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也有“回门”的习俗,叫作“三朝回门”,是新婚后第三天,新郎陪着新娘回娘家。
这天一清早,陈爱珠便催着儿子陪新娘子去孔家。按惯例,女婿是要在这一天正式会见岳父大人家里的近亲。但来到孔家,沈雁冰只在堂屋里同岳父打了个照面,孔家两个小舅子却没有见到。于是,他便随妻子上楼去拜见岳母。坐下刚刚说了几句问候寒暄的话,就见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追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跑上楼来。两个孩子围在大人身边揪打着,沈雁冰看岳母好像无力去管教,只是无可奈何地叹气。倒是坐在一旁的妻子觉得娘家人在丈夫面前失了面子,忍不住猛然喝道:
“阿六,你又欺负弟弟,也不看看这里有客人,这是你姐夫……”
沈雁冰这才知道,两个男孩是他的小舅子。那个大点的阿六叫孔令俊,小点的叫孔令杰,小名叫阿福。
阿六看了一眼姐夫,没答话,也不敢再揪打阿福,跑下楼去。沈雁冰心想:这个令俊不怕他母亲,却怕姐姐,看来妻子在家中还是颇有些管家之道的。
陪着岳母说了一阵子话,沈雁冰想到他们母女二人一定有些私房话,当着自己不便说,就起身推说下楼去用茶点。
下得楼来,又不见了岳父的影子,也不见小舅子孔令俊,只有孔家大姨陪他用茶点,沈雁冰心中就有些不悦。心想:这经商之家到底不像以读书传家之人,待人接物总讲些礼数,难怪他们就是不肯让妻子读书识字。又想起人们都说这位岳父大人是个败家子,于是对他的尊敬便又减少了几分。
沈雁冰在堂屋里与孔家大姨东拉西扯的,却不知楼上岳母和自己的妻子吵了起来。
原来,沈雁冰刚一下楼,新娘子就抽抽咽咽哭起来。当母亲的认为女儿刚进婆家门便受了委屈,问道:
“是女婿待你不好吗?”
女儿摇摇头。母亲又问:
“那是婆婆待你不好吗?你婆婆是有名的能干人,都知道她对小辈人极严厉,动辄呵责,婆婆让你受委屈了?”
女儿还是摇头,说:“婆婆待我跟自己的女儿一样。”
“那你到底为什哭呢?”母亲也急了,问话的语气就有点焦躁。
“我恨你们,都是你们误了我,沈家早就多次要我读书,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读书?女婿是读书人,有大学问,连婆婆都是读过许多书的,我在沈家就像个乡下人,日后怎么抬得起头来?你们耽误了我一生一世!”女儿越说越生气,连生气带伤心,抽泣得更厉害了。
母亲听女儿这么一说,也觉得有些后悔。但事已至此,无法补救,只好又搬出那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教应对女儿,母女俩便吵了起来。说是吵嘴,其实是女儿埋怨当妈的,当妈的辩解几句,所以响动不大,沈雁冰在楼下毫无知觉。
按习俗,“回门”只是新郎当天对岳父家的礼节性拜访,沈雁冰在楼下坐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岳父的人影,就起身向孔家大姨告辞。
大姨向楼上大声叫道:“三小姐,新官人要回去了。”过了一会儿,新娘子从楼上低着头慢慢走下来,也没有寻问父亲、弟弟在哪儿,两个人就辞别大姨打道回府。一路上,沈雁冰只是琢磨着岳父是个什么样的人,竟没有注意到新娘子是刚刚哭过的。
回到家,两人去问候母亲,婆婆倒是一眼就看出新娘子似乎哭过,两个眼泡还有些红肿,于是问她同谁拌嘴了。新娘子先不肯说,架不住婆婆再三追问,她才把回娘家与母亲吵嘴,埋怨母亲不让自己读书,误了自己一生的事说出来。婆婆听罢,反到乐了,笑问道:
“这么一点小事也值得哭?你知道《三字经》上说的‘苏老泉,二十七’的故事吗?”
新娘子摇摇头。
“这个叫苏老泉的古人,27岁以前已经出名,但是他觉得功力不到,27岁以后才认真研究起学问,想要自成一派。经过多年苦心钻研,后来果然自成为一派。做学问的事尚且如此,你不过是要识字念书,能写个信,能看个书报,那还不容易吗?只要肯下功夫,不怕年龄大了学不成,埋怨你母亲没有用。我虽然没读过多少书,教你大概还是不费力的。”
听到这里,新娘子破涕为笑。
婆婆想起了什么,又问道:
“你有小名么?不能老是叫你新娘子。”
新娘子摇摇头,说:“父亲母亲叫我阿三,家里人称呼我三小姐。”
沈雁冰和母亲听了,简直哭笑不得。
母亲说:“德鸿,你给她取个名字吧。”
沈雁冰想了一下,说:“据说天下姓孔的人家,都出自孔夫子一脉,按孔家家谱上辈份的排字,繁字下边是祥字,祥字下边是令字。岳父名祥生,他的父亲名繁林,两个小舅子名令俊、令杰,想必岳父家是按孔家家谱上排下来的,新娘子该排令字,令娴、令婉都可以,只是不知孔家同辈男女是不是都用一个字。”
母亲听罢,说道:“那倒不如按沈家的办法给她取个名字。刚才新娘子不是说跟她母亲讲我待她像女儿一样吗?我正少个女儿呢,我就把她当作女儿,你按沈家办法想个名字。”
“按沈家家谱,我这一辈都是德字,后面一个字一定要水做偏旁,那就取名叫‘德沚’吧。”沈雁冰刚说出这名字,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妥:“可是,照孔家排行,令字下边才是德字,当今在世的衍圣公就叫孔德成。新娘子若是取名‘德沚’,孔家误会到他们的排行上,那就比她的弟兄小了一辈。”
母亲一摆手,说道:“我们不管他们孔门那一套,就叫她德沚吧。”
孔家“阿三”、“三小姐”这才有了名字。沈雁冰后来曾为探讨妇女问题写过不少文章,为自己妻子取名这两个字,大概得算是他为妇女解放问题写下的头两个字吧!
从这一天开始,沈雁冰亲自教孔德沚识字读书。
春宵苦短,日月匆匆,不知不觉中,新婚之喜已过半月。不知是放不下编译所里的工作,还是不想一次用尽全年一个月的额外休息,沈雁冰准备回上海。
孔德沚当然舍不得丈夫这么快就离家外出,新婚的欣喜还没有散去呢,何况念书识字也刚刚开始。
“母亲会继续教你识字的。”沈雁冰安慰妻子。
“可是新婚一个月是不能空房的,空房不吉利。”孔德沚所说的,是这里的习俗,世代都是这样的。
沈雁冰不信这一套,陈爱珠也不信。她知道儿子看重自己的事业,大丈夫以天下为己任,自然不该沉溺于儿女情长,所以并不劝儿子久留在家。
临行前,沈雁冰独自去孔家辞行,仍然没有看见岳父,只见到岳母卧病在床,说是因为操劳女儿出嫁的事太累了点,所以又病了。
沈雁冰问候了岳母,告诉她自己即日就回上海。岳母听后,颇不以为然,带着几分不满地说:“总该过了满月再走嘛,你们家是新派,也太新了。”
回到家中,沈雁冰告诉孔德沚没有见到岳父,岳母又病了。孔德沚倒不太为母亲的病着急,她说母亲一直身体不好,一年中有10个月卧病在床,却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家里的事全都仰仗大姨去操心。
沈雁冰没有见到岳父,是这位岳父大人有意躲了,新婚“回门”那天打了个照面,他也躲了。原来,孔祥生这个生意人觉得女婿是做学问的读书人,自己同他在一起无话可说,不外乎扯些天气如何,上海怎样之类不咸不淡的话,倒不如不见。
按说生意人,不论生意大小,总有些迎来送往场面上的事,也是极注意面子和礼数的。孔祥生却因为结交一些酒肉朋友,整天混迹在这班朋友中,怠慢了其他社会交往,连新女婿上门都顾不上点体面。他开设的那家小小的纸马店,多年来也还能够赚钱,但与那班酒肉朋友挥霍无度,孔祥生已经欠了不少债。这次嫁女儿是要有不少花费的,他便想了个主意,起了个会,他做会头,凡入会者每人交入会金100元,每年可得利息。入会的共有10人,包括他自己,实际上收得900元,应付嫁女的开销大致也够了。孔祥生在花钱办事上喜欢热闹,又要讲排场,但将来如何还债,他却不去想。光是起会的这几百元债,每年他就得付一大笔利息,一直要付到第九年底。大概也是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事到临头,再借新债还旧欠吧。
沈雁冰摊上这么个岳父,真是没有办法。母亲为自己的婚事花费了1000元,那是她早已慢慢存储下的。操持一个家不容易,败掉一个家却可以在杯觥交错之中。这也算是人生的一种学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