语口号、毛主席语录、风景名胜的内容介绍等。黄所长则要他多画多写,为开展“书画外交”提供资源。到大佛寺打工,一来可以画画混口饭吃,二来每天还可登山揽胜,正如李琼久在给苏国超的信中所说:“子瞻相遇凌云、乌尤都没有做到‘日日载酒凌云游’,我虽无酒可载,但可以日日乌尤、凌云之游。”
为赚得每月三四十元工资糊口,李琼久每天起早贪黑,过河渡水,登山上班,努力工作,勤恳作画。在这段时日中,为文管所作了不少书画。但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李琼久在山上仍然受到一些人的歧视和排斥。有人认为,这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来做临时工,是山上的额外负担,供的“活老人”来混饭吃的。
当时,参观乐山大佛只需买五分钱的门票,大佛寺收入十分有限,经费开支捉襟见肘,养不起多余的人。在一些人心目中,临时工应当身强力壮,凭劳力拿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儿,怎么能算临时工呢 这些不满情绪,有时便演变成刁难。李琼久在给学生的一封信中写道:“在大佛寺做临工,每天一早起来,从城内渡江上山,工资每天一元二角钱,做一天算一天。就是挣一碗稀饭钱,也要看‘唐七、唐八’的脸色……”说起他在大佛寺遭遇唐七、唐八们刁难之事,后来成为李琼久常常在茶余饭后自嘲的一段往事。
川戏中,有一段《评雪辨踪》,说的是后来当了宋朝宰相的吕蒙正穷愁潦倒时,为求一箪食、一瓢饮到卢兰寺乞讨,被唐七、唐八两个恶僧刁难的故事。愤怒中,吕秀才有一句台词:“有朝一日吕老爷高中归来,你才认得我哪。”道出了对市井小人的不齿与无奈。
一天晨起,秋雨绵绵的古城嘉州满天阴霾,一时难以放晴。为赶上班时间,李琼久撑起雨伞高一步、低一足冒雨渡江。登岸后,风雨大作,举步维艰。于是便寻个岩边避雨。举目四顾,烟雨朦胧,岷江河水波涛滚滚,信口拈来打油诗一首:
舍舟登凌云,城浮江上头。
远望三峨峰,已被云挟走。
待风住雨停,登山入寺,已误了上班时间。经过办公室时,两个管事人员便开始发难:“李老师,你早 ”看来是在打招呼,后面的话就带刺了,“你要迟来就先打个招呼嘛,我们好给你准备午餐。”这样的奚落已是家常便饭,李琼久不予理会,直奔工作间。一路想来,“为了讨口饭吃,不怕什么鬼,我本身就是鬼。”“君子不得志,反被小人欺……有朝一日李老爷高中归来,你才认得我哪。”心中不禁一番自嘲。
李琼久在山上日子难过,一些老朋友少不得偷偷上山看望。这让唐七、唐八们非常不满,便精心为他“量身定制”了一套上班法规:其一,上班不能接待会客,更不能作应酬画;其二,为量化上班劳动纪律,每天必须画几张画,领几张纸,剩下的退还结账。
为了生活,李琼久不得不忍气吞声,谨遵“法规”。在给学生苏国超的一封信中,李琼久写道:“我被安排在大佛寺,目前任务是勾写毛主席词诗书法,准备刻木板。今年大佛寺文管所成立之后,对我的工作制度有一定规定,上班时间不会客,不许应酬(画画赠人),要应酬必须通过领导,这样只好将就。为了要维持生活,一切都要看在这份临工活上,否则,把这个饭碗打烂,吃饭就成问题了。”
听说李老师处境艰难,远在成都的苏国超经过周旋,从工艺美术公司拿到一些竹帘,带到乐山让李琼久画,画一张,可得一元二角钱报酬,如此基本能解决他和老伴的生计。
学生盛志中回忆说:“为了解决吃饭问题,他画竹帘正是炎热夏天,在小阁楼里,光线暗,头顶上的瓦晒久了,热死人。他画累了,伏在桌上睡觉,我在旁边帮助他染色。”尽管如此艰辛,这样的活儿也有不少人争着干。由于僧多粥少,落到李琼久手中的活儿就不多了。1974年6月26日,在给苏国超的信中,他写道:“竹帘不能供应,僧多粥少,目前真的走投无路,如不能保证,我只好另找出路,准备下月从大佛寺退回来,不再做临工了……”由此结束了在大佛寺的短工活。
峨眉山上临时工
辞去大佛寺的临时工,而画竹帘又难以维持生计,此时此刻,峨眉山文管所所长童谣挺身而出,帮他渡过难关。
童谣个头不高,面目清瘦,头发梳理得干净整齐,显得特别精神。这个军旅出生的文化干部,早年在军中就酷爱文学艺术,转业后当过新华书店经理,然后调任峨眉山文管所任所长。
童谣对李琼久仰慕已久,把李琼久当成良师益友。当得知李琼久在大佛寺打工心情不快,三番五次到乐山周旋,开出了每月四十五元的“高工资”,将他接到峨眉山文管所。
当时,临时工每月能拿三十元就很不错了。李琼久的“高工资”优待,招来不少人的嫉妒,立即反映到县上,县领导随即找童所长问责:
问:“听说你们报国寺最近招了一个老先生来当临时工呀 ”
答:“有这么回事。”
问:“有人反映他有历史问题,是这样吗 ”
答:“是有点。他原来是教师,并没有戴什么帽子。”
童谣显得有点紧张。领导在办公室来回踱了几步,关切地说道:“你才上任,又是党员干部,阶级斗争这根弦不能放松哦。对这个问题群众有反映,要注意立场。”童谣忙回道:“他是一个比较老实规矩的人,我们找他来,是利用他的一技之长,帮助整理一下山上的碑刻资料,恢复些牌匾碑刻。当然,我们也安排了对他严格控制使用。”
领导话锋一转:“听说你们每月给他开四十五元工资,群众有意见,不是高了些吗 ”
童谣连忙解释道:“工资是高了点。但他干的不是一般工作,过去收藏的古籍和稀奇古怪的碑帖,别人都不认识,搞不清楚,只有他才弄得懂。他不是一般工人,是高级文化工人,不能同木工、泥水匠相比。”面对领导步步逼问,童谣急出一身冷汗,甚至冒出个“高级文化工人”来搪塞这位文化不高的上司。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总算顺利过关。
童谣为李琼久安排的工作,比较轻松自由。除了指导木匠、石匠打造牌匾碑刻外,有时也可登峨眉山写生游览,同时还有宽裕的时间作画。
“文革”刚结束,文管所所长便萌发了开发旅游的设想。李琼久十分体察所长的心思,帮助他设计规范景区旅游设施,并策划组织了一次征集全国名家字画的活动。他利用自己在全国的影响,短期内很快就免费为峨眉山征得三百多张名人字画。这批珍贵的艺术品,不仅丰富了文管所的收藏,也为后来筹建峨眉山博物馆奠定了基础。
李琼久建议因地制宜,量体裁衣,印制一批峨眉山风景画片来宣传、推广峨眉山旅游。童谣采纳后,便从成都请来赵蕴玉、吴一峰、岑学恭三位名画家,由李琼久牵头,四人组成创作组。童谣回忆说:“创作组上山写生,每天管吃管住,没有任何报酬,后来画了一批峨眉山花鸟、山水,精选了十幅,以李老师的山水、花鸟为主,编辑后在乐山印制了一套如明信片大小的《天下名山》小画辑。印制费是从峨眉山每张五分钱的门票收入中集资,印了一千多套,放在山门口当做旅游纪念品出售,每套一元。”
尽管印制粗糙、毫不起眼,但画辑上,李琼久的山水、花鸟,个性鲜明、风格独特,让人耳目一新,广告效应显著。这些画辑一经面世,便成为业内外人士争相购买的“香饽饽”。信息传到乐山,书画爱好者和画家们争相索取,几乎人手一册,不少人珍藏至今。成都的画家,纷纷托人邮寄,甚至专程到峨眉山购买,瞬间在川内刮起一股不小的“李旋风”。
《天下名山》小小画辑在当时已成为新鲜、独特、时尚、价廉、容易携带的旅游纪念品,为峨眉山游客所青睐。随着游客的推广,迅速流传全国。当转辗到时任全国美协副主席的华君武手中时,完全征服了这位艺术权威,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立即打电话给四川省美协主席李少言说:“我在你们四川发现了一个活文物——李琼久。”同时很想见到李琼久,看看他更多的作品。
一套小小的画辑,很快改变了李琼久后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