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秋,地里的活儿没的干了,妈妈对我说:“以后你就自己去拾柴火,我不能跟你去了。咱家有锅底的了(有烧的),还没有锅上的(粮食)。我得给人做活儿去,挣来钱好买粮食才有饭吃。”妈妈又要忙着给人家赶冬天的棉衣棉裤、大袄等衣服了。过去我们村里在这季节雇人做针线活儿的较多,谁家都要准备好过冬穿的衣裳。后来连年战争,人们都穷了,雇人做活儿的也很少,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有点活儿。
冬闲时光,在外做工的二哥也回家了。妈妈开始张罗卖豆腐、卖包子,全家人都忙起来:前一天泡好豆子,早上起五更推磨子,磨成豆腐沫,再用布纹比较稀的干净的洋面袋装上,滤出豆浆来,放锅里煮开,还要晾得温度适当,点上卤水,结成小疙瘩后倒入模子里压平,就是方方正正的一模豆腐。豆腐做好后就用尺子比着划,要切成大小一样的块,算出一块豆腐卖多少钱,能赚多少。妈妈把剩下的豆渣放上盐,掺上菜搅成疙瘩,或者和点面蒸豆渣饼子给我们吃。二哥早晨起来挑上担子就去卖豆腐,晚上还要去卖包子。每天晚上妈和姐姐要忙到半夜,嫌我小碍事,也是为了让二哥早起,所以晚上总是让我们俩先睡。有时我睡醒一觉,听到妈让姐姐去睡,自己再看看门拴好了没有,再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妥当,这才到炕前给我们掖掖被子,爬到炕上伸伸浑身酸痛的腰腿,并轻声叹息着:“熬到什么时候算一站哪!哪天老爷儿从西边出来,我就熬到头啦。”
第二天早起,妈妈已给二哥拴好挑子:一头是用荆条编的筐,怕头重脚轻,筐底下压块砖,上面放一个木板做的四方形盘子,装好豆腐;另一头是粗草绳编的篓子,内有个干净的小棉被包着、盖着热包子,小棉被厚厚的,可以保温,包子热乎乎的好卖。
二哥十多岁,又瘦又小,挑不起担子来,妈帮他把绳子拴短点儿,挑起来不蹭地皮。他小小年纪就四处奔波,把我们周围的四五个村子都跑遍了。妈也常教导哥哥:“不要怕辛苦、劳累,出了力才长力气,不管什么都要学,学会了才有本事,以后才能过上好日子。”
十二年终岁尾在旧历腊月二十几时,妈妈还在忙着给人家赶过年穿的新衣裳。老话说:“二十四,家家忙,又做豆腐又扫房。”因为过年,财主及有钱的人家,家家杀猪、蒸肉、灌肠子、蒸包子(就是没有馅的圆馒头,我们家乡叫包子),做豆腐、蒸年糕、血糕(猪血加小米面做的),还要扫尘,准备过年敬祖、祭神、摆席请客。家家都自己做,二哥的生意就停了。
“二十三,糖瓜粘”是说腊月二十三用糖瓜祭灶,家家放炮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得给灶王爷糖瓜吃,就把嘴粘住了,不叫他说人间的坏话。母亲还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过去的麦穗长得一串一串的。有一年过麦秋时,孩子们都拿着烙饼吃,有个小孩子不知怎么把没有吃完的饼弄到屁股底下,被灶王爷看见了,就上天奏明玉皇大帝,说人间生活太好了,拿烙饼给小孩子擦屁股。玉帝大怒,派神仙下界把边上的麦穗都擗掉了,只留下中间一个,所以,现在的麦子只有一个穗了。
二十三那天是完县城大集,我们必须在那个集上贩来糖瓜,花生、瓜子等,卖给村里人晚上祭灶,我们才能挣上点儿钱。
那年特别冷,下着鹅毛大雪,地上的雪有一尺多厚,天地一片白茫茫的,只有树身还有点其他颜色。人们都躲在屋子里取暖,哪儿有什么人出门呀!妈妈看看天,看看地,觉得路太难走,十多里地,不去吧,日子更难过;去吧,孩子小又不放心。一咬牙!娘儿俩一块去,有个伴儿。
赶集的人大都是青壮年的大汉们,后面的人踩着前面人的脚印走,谁也不让路,只要让路就得踩到一尺多深的雪里,弄得满脚、满裤腿都是雪。二哥在前头走,母亲在后头跟着,一步不敢耽搁落后。到了城里一看,女人和孩子赶集的就她们娘儿俩。她们同样贩年货,与大汉们一样的走路。
卖了糖瓜换回钱,二十八还有个大集,那时要把过年卖给小孩子吃的糖、花生、瓜子、山里红(自己做冰糖葫芦)等再贩回来,过春节就靠二哥卖零食挣钱了。
我人小怕冷,又不能像有钱人那样有薄棉袄、厚棉袄的。我只有一件,薄厚都是它,还是姐姐、哥哥们穿小了不能穿的,改改补补给我穿。我从小没有穿过新棉袄、棉裤,也没有穿过棉鞋。
快过年了,一般人都不干活儿了,忙着准备过年时吃的、用的,要饭的也多起来了。有一天后半晌,我们村里来了一个打骨牌的,骨牌分成上下两块,形状像折扇面,上边掇着铜制的铃铛,还有红绒绒线,挺好看,摇起来声音很响。每到富人家门前,打骨牌的人就边摇边唱,后面一群小孩子也跟着他唱:“八月里冷,九月里温,十月里有小阳春,十一月里冷几日,入了腊月就打春(立春)……”冬天日子难熬,刚刚天冷穷人就盼着春天快快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