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冈有一处著名的古迹,也是一处游览胜地——太宰府。逢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郭沫若带着田汉去游太宰府。
太宰府在历史上是管理九州地区的最高长官的驻地,也曾是菅原道真的谪居之所。菅原道真是日本平安时代的公卿、著名学者,是当时日本汉文学创作的代表人物,死后被尊为学问之神。太宰府就成为供奉他的神社。菅原道真喜爱梅花,故而太宰府里种满了梅树,是九州地区赏梅的胜地。
太宰府在福冈郊外的二日市,需要从博多驿乘火车前往。因为不是周末,车上人并不多,郭沫若和田汉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一边观赏沿途的风景,一边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从急行的火车上向外望去,周围满目青翠的田野飞速闪过,像是生命灿烂的光波在眼前飞舞,列车则好像个勇猛沉毅的少年在向着希望弥漫的前途努力奋进。郭沫若觉得“自我”仿佛与火车、与大自然合为一体,融化在一个磅礴雄浑的旋律之中。他想到了立体派诗人韦伯的《瞬间》一诗,随口朗读给田汉听。
“不如你也来做一首吧,沫若兄。”田汉鼓动道。
略作思索,郭沫若站起身挥动手臂:“火车/高笑/向着金黄的太阳/飞!飞!飞!……”不料一激动,手里捏着的车票飞出窗外。好在此时列车正驶进一小站停靠,还没等车停稳,郭沫若就跳下车去寻找他的票。可等他找到车票,列车却已启动,田汉急得在车上挥手叫喊,郭沫若飞跑了一段,哪里还追得上,只好放弃。折回车站去打问,下趟车要两个多小时后才有,他决定徒步走到二日去。
在火车上看周围田野,只见一派青绿闪过,走在田野中则看清了一片片麦苗,一丛丛灌木,一股股溪流。郭沫若感觉自己仿佛成了米勒画中的人物,边走边吟起《浮士德》中的诗《风光明媚的地方》。
这是不久前他刚刚翻译出来的。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了惠特曼的《坦道行》:“从今后我再不欷歔,再不踌躇,无所需要,雄纠地,满足地,我走着这坦坦大道……”望着前方没有尽头的钢铁大道,郭沫若想:“我要永远在这健康的道路上,自由自在地走着,走到我死日为止。”
这样口中念叨着,脚下走着倒也不觉得累,还把刚刚在车上开了头的诗酝酿成一个腹稿,这就是后来发表的《新生》一诗。十多里路在不知不觉中走完了。穿行在二日市的街道上,郭沫若正思忖着到哪儿去找田汉呢,就见他从街旁一家小面馆里跳了出来。
“你叫我好担心呀,沫若兄。何苦为了五角钱,去冒那个险,脚没有跌伤吧?”
“没有啦。我冒了一个小小的险,捡了五公里的坦道走来,还做了一首诗。”
“那接下去的路,我们还是徒步走去好了,说不定还会得着诗句呢,贝多芬的《月光曲》不就是从散步得来的吗!”
从二日到太宰府有轻轨火车,但二人决定放弃乘车,改为徒步。
他们在阳光明媚的大自然中一路走去,不时地触景生情,果然得着不少诗料,可惜回去后没能一一记下来。路上看到一种三片叶子并生的小草,郭沫若告诉田汉这叫三叶草,田汉便说:“这可以象征我们和白华之间的友情呢!”
太宰府的天满宫是供奉菅原道真的本殿。菅原道真被尊为学问之神,于是每逢大考、升学之际,莘莘学子们便会到这里祈求神灵的庇佑。在高考前夕,甚至有许多全日本各地的学生在父母的陪伴下来这里祈福。本殿背后一排长长的木架上挂满了一个个“绘马”木牌,每面牌子上都写着一段祈愿考取好成绩的话。天满宫前的心字池上架起的三连桥以红色漆饰,寓意着过去、现在与未来。这是一个给人以希望的地方。
尽管田汉在东京刚刚参加过高考,他与郭沫若却没有来祈愿的意思。他们穿行在府院中的梅花树下,慷慨激扬地憧憬着未来。一个抚着天满宫殿前的铜麒麟说:“我是伤鳞的孔丘”,一个骑上铜牛道:
“我是骑牛的李耳,我要作《道德经》五千言作狮子吼。”
3月末,梅花已经开至荼糜,但天满宫前那株名曰飞梅的古树仍繁花似锦。嗅着淡淡的馨香,郭沫若和田汉不由得沉醉其中:
“梅花!梅花!
我赞美你!我赞美你!
你从你的‘自我’当中,吐露着清淡的天香,开放着窈窕的好花……
我赞美你!
我赞美我自己!
我赞美这自我表现的全宇宙底本体!”
于是,从郭沫若的心中油然涌出了这首《梅花树下醉歌》。
在苑中茶座稍事休憩后,两人出了府院后苑,一路登山,一路聊起歌德。郭沫若说很想学着歌德的诗剧也试作一两篇诗剧,田汉提议与宗白华一起,三人可以做一本“歌德研究”的书……聊到兴起,两人便想到要找个摄影师替歌德与席勒塑一铜像。山间茶店的店主人为他们唤来摄影师,二人遂就着背后的山景并肩而立均做沉思状。摄影师叫他们一站一坐,说道:“不然照得来会像铜像一样呢!”二人相视大笑,这正是他们要的效果。
这一天的出游,真是尽兴而归。回到家中,他们忙着把这一天的游记写下寄给宗白华,好让他分享这番踏青的愉悦。
太宰府后山上两个青年摆好姿势留下的那张照片,只是留住他们游兴大发的一个瞬间,最终没能保存下来,不过,这一影像却定格在了中国话剧史的一页上。就在这一年秋冬之际,田汉创作了《环珴璘与蔷薇》、《咖啡店之一夜》几个剧本,郭沫若先是创作了诗剧《女神之再生》、《湘累》,不久后又创作了历史剧《卓文君》、《王昭君》等。这让两个年轻的大学生一起走进了中国话剧史开拓者的行列,因为在他们之前,李叔同、欧阳予倩和春柳社所编创上演的那些话剧,都改编自外国文学作品,而郭沫若和田汉的创作却是真正意义上的原创作品。
郭沫若他们三人之间的通信,则在当年由田汉辑录成《三叶集》出版。书信中三个青年大胆裸露自己的灵魂和一片坦荡的襟怀,引起了许多青年人浓厚的兴趣和热烈的关注。田汉把这本《三叶集》称之为中国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在这之后不久,宗白华离开上海赴德国留学,攻读德国古典哲学和美学。他与郭沫若仍然用通信的方式,更深入地探讨中德文化关系。
1925年夏,结束了留学生涯的宗白华回到上海,暂时住在四马路的一家旅馆里。一天上午,旅馆的茶房告诉他外面有客人来访,宗白华连忙来到前台迎接,是田汉和一个清瘦的青年。待与田汉打过招呼,那个青年走上前,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道:“我是沫若,我是沫若。”宗白华大喜:“今天同时见到了你们两位东方未来的诗人,不,应该说是今天的诗人。幸甚,幸甚!”
三个朋友都为第一次相聚兴奋不已,整整畅谈了一天。接下去的几天,他们一起逛大世界,逛城隍庙,下馆子,玩了个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