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的夏末,地里的活儿都干完了,只等个把月就收庄稼了。这段时间叫“挂锄板儿”,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家里没有一粒粮,也没有人家雇人干活儿,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父亲走了,母亲成了一家之长,千斤重担压在母亲身上。母亲是个三寸金莲的小脚女人,记事时拿裁尺量我妈妈的陪嫁鞋,也叫“省穿鞋”,不多不少整三寸。我好惊讶,当时是怎么穿的?在娘家也没有下过地,只是跟着姥姥学得一手好针线活儿。我们家又是旗人,规矩挺大的,母亲没有事从不出门,只管操持家务、做针线活儿、抚养儿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连村里的人也认识不了几个,更不了解当时村里的情况,怎么办呢?母亲成天愁得紧锁双眉,一筹莫展。有时气得说:你爸爸这个败家子,把地都弄光了,自己躲干净去了,留下一大家子人喝西北风呀!
愁归愁,恨归恨,看着自己生养的四个儿女,又不能让他们等着饿死,得活下去呀!她把虚岁十四岁的大哥、虚岁十岁的二哥都叫来商量日子怎么过,怎么活下去。母亲想把庄窠(住房)卖了,换几亩地来种。哥儿俩不同意,情愿外出做长工也不能卖庄窠。母亲觉得两个儿子年纪还小,外出做工不放心,可也没别的法子,只好忍痛先叫他们试试。
母亲给大哥找了在西韩童村谭魁武家帮助做饭(人家叫他贴灶的)。一个只有十三周岁的孩子,早早起来点火烧一大锅水,柴火都是柏树枝子,有时很湿。好不容易把火弄着了,先烧着水,接着剁搅疙瘩的菜,切咸菜,等水开了再下米,直到“大做饭的”起来搅疙瘩,饭熟了再把饭装在桶里。大哥早晨要送二十多个人的饭,一头是一大桶水饭(家乡叫水筲),另一头是一个大篮子,里头装上碗、筷子、咸菜(就早饭吃的菜)、疙瘩(一种早饭的主食)等。他个子小,挑不起担子,两头都蹭着地皮,艰难地把饭送到地里。1987年,我到西韩童村找了几位上年纪的人问我大哥当时的情况,他们都很热情,纷纷说:“吕东方啊,知道知道。是毡房里掌柜的赵老镇介绍来的,有点面子,没有挨过打。”“那孩子挺老实,干活不大说话。”“谭魁武家是大财主,号称城东第一家。在他家干活不容易,管事的好历害,打伙计,动不动拿鞭子抽!”二哥当时只有九周岁,找了我们斜对门赵老国家,说定一年十块钱,当“小做活儿”(小工)的,喂猪、狗,打扫院子,烧火,还到村外放猪,一天到晚不识闲儿(不能闲一会)。兄弟俩总算有碗饭吃。
为解燃眉之急,妈妈把三间住房当出去,留半间小耳房放家中的杂物,我们全家搬到奶奶和四伯父住的院子里一间关牲口的小东屋里,原来是牲口棚,不用付房钱。这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又低又暗的房间,有个一尺见方的小窗户,只能射进一点儿阳光。屋门由于年久失修,门板的下角都磨成半圆形了,门上边能合拢,也能拴上门,门下角和门框、门槛形成一个三角形的洞,冬天西北风迎门往里灌,下雪时,门里面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屋里跟冰窖一样冷;夏天太阳西晒,热得跟蒸笼一样。我们家乡有句俗话:有钱不盖东南房。东房是最不好的,冬天冷,夏天热,但这间房使我们有个栖身之所,没有露宿街头。这也是奶奶和四伯父对我们孤儿寡母的一点儿仁慈之心。
艰难岁月
用当房的钱买下必需的粮食,又用十块钱买了一台织布机和线。这是因为母亲既要考虑我们眼前的困境,又要为我们的长远生活着想。妈对我和姐姐说:“粮食省着点儿吃,多掺些野菜、树叶、红薯叶子,能吃个多半饱就行了。”还要留下些钱做本钱,冬天东才(我二哥)无事做时,可卖包子、豆腐、煎饼,等赚了钱再买冬天的口粮。织布机有大小工夫(空闲时)时,就织些布卖。为了活命,我妈托人找做针线活儿的雇主。妈妈的针线活儿做得好在全村是有名的,村里只要有人雇做针线活儿的都先请我妈。从此,妈妈天天外出做日工,两个哥哥做长工、短工,他们在外面吃饭。
我和姐姐在家,白天姐姐带我去拾柴火、挖野菜,回家后姐姐还要洗衣服、扫地、收拾屋子,做我们俩的饭。我和姐姐用未脱壳的小米(就是谷子)磨成面,叫谷末子,加上我们捋的树叶、野菜或红薯叶煮成菜白粥,就叫谷末白粥,只够我们俩吃个大半饱。那时姐姐实足年龄也只有十一岁,就承担了全部家务活儿,当起了管家。
开始两年,姐姐还和我一起到外面去拾柴火等,到了十四岁,家里人就说姑娘大了,不能抛头露面了,只能在家中干活儿,外面的活儿都由我去干。姐姐还要帮助妈妈织布、纺线,做些简单的针线活儿。
全家人拼命干活儿也只能过上半饥半饱的日子。我很小的时候就拾柴、挖野菜、洗衣裳、纺线,做很多家务活,家里人还说我是吃闲饭的,我当时真有点儿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