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财主和其他有地的人都喜气洋洋庆丰收,八月十五中秋节摆宴席、放鞭炮庆祝五谷丰登。我们有什么收获呢?无地无庄稼,全家人四处奔波、劳作,儿子们东家做长工西家打短工,我和妈妈、姐姐给地主家掐谷子、摘棉花等,挣几吊钱。没活儿干了,就到人家收完庄稼的地里拾落下的谷穗、豆角、豆粒、棒子、烂棉花瓣、未开的棉桃等。人家刨剩下的山药地(薯蓣的通称,这里指红薯),我们把地再翻一遍,叫“倒山药”,能挖到一些人家没刨干净的山药吃。这就是我们的收获了,当时也觉得挺高兴,好赖多少总是有所收获,能贴补点儿我们的口粮。
我和母亲还要把冬天、春天烧的柴火拾回家,有空时二哥也帮着拾。记得母亲第一次下地拾柴火,简直比上刀山、下火海还艰难。她做大姑娘时就没有出过门,也没下过地,来到我们家就做家务、教养子女、做针线活儿等,现在到人家地里去拾柴火,能行吗?人家让不让拾怎么办?怎么问人家?问人家脸红不红?人家让拾也羞得慌!人家若不让拾,这脸可往哪儿搁啊!思想斗争很激烈,不拾柴火行不行?不行!每年秋天只有这一次,过了这个村可再没有那个店了,错过了这个时节,一冬一春的柴火可怎么办?冬天娘儿几个还不得冻死、饿死!想来想去,还是得去找我二伯父说说,把他大道上的十二亩棒子、绿豆套种的地里的豆叶子要过来,等他收完庄稼,我们搂搂够一冬暖炕烧火的。
虽然我妈是二伯父的亲兄弟媳妇,但在20世纪20年代间,封建思想很浓重,弟媳妇和大伯子说不上几回话。妈妈深思半晌,决心下了好几次,自认无能,算了吧,一想全家人要活命,不说又没活路。做女人难啊,真难哪!为了冬天我们娘儿几个不致冻死,妈还是要硬着头皮去试试。决心已定,往事又涌上心头,他坑害我们,把我们的地都算计过去了。他对我们真狠,哪还有点儿骨肉之情?他是我们的仇人,仇未报还要去求他,可偏偏就非得去求他,真是冤家路窄。况且二伯母也是个刁钻古怪之人,村里人送外号“管母狗”,她什么都乱管,妯娌之间谁也不敢惹她,我母亲在这个家中最小,更不想惹她,也怕丢面子。二伯母那时有五十多岁,长着一十一收获季节脸的横肉,由于年轻时胖,年纪大了就皮肤松弛,两个腮帮子往下耷拉着,小母狗眼,花白头发常散乱着,梳着个小鬏鬏,见人一瞪眼,眉宇间三道沟就竖起来了。她专横跋扈,不讲理,一天到晚胡搅蛮缠,常常坐在她家栅栏门外的石头台阶上,看见谁过来就骂谁。有一次,我从她家门前过,她骂我,我说:“二大娘,你干吗骂我?”她说:“骂你看你小,给我犟嘴还打你呢!”我赶紧走了。她说得出还真做得出来,以后看见她坐在门口,我就不从那儿走。我天天到村西头干活儿都要经过她家门前,后来我就绕个大弯儿走前街或者走大桥上,犯不着惹这个老泼妇!我不是怕她,是不想和她吵,怕母亲知道了生气、烦恼,村里许多人都恨她、讨厌她、瞧不起她、不理她。我母亲领着我找到二伯父,使劲低着头说:“二哥,我想弄点柴火好过冬,不知道到哪里拾,哪儿叫拾,哪儿不叫拾。看在你侄男侄女的份儿上,我想等你大道上的棒子、绿豆地里收完了,我们把豆叶子搂搂,过冬好烧哇!”二伯父沉思了一会儿,不大高兴地说:“你搂呗。你不搂,也是别人搂,我又没功夫搂,等我收完了,你慢慢搂吧。”母亲心里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长吁一口气。二伯父这次可发善心了!我们过冬的柴火有了一部分,母亲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二伯父开始收割了。我和母亲在地边看着,随时把地边的豆叶背柴火子圈上。他们收完了,我和妈妈一点一点地把豆叶搂成一堆一堆的,在田里排成一行。再用筐子和夹篓装起来,背回家。我背小筐走在前面,妈背大夹篓跟在后面。她总低着头,被沉重的大夹篓压得弯着腰、喘着粗气,一步一摇晃艰难地走着。由于长时间的劳作,头发散落下来不少,她任由头发盖在脸上,也不抬头看人,可能是觉得害羞吧!地离我们家挺远,我们娘儿俩每天背五六趟。这块地里的柴火搂完了,只完成了过冬柴火的一部分,艰难的工作还在后头。
我们娘儿俩想法子继续找柴火,那些财主、富人雇长工、短工来耕地,为了明年多打粮食,秋末常把地翻一遍,让地休养生息。他们赶着牲口,后边用犁,把土翻了个个儿,谷茬子就翻上来了。我和妈妈拣起谷茬子抖抖土,放在筐里背回家,用它烧火做饭。这种柴火对我们来讲是好柴火,很多有地的人不捡这种柴火。
我很高兴干这活儿,土又松又软不扎脚,对我妈来说却是一种磨难,她是小脚,一踏进土里就是一个深坑,裤脚、腿腕子都埋进土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拾着谷茬子,站不稳就摔一跤,坐到地上。河套南边的地离蒲阳河近,比较潮湿,弄得满裤脚都是湿漉漉的,拔不出脚来就经常跪着、爬着拾,不管多苦多累,她见我高兴,脸上也露出笑容来。我努力地用小应子镐刨着地里的谷茬子,一个一个地打干净土,装进筐里,母亲不管多困难,也还是天天跟我一块儿跑来跑去。
有一天,我们娘儿俩背着柴火从大道上往家走时,下起小雨来了。妈妈叹口气说:“今儿下雨不好,明年春天要大旱,寸草不生,吃什么?”我们家乡都这么说:“八月初一下一阵,旱到第年五月进(意思是说要到明年阴历五月才下雨)。”那时候,人们习惯于靠天吃饭,微小气候的变化都与我们的生计有关。
经过这些艰苦的磨炼,母亲开始有了变化:由不出门到能出门干各种活儿,由不能下地到能下地拾茬子,搂豆叶子、树叶,凡能烧火的都往家拾。虽然是生活所迫,但她也深深地明白了:裹小脚真害死人,站不稳、走不快,还受罪。后来她常跟人说:“大脚站地稳,大脚干起活儿来多带劲!我可受够了这小脚的苦了。”等我到了裹脚年龄,和我一般大的孩子都裹脚了。当时已是民国了,政府号召推翻封建主义,提倡放脚,不允许再裹脚了。我母亲很快就接受了新思想,赦免了我的脚,不让我裹脚,但她又害怕脚长得太大了找不到婆家,怕女儿嫁不出去让街坊邻居笑话。母亲就总想法子使我的脚别再长大了,最后,我妈想出来一个办法,她给我做了两双又厚又结实的粗布夹袜子,两层粗布,我刚刚能穿上,紧紧地贴在脚上,黑夜白日都不脱。只有洗脚、洗袜子时才能脱下,洗完又穿上,她还给起了个名字叫“圈着”。封建主义是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的,它的残余思想牢牢地扎根在人们的头脑里,妇女工作者到各家查看放脚的情况,有些没放脚的人赶紧把裹脚布扯下来,等检查的人一走就又裹起来了。村里人带着女干部到我家,她们看我姐姐的脚时,说她穿得袜子瘦,叫以后换一双肥的,住我们院的小书子因鞋袜都瘦小还挨了训。我乘机脱下了圈脚的厚袜子。村里人指着我说,这是她小姑娘。她们看着我光着脚丫子也没有言声,从此,我再也不用圈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