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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十一、相煎何急(2)

那天太阳落山了,天渐渐黑下来了,这晚显得特别静,我们家来人很少,都怕三伯父怀疑是来给我妈出主意的。要我妈做活儿的人也只是在栅栏门外喊一声,我妈出去,在门口说几句话,有时来取做好的活计,也是在门口取了就走,无人敢登我们家的门。我们家北房后边就是三伯父家的庭院,妈和我提前吃了晚饭,我还在刷家伙(锅、碗、筷等),收拾屋子。妈听到三伯父一家落座吃饭,她搬了小板凳放在院子里,两手紧紧握住,为自己壮胆儿,胸中的怒火在燃烧。她眼窝深陷,一脸的愁容,耷拉着脑袋,沉思着,念叨着,妇女就这么不如人,任人宰割、任人欺辱?心中的恐惧、紧张汇集在妈妈身上,欲说又咽,欲走不前,又怕大祸临头。妈妈在院子里徘徊了很久,好像终于下了决心,豁出来了!与其让他钝刀子锯锯,还不如叫他一刀杀了我!母亲面向北坐下,提高嗓门叫道:“吕××!你听着,我卖庄窠,你不叫卖,房子是我丈夫留给我和孩子们的,你凭什么不让我卖!与你什么相干!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不听你的你就下毒手。我和你打官司,你扎钱(用钱打通),扎钱你也没有赢。你说房子占了你的地方,为什么分单上没有写?你胡搅蛮缠,具结了,你还不叫卖,你安的什么心?你想把我们娘几个困死,饿死,你才得计,你好住过厅,别白日做梦了,我破车就要挡好道!你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你看我大儿子死了,看我没有奔头,你想卡死我们,大律师南品三对你说:‘不要和寡妇弟媳打官司,没什么打头,看在一奶同胞兄弟份上,对孤儿寡母多照顾!’你不听还胡说八道,说我‘卖了房子,收拾、收拾带走了’。我要嫁人可得带着你,你想当带犊子(妇女带着孩子改嫁),我可不要你当后赶(妇女改嫁时没有讲带孩子,孩子因想妈妈又来找母亲)!”因三伯父的老婆是她妈改嫁后又找到她妈家来的,农村称之“后赶”,这也是骂了三伯母。

从20世纪初到二三十年代,虽然是中华民国了,但我们家乡人们的思想行为还是封建旧社会的老道道。对寡妇改嫁的种种说教都是贬低妇女,改嫁的寡妇在村里被人们看不起,比别的女人低三等。如果丈夫待她好,在家中管点事务,又说人家“后老婆子嫁的当院里,她可得意了”。寡妇改嫁不能白天娶亲,不能坐花轿、红轿,丈夫也不来接。都是夜里来顶蓝色或黑色的轿子把新娘接走了事,而且轿帘必须打开,让人们看见坐在轿里的新娘,就是给人难堪。孩子也跟着倒霉,母亲改嫁时讲清带孩子的,叫“带犊”;没有讲带孩子,因为孩子想娘来找母亲的叫“后赶”,还有怀孕改嫁的叫“肚里带”。旧社会就是这样千方百计贬低妇女的。(南品三大律师在县城北关大街上跟人说,我妈“不像吕××说的是收拾收拾钱财带走改嫁的人”,我姐夫在北关大街上开“义昌医院”,听人说了告诉我妈,我妈这才知道三伯父在背后乱造谣。)我妈明白,外人看三伯父心术不正,听不上三伯父那些胡言乱语,劝他改邪归正,他顽固不化,人家才把他说的丧良心的话端弄出来的。顿了一会儿,妈妈继续开讲:“吕××,你把官府的人和买主们都请喝了酒,不叫他们买我的庄窠,你有钱有势,人们都怕你,听从你摆布。你逼得我走投无路、无法生活,叫我们娘儿几个晒干儿(没法生活),你想要我的房产,轮不到你!我还有儿子,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别欺人太甚!你无中生有,给我造谣,使我不好做人,这更说明你人品恶劣、心术不正。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李家门里守寡的人,也不光我,哪个改嫁了(我妈家姓李,有几个亲叔伯姐姐,都是二十五岁守寡到八九十岁一直守寡未嫁)?再说你兄弟在外,生死未卜,你就想赶我走,我在你姓吕的家门里没有任何短处(差错,不足),没有可挑剔的,不是你吕××捏造谣言就能把我踩在脚下的!我走得正、站得稳,我人正不怕影子斜,你想赶我走,办不到!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你有本事出来……”

母亲在院子里嚷嚷一阵,伤心极了,嗓子也嘶哑了,也哽咽了。她全身都在颤抖,有说不出的痛苦和悲伤,也没有人来劝说。三伯父自知理亏,也不敢吭声,他家也没人吭声。我怕妈累坏了,就把妈扶进屋里躺下。其实乡亲们都听着呢,但谁也不来劝,一是高兴我妈揭露了三阎王爷的丑恶嘴脸,替大家出了口气;二是怕担给我妈出主意的嫌疑。

妈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一夜未合眼。有时默默沉思,有时自言自语念叨着,低声伤心地哭泣。夜沉人静,我感到孤立无援,有无限的怅恨,听到母亲低声呜咽,觉得母亲太苦了,她的苦难还不想让我这十来岁的孩子分担。因为妈总不许我哭,我只好暗暗地陪她掉泪。妈妈还念叨着:“吕××不出来,也不答腔,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知又要使出什么鬼花样来害我们。”妈也害怕,虽然决心和他吵一架,是要解决我们卖庄窠的事,但妈还要抚养儿女生活下去,等丈夫回来。妈小声念叨着:“我揭了他的老底儿,他憋气不知道要怎么报复我们。不答腔是为什么?我等着你,明天早晨你总要下地干活儿,我到门口堵去。”妈好像是主意拿定了,我在睡意的侵蚀下渐入梦乡,也不知母亲这晚睡着没有……

天刚蒙蒙亮,屋里还黑洞洞的,院子里也刚能看见人影儿,看不清眉眼,妈一翻身就下炕了,我也一骨碌爬起来,跟在母亲身后。她头不梳、脸不洗,走到外间屋在灶火坑里拿了一根烧火棍子,开门出去了。我紧紧跟上,她直奔三伯父家的栅栏门口。这时只有起早拾粪的,还没有下地干活儿的人。我们娘儿俩站在他们院门口等他下地,左等不出来,右等不出来,我妈就用棍敲着他家的秫秸栅栏,喊着他的名字,他也不搭理。天都大亮了,太阳老高了,吃早饭了,还没有人出来,也没有动静,他儿子也不出来挑水,也没人下地干活儿。我们娘儿俩等得没奈何,垂头丧气地回家了,也不知道饿,也不知渴,只觉得昏沉沉地累得慌,想睡一会儿。我妈上炕躺着,也不说话,也不说叫我做饭,我也上炕躺在妈妈身边睡着了。傍晌午子,听见院子里有人叫“东才、东才”,连叫几声。我娘儿俩一机灵坐起来,掀开窗户上挡玻璃的小布一看,是我六舅爷来了。他叫陈老贤,是我爸爸的叔伯舅舅,他在吴村集上当牙子(做买卖粮食的中间人),矮胖的小老头,满脸皱纹,六十开外的人,很有些阅历,能说会道,是个很会办事的人,但有点儿市侩。过去我妈为此事求过他,可他管不了三伯父,就一再推诿,今天怎么来了?我妈将他迎进屋里,他一见我妈就哈哈大笑。我莫名其妙,不知何故。妈问:“六舅,您干什么来啦?您笑什么?”六舅爷说:“你干得好啊!谁给你出了个好主意?”我妈回答他说:“谁敢给我出主意?谁不怕三阎王爷,连您都怕他!狗急了还跳墙,我给逼得没法子。”六舅爷对妈说:“这下事情好办了,你算把他给制服了。我还没起来呢,你三哥就去找我了,我说我管不了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我说谁,谁也不听!我说不来,你三哥非叫我来,要我劝东才他妈别骂了。他说:‘你不去不行,我还没敢开门呢,她早晨就堵在门口,昨夜里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已经没脸见人了。我的好六舅,您去一趟吧,救救我!她会听你的话。这都怪我,过去她对我也是敬重的,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你去就好办了,我一切听你的,还不行吗?她早早起来堵着门口叫我出来,我是从东边跳墙到东街坊张老安家里才出来的!’我说:‘你那么有能耐,还来求我?又用着我了?’‘六舅,过去的事别再说了,你快去帮帮我吧!我的好舅舅。’”六舅爷当着我妈的面儿学说着:“你算把他的气焰打下去了,真了不起!能治住老三的人没几个!”我妈把事情的主要经过和分歧一一向六舅爷叙述:有姓张的买主出一千五百元大洋买我们的庄窠(因为他们哥仨分家急需房屋,我们的房院与他家连着,很方便又严实);远房六伯父吕老庆肯出一千块大洋(他也是三个儿子要分家。我们西北墙外就是他们以前买下的一块院落,若买下我们的住房,他们三个儿子每人都可以有里外两套院落)……我们的房子值钱,是因为庄窠心与他们几家财主都相连,住着安全又太平,小偷也进不来,而且恰好都急需,所以肯出高价钱。六舅爷嘴上答应下来,说替我们问问买主,这一去三伯父家就两天没过来。六舅爷去和三伯父商量,三伯父好酒好肉请他吃了两天。他再来我家,就变了嘴脸,说:“二伯父出五百块大洋买,别人家都不要了。”我妈的心一下就凉了,妈妈情知这里头有鬼,也不知他们背后怎么捣鼓的。三伯父请他来,天天敬奉他,百般殷勤,又成了好外甥、好舅舅,亲密无间,把过去互相怄气的事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六舅爷被三伯父哄得团团转,自然是帮着三伯父讲话。他欺骗我们,说人家不要,又搬出旗人的清规戒律,连哄带压地叫妈妈卖给二伯父。妈妈忍着气说:“我也没说不按旗人的规矩办事,也不是非卖别人,不卖给他。他们待我们不好,我从来没计较过,只是他给的钱太低,比别家差得太远,他总想贱贱地拣便宜,而不顾我们的死活。他已经拣了我们那么多地的便宜,还让我们便宜地把庄窠卖给他。这点钱我不卖!”六舅爷支吾着,话里话外都透着三伯父的意思。三伯父想用一点点儿钱买下来,留着住过厅。但他力不从心,只有十来亩地、手头又无钱,家中只一个儿子,也不需要这庄窠。他怕卖给别家,自己从此沾不到光,就唆使他二哥想贱贱地买下,将来还有机会捉弄他二哥。所以他根本没有给其他买主说,就说人家不要。二伯父也不需要,他只有儿子和媳妇三口人,有三十来亩地,一丰收可以赚不少钱,他自己住房也不小,若是价钱低,他愿意拣便宜留下来。一可以住宽绰点儿,二来可以从我们家门口进出,把他原来临大街的门口改成墙。因为在大街上经常有人磕烟火或者是故意放火烧了他家的栅栏门,他们都想乘人之危占便宜,根本不顾我们的死活。老娘舅吃他们喝他们就为他们说话,为有钱有势的人说话,不为公理说话,倚仗着老娘舅的威望调解家庭纠纷问题。他说:“先卖给家里的,当你有困难时,他们会帮着你们。”妈妈很生气,又不好发作,怕得罪了舅舅,无人管更不好办,旧社会穷人比富人低一等,妇女地位更低,但卖给二伯父,这么低的价,妈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左思右想,下决心说了几句话:“六舅,话是那么说,我这么难,他们一点儿不帮我,近的还不如远的,家里还不如外头,他们出这么点儿钱让我卖,我们远房当家子,外头的人出的钱都比他们多一倍还多,我实在不能卖给他们。”六舅爷推说:“钱少可以再商量。”说完就溜走了。

这当口,堂叔伯六伯父的长子吕九仲来了,可能是听到了消息。我妈问他,关于我们卖庄窠的事,是不是有人到他家去说了,他含糊着说:“没人去。”但又怕我妈再细问,他又说:“可能去了。”因为他们也怕三伯父,怕牵扯上什么麻烦,后来他又说:“我没看见,不知道。”他说得很是含混不清。我妈知道他是长子,又在家管事,如果有人找他爸问庄窠的事,他父亲一定会和他商量。看来六舅爷根本没有去问,而且过去三伯父都请过买主喝酒,不让他们买我们的庄窠,看来他们是串通好了,非让我们卖给二伯父。当时二哥外出赶庙会,要待几天才能回来,姐姐在婆家,妈也不愿麻烦他们。我当时只有十一岁,妈常说“丫头不能多嘴”,有事也不和我商量。妈真为难,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村里人都怕他们,谁也不肯为别家的事得罪人。现在只有六舅爷管,六舅爷吃了喝了他们的,净替他们说话。如果硬坚持自己的意见,怕六舅爷不管了;如果不坚持自己的意见,又太吃亏了。六舅爷来回说和,时间拖长了,我们也拖不起。在这些心怀不轨的家人和亲戚们的胁迫下,妈只好忍气吞声以低价五百五十元把房屋卖给二伯父,事情虽然办成了,好像我们能卖庄窠就是胜利了,其实我们是被他们狠狠地敲诈了一笔,吃了一个大亏,而且我妈心里窝了口气,把庄窠卖给了她最不愿卖给的人——一贯坑害我们的二伯父。妈妈从此憋了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泄,一年后就抑郁成病。这件冤枉事妈妈一直耿耿于怀,至死都不能瞑目。

妈妈去世

妈用卖庄窠的钱买了些口粮,在村东边当了一个院落,院子不小,种了几棵枣树,房子能住,但比我们原来的房差了。当了二伯父家六亩地(他没有五百五十元现钱,就当给我们六亩地,当期三年,用这抵钱),妈又当了王老宗家五亩地,孙老金家二亩,共十三亩地。这样我们娘儿仨过上了种地的生涯,算是有吃有烧,也能填饱肚子了。哥哥种地,利用空闲时间做洋铁工活计,我和妈在家纺线、织布、喂猪、喂鸡,农忙时去地里干活儿,有时也去采野菜、割猪草。妈妈身体越来越差,一年后就病倒了。没钱看病,妈也不想为自己的病花钱,只吃过两付中药。我姐夫当医生,妈妈又封建,不让女婿给看病。妈妈十几天来一次月经,流血不止。现在回想起来,妈可能是得了子宫肌瘤或者说是气血虚引起的血崩,若是有钱去保定府外国教会开的医院做了手术就会好的。妈妈又黄又瘦又苍老,最后家中的轻活儿也做不动了,躺在炕上病了两年。两年来都是我伺候妈,给妈妈洗浸了血的衣裳和被褥,看着妈妈流了这么多血,我的心都在颤抖,既心疼妈妈又为她难过。

妈在生病期间心情很沉重:丈夫一直没有消息,自己也可能将不久于人世了。想起这些年来抚养儿女,操持这个家所受的罪、受的气,活的苦、活的难,想起一生的不幸,想起一桩桩、一件件痛苦的往事,妈开始跟我述说家中的不平事,述说亲兄弟们如何坑害我们,述说他们怎么想置我们于死地而后快,让我别忘了给她出气、报仇。她所谓的出气、报仇,只是等我父亲回来,告诉我父亲,让父亲认清他兄弟们根本没有手足之情的真面目,认清他亲哥哥是怎么加害自己亲兄弟的骨肉。妈妈含恨去世了,她只活了四十五周岁,她奋斗了十一年,含辛茹苦把我们养育成人。

共产党来了,领导我们闹革命。为了解决农民的土地问题,贯彻执行《中共中央关于土地问题的指示》,我们村组织了贫农团,贫农团叫我向乡亲们控诉他们作为长辈,不是帮助我妈渡过难关,把侄男侄女养大成人,而是落井下石、想方设法欺压和剥削我们。我在大会上讲述了二伯父、三伯父怎样欺压、迫害我们,使我母亲精神上受到极大的折磨,身体受到严重的摧残,含恨离开了人世,她死不瞑目。全村贫下中农都拍手称快,说我讲得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我控诉完一切,觉得身心无比轻松愉快。我真正为母亲申了冤、报了仇,母亲在九泉之下若有灵可以安息了。我敬爱的、伟大的母亲,我聪明能干的母亲,我勤劳坚强的母亲,我苦难的母亲,你若能活着看到这一切该多么好哇!共产党带领我们翻了身,当家做主,推翻了剥削阶级,推翻了封建主义,妇女也能和男人一样,直起腰杆做人了,劳动人民再也不受人奴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