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徐太医府。
我静静的坐在小楼的一间厢房里,对镜弄妆。身后两个灵巧的小丫鬟帮我倒好梳头用的桂花油,还有一些闲散的奴婢在动作麻利的布置早膳,那灯芯糕的香味扑鼻,这些年的奔波,唯有这嗅觉一直未变。
“渝希,你来帮我梳头。”我唤道其中一个贴身的丫头,她自我搬来这里就一直服侍我。
她微微点头应下,走到我身后,用下面刚送来的豹骨梳在盛着桂花油的瓷盘里轻轻一展,拿到鼻前一嗅,仿佛觉得不对,又把梳子放到清水里沾沾,这才从上至下替我梳头。我不言语,却看在心底,虽是不长不短的三年,但她深谙我的习性。
虽然渝希仅仅十六,较我还小两岁,却已十分老成,对人对事自己都有分寸,拿捏准确。可能时间就是如此吧,并不是看年岁多少而定论,如我,若不是这三年之间的变故,或许我仍是一个含着糖片等着赶集的黄毛丫头吧,怎会端坐在这里,怎会变成如此。
渝希的手法熟练,听说她来伺候我之前是替老夫人梳头的丫头,技巧跟花式比府里的老嬷嬷还要好。不一会,梳子就在发梢停了下来,一股淡淡的幽香弥散在我的耳畔。她顿顿手,放下梳子,复有从花木盒子里取出一只碧绿的簪子别好。
“看看。”她语气有些欣喜,可能是尝试了一种新鲜的发式,她双手递上来一面圆形铜镜,里面的面容清晰可见,熟悉而又陌生,什么时候我已经把这张脸真正的当成了自己的了呢。
我摆摆手,示意她放下镜子。又独自径直走到屏风后面,开始更衣。
可能是最近府里事情多,怕照顾不周,特意多支了几个侍奉上来。在我换衣的时候,几个丫头的声音零零碎碎的落入我的耳中。
“二小姐怎么不让人伺候换衣呐……”
“不晓得。听说小姐也不喜味道太重的食物。”
“是因为那一场大病吗?”
还在七零八碎的说话时,渝希的脚步近了些,低声浅骂了她们两句,而后流言四散而去,顷刻间又是一室的安静。
今日备下的是出席晚宴时的正装,我已经习以为常这样冗杂繁复的过程,不加抱怨的一层一层穿好。打开玉屏,八角仙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盘素菜,还徐徐冒着热气。
还在做着杂活的渝希见我收拾妥当,忙迎上来,低声道,“小姐,老爷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知道了。”我应道,“请老爷上来吧。”
这是每个月必须的一道工序,除此之外,我不多与他见面。
不一会,他便沉稳的从楼梯上走了上来,衣冠华丽,我总是在想,如果十八年前的那件事情没有隐瞒住,太后的心头肉刘崇都被处死,然而他为何还能过的如此安稳,未受任何牵连。
过往烟云,起码他现在还是我名义上的父亲,我得依靠着他才能活的下去。
我迎上前去,盈盈一拜,唤了一声,“父亲。”
他的眉眼之间已经习以为常这种礼仪,扶起我来,环视了一下周围,示意下人们都下去。
他掀开衣襟,坐了下来,自顾自的拿起筷子吃起饭菜。
我站在窗前,看到奴才们都走远,才安下心来。
“今天是什么节日吗?”我问道,在他对面坐下,倒了一杯菊花茶水问道。
他拿起筷子的手在空中一顿,抬起脸来看着我,反问道,“你真的想好了吗?如意。”
我灿然一笑,“父亲忘了我的名字了么,我叫谨安。”
徐谨安。这是我带了三年的名姓,跟每日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一般,时间长了,不疼不痒。
他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却依旧明朗的面容,我有时凭空想象当年他在宫里送我母亲走时也是否如此安然。
他可能还是有些在意,彻底放下碗筷,叹了口气,“我怎能当得起你的父亲。”但对上我坚定的眼神,他不好多言语,站起身来,从怀里取出一个锦袋,走到我身后,“那我们开始吧。”
“好。”我点头,闭眼。
他用鱼刀轻轻刮开我脸上已经陈旧的老皮,又沾些清水让它们分离,厚重的药水味道很冲,刺得我的眼泪不知不觉的往下流,咸咸的味道又粘在新剥掉的皮上,每一分毫都如同万针扎进寸骨血脉,我紧紧攥住拳头,指甲刺进肉里才能抵过疼痛。
他说,“打听到苏姑姑的下落了。”
“什么!”我一听,没有顾忌刚刚敷上的草药,一个挺身扬起脖颈。
他摆正我的脑袋,继续往上面抹药,“被软禁在前朝废妃的宫殿里。”
我的面容紧绷,他清洗后,复有给我上面,冰凉的皮肤一点点与我的炙热的脸面相接,我被激的不停打着冷颤。
半个时辰之后,疼痛终于过去了,我化上精致的妆容。
我转过脸,他正在洗手收拾东西,手背上已经能看见清晰的皱褶。
“谢谢你。”我脱口而出。
他可能被这样的话从我嘴里说出有些惊讶,但还是冲我一笑而已。三年时间,他永远对人如此不近不远。
他收拾好就准备离开,走之前留下一封请柬,“准备准备,今晚就是机会。”然后沉默着仔细看了我的面容一刻,转身离去。
我知道,他那眼神并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他自己的女儿,真正的谨安。
桌子上还残留着他未吃完的饭餐,我坐过去,拿起筷子,继续吃着已经凉透的残余。
午后,我还在楼上的阁楼小憩时,渝希上来告诉我,大少爷回府了。
本来这样的事情我是不情愿去的,但听说谨安生前跟长子徐谨荣的关系极好,所以,为了不露馅,我还是会装出一副欣喜的面相。
下午的太阳正烈,刺得我皮肤很疼,我用袖口微微遮住,快步走过一片梧桐树,进了徐夫人的正屋。
“母亲。”我还未进屋就先开口叫道。
候在门口的老奶妈迎上来,一脸兴奋地看着我,“二小姐也来了啊,快进屋快进屋,夫人正跟少爷在屋里说话呢。”说着引着我进正堂。
其实我很心疼徐夫人,虽然没有见面次数不多,但也十分心酸,因为一些事情,她的精神常常恍惚不好,每次见面都会不自觉的联想到苏姨娘,所以我对她一直毕恭毕敬,尽些做儿女的孝道。
“夫人快看谁来了。”老奶妈唤道。
“安安。”她弱小佝偻的身躯尽量快的走到我的跟前,伸手附上我的手,转而又牵拉着我缓缓坐下。指指椅塌对面的端坐的男人,“你看,你哥。”
她能说的话已经不多了,但表情还是能反映出她现在幸福的心情。这不禁让我更加难受,一个盛名鼎沸的太医,医治无数,却无法治好自己的妻子女儿。
我颔首,拍拍她的手背,“看到了看到了。”
上一次还是一年前见过的徐谨荣,仍是记忆中浅薄的印象。我总是感觉我和他之间有种莫名的默契,但三年来还是有些刻意回避与他见面,不为别的,只是真的谨安与他关系亲密,担心他发现破绽。
他静静的坐在我和徐夫人的对面,端起茶盏轻抿,我的余光却能清晰的感觉到他有意无意的打量了我一番。
我沉了一下心思,一脸真诚地对上他的眼神,这一碰撞倒让他有些反应不及。我问道,“哥哥,边疆的日子过得可好?”
“边塞严寒酷暑,但还好。”他放下茶盏,定定地回看向我。
“边塞,苦,苦……”我还没来得及做反应,身边的夫人开始哽咽,有些泪水簌簌落下,抓住我的手微微发紧。我手足无措,只能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宽慰。
一直跟着的老奶妈也劝了半天才止住眼泪。
如果,那年送我离开之时,苏姨娘也能料想到今日的境地,她必定会更加心疼的吧。
陪着夫人说了两个时辰的话,虽然她听不太明白,也说不上什么成句的话,但还是一直听我们讲,听到谨荣说到边疆有趣的风土人情会咯咯的笑个不停。
出了夫人的正屋已经是黄昏时刻了,我该准备准备今晚的宴席了。
刚走到梧桐路上,身后就传来一串稳健的脚步声,“安安。”果真是他。
谨荣站稳在我面前,我含笑望着他。他介意的看了一眼跟在我身边的渝希,我转身对她道,“你先回去吧,我陪哥哥走走。”
渝希应声而退。
我跟谨荣一路继续往前走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在人前时,我不愿再装,这种信任,在这府中唯有对他。
沉默走了一会,他语气不咸不淡地问道,“安安葬在哪里了。”
“你说什么呢?”我有些吃惊他会这么快就发现了,但还是继续伪装,假笑着拍拍他的肩头,“哥哥,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
他转过脸,嫌弃的把我的手从他肩膀上拿下去,坚定地对上我的眼睛,“别装了,你不是她。”
自他吐出那几个字之后,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