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哥和十嫂
我们吕家“旗人”叔伯哥们儿十个。三伯母家的儿子排行为第十,所以我叫他十哥。他虚岁才十二岁,为给家里干活儿,就娶了个十七岁的大媳妇儿,我叫她十嫂。她心灵手巧,针线活儿好,三伯母成天叫她做针线活儿,只有晚上看不见了才让她休息。吃过饭十嫂洗了碗筷,我们就可以摸黑玩一会儿。她给我讲故事,说曲儿,猜谜语(我们家乡叫“破谜猜”)。若猜对了就笑一阵,猜不着就刮鼻子,我们俩玩得挺高兴。
十嫂一天到晚都很忙,堆着好多针线活儿等她做。为了拆十哥娶亲穿的“花丝葛”大褂儿,这种材料拆比缝还难,一针一针地挑开就要好几天工夫。三伯母不大会针线活儿,所有活儿都要十嫂做,十嫂一会儿也不闲着。十哥是虚岁十二岁的孩子,娶亲穿的大褂子还是让我们村有名的大裁缝给做的。我看见十哥娶亲那天穿的褂子两边都蹭着地皮儿了,袖子也垂到了膝盖,真不知为什么鼎鼎大名的裁缝还不如我十嫂会做衣服,更比不上我妈了。上午十哥骑马娶亲回来凑合着穿了,下午赶紧换上我二哥的大褂子给他岳母上拜去了,不然让别人看见就笑掉大牙了。这件又肥又大的褂子也不知是什么料子,既不是丝,也不是麻,从表面上看亮闪闪的像丝绸,但一点儿“劲儿”都没有,穿不了几次就破了,老百姓叫它“过街破”。由于当时穷买不起丝绸,又想在结婚时有点儿风光,就只好买这种表面亮晶晶的料子代替丝绸,图个好看,价钱又便宜。这件又肥又大的褂子被十嫂改成了合身的棉袍子。拆改这件褂子不能挑破布丝,一挑开这料子就缝不起来了,这着实让十嫂费了力气,但十嫂硬是把它拆好又做起来,春节十哥给老岳母拜年时就穿着十嫂改好的棉袍子,挺合身。
由于十嫂忙着做针线活儿,我不能常去打扰,只好找一般大的小孩子去玩儿,玩儿一会子就回来吃午饭。我们村王秋儿的姑娘叫“大丫”的,常来三伯父家使碾子,于是我们就认识了。她比我大两三岁,我们有空就一起玩儿。由于她要帮她娘干活儿,也没有多少工夫和我玩儿,就带我到“小顺哥”家去玩儿。“小顺哥”比我大三四岁,与大丫家住在一个小胡同里。由于胡同太小,只住着她们俩家,门口对着。
小顺哥姐姐
小顺哥姐姐六岁就在靠山庄村的一户人家当了“童养媳”。由于年龄尚小,没有结婚。几年后,她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双腿不能伸直,总弯着,膝盖也并在一起,用手掰都掰不开,像是抽筋,村里有人说是“下萎”。如果有人用劲儿掰她的腿,她疼得直大叫,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她妈出门前把她摆放成什么样子,她就一直按那个样子坐着,等她妈回来再给她换个姿势,或躺下,或挪个“窝儿”(换个位置)。她真是可怜,没有人看、没有人管。她婆家人送她回家后,一冬天只来人看过她一次就再也不管了。她妈靠卖烧饼、果子(油条)糊口。为了娘儿俩能活命,她妈早早起来就贩烧饼、果子去卖,什么时候卖得差不多了才回来做娘儿俩的饭,才能给女儿翻翻身、挪挪窝,而吃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她从小就没了爹,只有个哥哥给别人当长工,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我只碰见过一次,记得他叫“王得子”。她妈因为卖烧饼、果子养不活她才把她送给人家当了“童养媳”,没人看得起她,也没人疼她,得了病就更没人可怜了,她只好回家养病。
自从大丫带我到小顺哥姐姐家玩儿,我很可怜她,想到自己没人管,被寄养在三伯父家,我俩命运差不多,说来也算是同命相怜。我天天去找她玩儿,她给我讲故事,说小曲儿,现在我还记得几首,其中有一首让我记忆尤为深刻:“井儿深,轳辘高,望见娘家那树梢;黄雀儿,你别叫,给封书(当地土语)子你捎到(去),捎到谁手里,捎到娘手里……”
二十二故土乡亲她家怕是全村第一脏的了,屋里四壁黑咕隆咚的,像油漆漆了一样,怕是多少年烟熏火燎从来没刷过。小顺哥姐姐盖的被子油子麻花,像铁打的一样黑亮亮的。篱笆屋顶黑的看不见原模样,还有不少破窟窿,不时地往下掉土。地上坑坑洼洼像住了几辈子没人收拾,炕席也是黑不溜秋的,炕沿儿又黑又破,真不能坐人。我虽然天天找她玩儿,可从来不坐她家的炕沿儿,怕我干净的棉衣裤蹭上油泥。小顺哥姐姐有时也自觉地说:“我不叫你坐我家的炕了,你看我们这个家就不像人住的,脏得不成样子。我不光穷还有病,自己动不了,也没有人干活儿,娘忙着赚钱、保活命……”我很可怜她,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她巴不得我天天陪她玩儿,为了让我来陪她说话、做伴儿,每次我要回去吃饭时她都一再嘱咐我,说好多好听的话、可怜的话:“好妹子!你可来跟我玩呀!可来看看我,你不来我可闷死了,你不来我只能一个人在屋里坐半天等娘回来给我放倒躺一会儿。娘不来,我在这儿死坐着还不如死了好!你只当是疼我、可怜我,跟我说说话,你可一定要来呀!”还有一次,她从被窝里拿出一套烧饼、果子让我吃,说:“这是我娘疼我留给我吃的,我舍不得吃一直给你留着呢。好妹子!你吃吧!你吃了我高兴,吃了咱们俩好玩儿!”我们村里人不给小孩子买烧饼、果子吃,只有坐月子的妇女、有病的人才能吃上,我是吃不上烧饼果子的。但我不能吃小顺哥姐姐的,那是她娘留给她的饭食,她娘好不容易舍得给她吃点儿好东西,她病得都皮包骨成“干枝”一样了。我说:“你赶紧吃吧,我刚刚吃过,不饿!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你快吃吧!”让了一会儿,她才不让了。到了春天,我妈失业回家,我就回家跟妈妈同住了。我又要拾柴火、采野菜、洗衣裳,没时间再去看小顺哥姐姐了,也不知她后来怎么样了。我总想着她,想再去陪她说说话,她的悲惨身世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六伯母
我们家族西院的六伯父家封建思想特别严重,旧观念、旧规矩非常多,让人难以容忍。六伯父家有三房儿媳妇儿和她们续娶的婆婆(我们家乡叫续弦),不论婆婆还是媳妇儿,一年到头也不让出大门。到了过年时早上吃过饺子,大儿媳妇儿带着两个兄弟媳妇儿给当家子(一个姓的旗人家族)长辈们拜年,吃过中午饭才让在大门口站一会儿,不能走到街上去玩儿或串门子。大年初二和丈夫一起回娘家拜年,初三就该上炕串箅子干活儿了,这年就算过完了,再想出门就得等下年了。说起来他们家是财主,有一百多亩地,日子很好过,可他们家的女人们很不幸。我们家乡时兴“破五”,正月初五以后妇女才能干活儿,六伯父家从来不允许妇女这样做。到了初八、初九都要回娘家过正月十五,等到二月二再回婆家,这都是老规矩,可是六伯父家连妇女们一年仅有的这一点儿休闲都不允许。
六伯母和她大儿媳妇儿是最可怜的,因为她们的丈夫太可恶了。有年春天,吃过早饭后我和一些叔叔大爷们在他们家大门外晒“老爷儿”,听见六伯父家的外院一片哭闹声,我们一群人赶紧跑进了院子。我人小,顺着人缝钻到里边,看见六伯父左手拎着六伯母的脖领子,右手拿着缰绳,正狠狠地朝六伯母的身上、头上乱打乱抽。六伯母的鼻子、嘴向外淌血,真可怜见的!六伯母可能是有理,而且被欺辱得实在难以忍受,她叫着六伯父的名字骂着:“丧良心的吕××!”这在当时来讲是极具反抗精神的。她只有二十五岁,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还当个后婆婆。当时我小,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旧社会,夫权思想严重,男人不为什么也没有什么理由,想打媳妇儿就打,拿老婆出气。六伯母挨了打,别人还不同情,还说:“她敢叫男人的名字,就该打!”后来六伯母实在受不了,就跑回娘家,诉说自己遭受的委屈。娘家也不干了,就纠结了二三十人,拿着棍子来打她们家大儿子九仲,说是六伯母挨打是九仲挑起来的。不知谁锁上了二门,来人进不去,乡亲们赶紧劝说,讲好话,才把来人劝回去。九仲被迫软下来把他继母接了回来,六伯母也算挣回了面子,这场风波才平息下去。这次风波较大,大伙儿都知道,而那些老婆、媳妇儿挨了打不吭气的还多着呢。我妈让我过年过节时陪嫂子们、六伯母去解闷,去宽宽她们的心。因为我们吕家的姑娘少,死的死,出嫁的出嫁,北院的女儿就剩我一个了。旗人把姑娘当客人,红白喜事都坐上席。所以,当吕家的姑娘有点儿优越性,当时只有我敢去他们家,家中的男人不敢说我什么,也不敢管我,只会说:“小姑姑来了!”有时我拿上牌九,跟嫂子们玩儿,教她们“顶牛”,有时玩得时间长了,她们要做饭了,他家老二(我叫九丝哥哥)就说:“凤菊别玩了,该做饭了。”这时太阳西斜,我才高高兴兴地回家。我父亲兄弟五个,我亲叔伯哥十个,堂叔伯有四个女儿,死了一个,出嫁两个,当时只有我一个姑娘在家。
邪恶的九仲成了汉奸
他是我堂叔伯哥,这个人太可恶了!他们全家人都怕他,连他父亲也怕他,实际是他当家。他的妻子更倒霉了。九仲嫂子跟婶子大娘们诉说:“白天不敢和他在屋子里待一会儿,他从这边掀门帘进来,我赶紧从那边掀门帘出去,在我爷屋里躲会儿。”所以,爷爷死的时候她哭得很可怜,因为老爷爷护着她,爷爷走了,以后就再也没地方躲了。她说:“我看见他就像见了狼一样。夜里没有地方去,还得睡觉,我就蜷缩在墙旮旯儿里。我见他时心里特别害怕,都不敢和他说话,总觉得他凶神恶煞的,像个怪物。”九仲嫂也生了两个怪物孩子:一个不男不女;另一个是男的,生殖器却长在脑门儿上。这和九仲嫂的精神压力有很大关系。这都是接生婆讲出来的,后来他们家人觉得丢面子,给接生婆送了礼,不让她往外讲。第三个是个女儿,但屁股蛋儿上长了个大瘤子,长到两三岁时会走路了,走起路来大瘤子在她腿腕子上碰来碰去,不走路时就坐在大瘤子上。全村人看着可怜,劝他家人:“给孩子看看吧,老用屁股上的大瘤子当板凳坐,孩子大了怎么办?”最后把她送到保定府的“斯罗医院”(外国人开的医院)开了刀,割下了七斤重的大瘤子,倒出来一脸盆米汤似的水。由于她常在地上磨蹭,瘤子的皮很薄,再不切也会破的。这话都是九仲哥哥跟我妈说的。后来有一边伤口好了,有一边总不好,最后还是死了。九仲对大嫂非打即骂,一天到晚没有好气受,连他二兄弟媳妇儿也受他的气。他兄弟媳妇儿是山里人(山区里娶来的媳妇儿),不太懂旗人的规矩,更不懂他家的封建条条框框,不敢向他问话。如农忙季节他雇人耪地时要告诉媳妇儿做多少人的饭,九仲只喊一声:“今儿叫来了××人!”二兄弟媳妇儿没听清,就问:“大哥叫多少人?”他不回答人家话却骂人家:“小红女人子又喳喳哩!”他是个蛮不讲理之人,别人没听清楚也不能向他发问,发问他也不回答。
1945年鬼子投降后我回家探亲,听说吕九仲当汉奸被政府枪毙了,真是大快人心。
凤印妈
在旧社会,妇女挨打受气是家常便饭。我们胡同里斜对门的赵老国家有个叫凤印的小姑娘,我们俩差不多大,常在一起玩耍。她爹家算比较有钱的财主,她妈是“二房”,家乡的人都叫“小婆儿”、“小婆子”。她不敢管她生母叫妈,只能叫姨,管大婆叫妈。大婆生了两个女儿,都长大了,为了生儿子财主又娶了凤印妈,她妈生了她一个女儿,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为了好养活起名叫“曾儿”(和尚的意思),人们迷信,说这样叫容易养活,但结果仍旧死了。长到几岁上,那个孩子拉血,我们家乡叫“掉喋肚”,就是肛瘘,只见他们家的门洞里拉的这一堆血、那一堆血。说来那么有钱的财主,那么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应当很宝贝,去给看病了吧也不管,也不舍得花钱治病,活生生地让那孩子死了。
缰绳打女人
凤印的妈虽是二房,其实还不如个使唤丫头,她一要伺候大婆、大婆的孩子(两个女儿),二要伺候自己的一儿一女,还要做一家人及长、短工的饭,一天到晚不“使闲儿”(不闲着),挨打受骂是经常的事。有一天我和凤印玩儿,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她爹一手揪着她妈的小纂儿,一手不知拿着什么在她妈的头上、脸上、身上乱打。打完了女人不敢吭声,不能哭还不能叫,含着泪水照常烧火做饭。大婆及大婆的女儿看着,谁也不劝一声。当时我不懂什么是封建主义,只是觉得女人那么苦,“讨生”个女人这么难,做媳妇儿要忍气吞声,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还要任人打骂……还不如“讨生”个狗啊、猫啊,主人还给饱饭吃,没有过失也不会挨打。当时村里人都说:“女儿在家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到了婆家粪土不值!”
我有个邻居叫吕××的,虽同姓,但他不是旗人,晚上没有活儿常来我家找哥哥玩儿。我外甥女爱说话,她问:“××哥哥,你为什么打我××嫂?”他说不为什么,想打就打。在旧社会,妇女挨打受气的事说不完。不论媳妇儿有没有过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男人想打就打,没有道理可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