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风雨人生
12065700000027

第27章 二十四、婚姻风波(1)

我从三岁起就开始了苦难的生涯,饱尝人间辛酸苦辣。我觉得旧社会就像一只恶狼,吞噬着善良而无辜的人民,特别是妇女,更像一只无助的羔羊,任人践踏,任人宰割。女儿在家还是父母的心肝宝贝,一到了婆家,就像掉进了火坑。无论是穷人家还是富人家,媳妇儿都一样,什么人的气都得受,什么人都得伺候,有时是祖宗三代都要伺候到,稍有不是,大祸就会临头。我想:做女人简直没有一点儿活头儿,只有死路一条。我那时想:跳河淹死也比做媳妇儿强。我看够了媳妇儿们过着的牛马不如的生活,所以一提到做媳妇儿就心惊胆战,而且还埋怨那些做父母的,明明知道女儿去受苦受难还逼她们嫁出去。

在我十一二岁时就有人为我说媒,特别是住在我们胡同底儿的那家,叫张冲儿的小媳妇儿。她婆婆家是完县城里南关街上的,她一回娘家就抱着孩子来我家串门子。她对我和妈说,她们那儿有一家,只有小哥儿俩,都上高小(那时候上高小就是了不起的人物了)。他叫张××,在我们村里教书,抗战初期我还跟他上过几天小学。母亲很和善,父亲是坐什么铺子的人,每月能挣三百元现大洋……我妈总是好言谢绝:一说我还小;二说我是“创土荐子”(土农民的意思)的,家里又穷,没有什么陪送,配不上人家,也不想攀高枝。以后她常来玩儿,也不说什么具体人家,总是唠叨:“等小姑长大了,我一定给她说个好婆家。小姑人好,手又巧……”我当时虽小,心里想:你说人家好,也不过是有点子地、有点子钱(当地土语),有没有全一样,姑娘嫁到人家都是受气、受罪,穷人家的姑娘嫁到富人家更受洋罪。我记得姐姐给我讲过“贫女泪”的故事,她说:“一家父女二人打鱼,救起了一对落水父子,全家人细心照料,救活了公子和父亲。公子和父亲非常感谢他们父女,就把这小户人家的女儿娶过去,给被救起的公子做媳妇儿。婆婆看不起她,常给她气受。大儿媳妇儿娘家有钱,供婆婆抽大烟,所以婆婆就把一切罪过都归于打鱼女。婆婆问她在家吃什么,她就告诉说:‘熬小鱼儿,贴饼子。’婆婆用熬小鱼儿贴饼子讽刺小儿媳妇儿。这贫家女愁肠百结,受尽委屈,最后生气病死了。”这个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看到周围邻居家的妇女个个挨打受气,满肚子的委屈无处诉说,只是一味地忍受,使我幼小的心灵蒙上了深深的阴影,一直惧怕做媳妇儿,从那时起就下决心不嫁人。

二十四婚姻风波1936年春天,母亲病逝后,我哥娶了嫂子,我就和哥嫂过日子。嫂子人忠厚老实,模样长得还好,就是有点儿笨。我们家人个个针线活儿好,连哥哥自己都会做短裤,可嫂子不大会做针线活儿,哥哥不喜欢她。他早想远走高飞不管嫂子,又加上我和他顶牛,就是不愿嫁人,哥哥很犯愁。这时,正好县基干大队招人,我就鼓励哥哥去参加革命,我在家帮助嫂子持家。

卢沟桥事变后,日本鬼子虽没有占领县城,有时也路过村子,这下村子里就乱了套。我和嫂子两个都不敢睡觉,一天到晚东躲西藏,我哥也怕姑娘大了出点儿什么事他担待不起。我那年十六周岁了,按家乡的习惯姑娘虚岁十七还没出嫁,媒人就给说“填房”了。哥哥不忍心我去当“填房”,千方百计想把我嫁出去,我坚决不嫁,和他顶牛。我想:我会做活儿,我能养活我自己。

有一天到掌灯时间了,我在外屋做饭,听见哥哥和叔伯哥在屋里小声说话:“胜家蒲××人家,家中情况……”我没听清楚,又听见说:“出个八字帖!”我听明白了,他们又来给我提亲了。我们家乡的习俗是,按属相、生辰八字合婚。经常听妈和乡亲们说:子鼠丑牛寅虎……亥猪。虎斗牛不到头,说的是不宜结婚;蛇盘兔辈辈富,说的是属蛇的和属兔的可以结婚,等等。双方家长若同意就换八字帖,也叫允帖,在一张七寸长、三四寸宽的红纸上写上家长的名字,再写上孩子的生日、时辰,送到对方家,请先生合婚。还说什么命硬、命软,男的命硬克妻,女的命硬克夫,等等。我端着饭进屋一看,桌子上有张红纸,写着父亲的名字。我虽不识字,但父亲的名字还是认识的。我好生气,拿过来就撕了个粉碎,哥哥只好作罢。又一次是我叔伯哥哥吕文斗答应下的,是大恩村的某家人,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出嫁!”吕文斗退不了婚,只好由他外甥女镯子代嫁过去。在那个混乱的年代,什么礼节都没有了,可能是晚上悄悄送过去就算出嫁了。镯子是个天真、活泼、可爱的姑娘,爱说爱笑,干活儿麻利,很要强,脾气蒺藜似的(急脾气),人长得也漂亮。她也算是苦命人,从小失去母爱,她妈妈是我亲叔伯姐姐,我喊她四姐。四姐死后留下两个女儿,大女儿镯子跟着姥姥过(我大伯母),二女儿跟着她爸爸和奶奶过。她爸爸因为家中光景不好,也没再娶,有时间就来看镯子,带她回奶奶家住几天。大伯母和文斗哥很疼镯子,因为没有妈,所以格外宝贝她。镯子和我去拾柴火,手冻红了,肿了,回家大伯母赶紧给她暖和暖和,心疼地说:“别去了,冻坏了咋办?”大伯母总觉得她是没娘的孩子,可怜见的!镯子虽然没娘,但有吕文斗干活儿养活她们祖孙俩,生活比我们家强。现在嫁到婆家去,什么样也管不了了。我小时候妈妈带我去过她婆家,因为我妈妈的姥姥家就是大恩村刘家。妈妈的五个表兄(我叫他们表舅)都很富,分家后,每家都有一个很长的院子。刘家虽然不属于完县八大家,在当地也算是大财主。她婆家挺封建,旧礼教、旧规矩挺多,镯子那样年轻活泼的姑娘肯定被封建礼教压迫得喘不过气儿来。镯子嫁过去后由于世道乱,她婆家那儿后来又被敌人占领,不那么容易能回来了,之后我一直没见到她。过了几年,我已参加革命工作了,有一次回家看望大伯母,大伯母跟我诉说镯子在婆家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说她回来过一次,说道:“怨不得我凤菊姨不嫁,他家人真恶,真不好。”大伯母也没办法,只好劝她忍着。我老想去看看她,但我们不能随便到敌占区去,我们是有组织的人,一切要听从组织安排。最后,听说她嫁到婆家五六年就被折磨致死,年仅二十三岁。我非常难过,镯子是代我嫁过去的,她年纪轻轻就被封建势力夺去了生命,好像是替我去死了一样。我是决心为妇女解放事业奋斗到底的人,却没能救她出火坑。我的心情很沉重。每当回忆起我可爱的外甥女、我的小伙伴镯子时,我都会珠泪成行。我有时会梦见她,她还像小时候的样子,快乐、活泼、谈笑风生,她总是快言快语,我们玩得多么高兴呀……醒来却是一场梦。

自从镯子出嫁后,哥哥好像也没有再找人给我说媒。过了几个月,一天傍晚,嫂子在外屋做饭,我在院子里做着什么事,当坨的一个侄女也叫镯子的来找我玩儿,她小声地告诉我:“你知道吗?我爹给你说了个婆家,是白庙村姓王的人家,明天就要抬‘食罗’来了,你还蒙在鼓里呢?他们在我家商量的……”我一听气蒙了,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头嗡嗡地犯晕。我压制着自己的怒火和惊慌,我想:我必须镇静下来想想办法,我可不能嫁出去,嫁了就等于跳进火坑了。我娘家只有哥嫂,哥早想参加革命远走高飞了,那么我能靠谁呢?死在他家也无人知道。在家时,因为我发脾气,也只有妈在世时打过我两次,每次不过是顺手打一巴掌。现在若到婆家被人打骂、被人虐待,我可受不了。被打了,跑回娘家来,丢娘家人的脸,我也不干。我妈的教导我也不能忘,不能给妈丢脸。所以只有不嫁,我坚定起来,一定不能让他们把这件事办成。

这件事哥和媒人都是瞒着我在外面讲好的,想生米煮成熟饭了,我这个小丫头也没多大本事,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去。明天人家抬食罗来就是下聘礼了,这亲事就算定下了。我连夜催着哥哥去把媒人叫来,非叫他今夜去退亲不可。媒人来了,反复地跟我说王家如何好,我说:“他家好,你去嫁他,我不去!你也别做梦,我不会改变主意!你必须马上退婚!”他一再说:“反正是‘黑红两道子’(黑指这婚事吹了,红指这婚事成了)!”我说:“我这儿没有红道子!”我一再告诫他:“今天夜里你不去退掉这门亲事,明天他们来了我不让进家!谁要胆敢进来,我把他们统统轰出去!到那时候叫你们为难,可别怪我不讲情面!你可听明白了,你不能偷懒不去退亲。我有言在先,你也是知道我的,我从不多说话,可我说了话是算数的。你要想清楚,我是决不改口的。他当时满口答应,答应当夜去退亲,谁知是个‘金蝉脱壳计’,他旧思想很浓,心想:‘你个小毛丫头,你再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到头来还得乖乖嫁过去。明天人家聘礼送到家,你还有什么办法!’”另外还认为:“你哥答应下的,你单方也不能撕毁,‘在家从父,无父从兄’,你哥说的话也不能不算数!”他就没去退。我辗转难寝,一夜没合眼,想的是:他今夜不去怎么办?人家不退怎么办?明天聘礼送来怎么办?早晨我早早起来就去找媒人,问退亲之事办得怎么样。我一进他家,他还蒙头大睡呢!我气得火冒三丈,狠狠地质问他,他还是不想退。我说:“没什么可说的了,昨天晚上怎么说的今儿就怎么办!咱们可说定了,你为什么不照你自己说的去办?拖延时间你负责!”他说:“昨天太晚了……”“那你今天早上为什么不快去?你等什么?我叫你记清楚了,我决不嫁!你别白日做梦!想拖延时间使我改变主意,妄想!还不快走!”。他走了,这次真去了,到了南桥头儿,人家送礼的已经来了,他跑回来和我商量:“怎么办?”我说:“他们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他说:“人家不肯回去,是不是咱们先把礼品收下,回头我再给你退去,行不行?”我说:“你说得比唱得都好听,第一我有言在先,你不按我说的去做,现在你自己去解决,别找我。这时候你知道为难了,这和我没关系了。第二我已经对你失去信任了,你说话不算数,你自己答应的事都不去做,还有人相信你吗?你想用这个办法逼我让步,不可能!坚决不能!如果他们胆敢闯进我家,可有你好看的!你可小心点儿!”

我们家乡的风俗是,送聘礼这天,姑娘要躲到别人家,去婶子、大娘家去做活儿。大户人家有内外院,可以躲到内院去。我们当坨的大嫂、大娘们喊我去她们家,我都好言谢绝,同时我也跟她们讲清楚:“今天我哪儿都不去,决不能让他们得逞把我调开,让抬食罗的进门。”

这一计不成,他们又来一计,把我们村有头有脸的人都请出来了,把我们吕家长辈也请出来了。他们来了一拨又拨,轮换着“作战”,一会儿这个来说一套,一会儿那个又来了说一套。总之,千方百计让我答应收下聘礼,打发人家回去,以后有什么问题再和他们家里说;如果不收下,人家抬骋礼的回去不好交代。又说:“人家不走,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还有什么脸见人?叫你哥哥还怎么见人?”我说:“我领教过了!决不再上这个当了!”他们也一再说:“都是媒人祁老包不好,说话不算数!是他不对!我们这么多人你都信不过,你信得过谁?叫谁担保?你什么时候不同意,我们给你退去。聘礼收了,以后咱们赔钱。你也得给我们留点儿面子。”我回答说:“这不是面子的事,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这明明是火坑,你们都忍心逼我往下跳!”他们又说了好多这个那个的理由,又说:“人家哪点儿不好,哪儿不合你的意?我们替你了解如果确实不好,我们保证让你退……”他们往返不知来了多少拨子人,从早上都闹到后半晌了,叔伯二哥吕文斗也来了,问我到底怎么办。还说:“你叫不叫我们过去呀?”我说:“我都说过了,你们不听我的我有什么办法。”他说:“你那办法不行,人家不走,村里这么多人都给你说过,你就那么固执,就一句话‘不行’。你得让村里人过得去,嘴都说破了,腿也跑断了,你就是一个老主意‘不行就是不行’。你心里怎么想的?你看你哥哥了没有?一天不到,人都成什么模样儿了。”我心想:我早都看见了,也确实心疼我哥哥。他一会儿从外头回到家里,一会儿又从家里走出去,一下子就变得又黑又瘦,蔫了。我也想,现在怎么办?我也不能向后退,这关系到我的生死存亡,不能马虎。他又说:“我出个法子。行,咱们就办;不行,咱们再重新说。”我说:“行!你说吧!你说说你的法子。”他说:“咱们今天先收下聘礼。”“你又是收下,我心都烦死了!”“你先别急,你听我说完。先打发抬食罗的人回去,你什么时候不干了我给你退亲,我赔钱,一切事情我兜着。”“办完你走了,我到那儿去找你去!”“人家走了你找我还不行,我又飞不了、跑不了,再说你大娘在家里,我能走到哪去?”“你说话算数。”“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来着,大恩村你不去我叫镯子替了。”“这回你再也没有外甥女替了,你保证。”“我一百个保证!”“一言为定,我相信你!”我当时想,再闹下去,要是没人管了我更不好办了。另外,下了聘礼离结亲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还来得及,他也不能不管。我暗自下决心,先让他们过关。天黑了,忙碌了一天的人还没有走完。我把文斗哥留下来说:“二哥,这下一步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可不能打退堂鼓啊!”他马上痛快地说:“一先退钱,二退婚约,我给你找祁老包去,明天就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