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偏殿·沅清堂
这是我进宫来第一次来到这里,见这个从未谋面真正害我至此的女人。
“谨安,你的手怎么打哆嗦啊?”皇后有些担忧的问道。
沅清堂从阶梯到一砖一瓦几乎都用的大理石建造,冰凉彻骨。我微微摇摇头,“没关系,有些体寒罢了。”
“这里湿冷。夏日里还是乘凉的好地方,但这冬天,实在太冷了。”她说完便看见迎出来的邓长柏。
我见邓长柏的次数不少,多是跟徐太医的关系,每见一次便不由的想起还在北林里困着的刘崇和荣药师。
“哟,娘娘来了。太后常念叨着您呐。”邓长柏一脸的谄媚样子,弓着身子巴结着。
邓长柏是太后身前的红人,别说皇后,就是皇上也得敬他三分。
皇后一边带着我往屋里进,一边跟邓长柏说着话,“邓公公也不劝劝额娘,这眼看着就要寒冬腊月的天,身子在这样的房子里怎么能受得了?”
“是呀,奴才也劝呐,可太后就是不听,非说这里带着先帝的英灵,长夜诵经祈祷,抄送的佛卷也不下三十部了。”他一脸焦容。
“那回头本宫多去御膳房走走,让他们多做些御寒抗疲的补品送来。”
“那就谢娘娘费心了。”邓长柏笑道,“其实,太后最近心情好多了,因为南烛公主的婚事。”
“本宫正是为这事来的,想着跟母后早早商议着。”
话说着便进了内殿。唯只剩下皇后与我,还有邓长柏三人进去。我暗自笑道,这孝桢不知害死了多少前朝遗妃,而如今却困在如此清幽的地方假装参修佛法,慈悲为怀。
孝桢一见我们进屋,才笑着站起来握住皇后的手,免了礼数,拉她坐下。
这是我第一次见孝桢。一脸的素雅之像,但眉眼中却带着我能一眼望透的奸狠。虽是与苏姨娘同般年岁,却年轻的不是一星半点。面容柔嫩,轻妆淡抹就很是风韵。
这样的高雅优秀的女子多年前曾为了她的稳固害了旁人。她定是恨毒了我母亲吧。
“母后这些日子看着气色可好了不少呢。”皇后从袖口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这是娘家送来的上好珍珠粉,母后试试。”
“这气色都是跟着你们来的呀。”她轻声道,柔和的拍着皇后的手背,“你瞧这南烛丫头的事情定下来,哀家这就算稳妥了。对了,你要是再能给皇上留下个一儿半女的就更好了。”
皇后脸色稍暗,却还是迎合过去。我只心道,这皇上十年八年不去坤宁宫,怎么繁衍后嗣。
“年下还有许多事情要办,所以这南烛公主的事情怕是推到明年里才稳妥办的风光。”皇后道。
孝桢点点头,“那也好。这丫头从小便不在宫里,回来之后与哀家亲近不少,哀家这辈子就缺这么个可心的闺女。虽说着嫁出去是喜事,但哀家还真是有些舍不得。”她问道,“那过几日叫上许夫人进宫来,两家商量商量可好?”
“那当然好。”皇后弯着眼睛笑着,“本来母后跟许夫人就是长年旧友,现在又是亲上加亲了。”
“是啊。”孝桢点点头回想起来,“当年哀家入宫还只是丫头片子,都不满十六,起初也是干净利落的做事,时间长久便知道在宫里不似寻常人家,若是不给自己留着后路,一切总有一日烟消云散,你会连渣都不剩下。”
“母后……”皇后有些宽慰的唤道。
“开始是为了父亲家族的官位名声,后来是为了自己在后宫中稳固地位,再后来,居然是为了皇上的真心。”她冷笑两声,看着皇后,“哀家告诉你一句话,做皇后的,只是求些金银充足,地位稳固便好,皇上的真心就算了。”
“臣妾是一心为了皇上龙体,怎能像母后所说只是顾及着身外物呢。”皇后赶紧表明态度。
孝桢笑笑,“无妨,若是你这样一味追下去,你会成了第二个哀家。”
皇后一愣,“母后少时精通琴瑟,文笔极好,后来又嫁给了最好的男子,如今儿女双全,安享极乐晚年,如此又有什么不好?”
孝桢哈哈笑了两声,挂着微笑的嘴角道,“就是因为追逐而永远惴惴不安。当你知道这个世上有一个不如你优秀的人却可以得到你最想要的东西时。你便会知道哀家那时的心境。”
“臣妾唯想常伴皇上左右,奉茶披衣,别无他念。”皇后仍是低头道。
孝桢看了她一眼,不多说话,蔻丹掠过眉间,轻声自言自语。“这就是啊,你一生中最钻不出来的死胡同,困着一辈子都无法脱开。”她思忖了片刻,唤过邓长柏,“去瞧瞧过几日还有什么好日子,请许夫人进宫来吧。想必她也等的急呢。”
邓长柏掐着手指算了一下,“太后,三日之后便是绿时公主嫁去蒙古的送别宴,皇上嘱咐多请一些大臣,以免办成家宴会尴尬。”
孝桢理解的点点头,叹了一口气,“你不提醒哀家都忘了这事了。可惜了绿时这丫头了。”她又抬起眼来吩咐道,“那就再去提醒一下,许相国一定得带着夫人前来赴宴。”
邓长柏应下,“许夫人这么爱热闹定然会来的。”
看着邓长柏走后的背影,皇后轻声道,“母后原来也是极喜好热闹,如今却每日在这冷清的沅清堂里潜心诵佛。臣妾觉得,您还是得常出门逛逛,这眼看着就入冬了,御花园里的梅花开的可好,哪日臣妾陪您走走。”
孝桢摆摆手,“罢了。你也知道,哀家唯独只爱这海棠,旁的花就算了吧。”她抬起手上还握着的一串佛珠,“哀家在这里就可以陪着先帝了。”
我心中一凉,这个可怜的女人。皇上被埋在北林,而她却仍是不愿褪去浮华的太后之位去那里陪他。却还说的这样心静高明。
离开了沅清堂,我跟皇后慢慢散着步子往回走。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但迈出沅清堂的那一瞬间,光线却异常的温暖。
皇后有些乏了,便谴了我先走,已是傍晚,我心道最近事情太多,于是匆匆回了御香坊。
推开我房间的门时,小庆子已经坐在里面等我。他见我进来,忽的一下站起身来,“怎么办!皇上的圣旨已经下来了!”
我一边坐下,一边默默算了下日子,明日正好是该去徐太医那边上药的日子。“明日我去拿药。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小庆子略略点点头,还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我想起刚刚在慈宁宫里邓长柏说的话,“三日之后便是绿时和亲出嫁的最后一顿晚宴。那么,估计四天之后便是出发的时候。”我有些担心,“绿时知道了吗?”
“今天圣旨下来,绿时当场就晕了过去。为了避嫌,我让珂离帮我去送的香。”小庆子面色枯黄,再不是我当初第一次见他时的英俊。
我摆摆手,“罢了,本来之前为了不让皇后疑心我是不想去见她的。但看这样子的情况,我还是去绿时宫里一趟吧。”小庆子站起来也想跟我一起去。我制止道,“你就别去添乱了。省的落人眼线。”
我匆匆穿上一件棉衣提上香箧便去了绿时宫里。
她贴身丫头见我来了,赶紧迎了出来,脸颊上还挂着没擦去的泪痕,想必都是哭了许久。“徐姑娘,您可来了,快去看看我们公主吧。”
我忙放下香箧进屋。寝屋地上还有几片碎掉的青瓷,我踩着狼藉走到榻边,绿时手腕上的铃铛已经不再作响,她虚弱的躺在榻上,喝着发黑的药汤。
“绿时!”我被她这样的虚弱的样子有些担心,虽然来之前预想过场景,却没想到竟然到了如此的地步。
绿时见我来了,微微摆手屏退伺候的宫人。强挤出一丝微笑,拍拍她身边的空闲,让我坐下。
我握住她的手,仅是刚捧过的药碗的温度。
“谨安。”她望着我,却不知道说什么。
我环视了一周,确认没人才坐回原位,用仅仅我们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话。“你先别太悲观。我还有一条出路说不定可以试试。”
她眼神略微惊喜了一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三日之后的晚宴上,我会想办法给你一颗药丸。等到你出塞之前,马车行至半路时吃下,便跟死人一模一样,不会有半分差别。之后,我会想办法让谨荣接应一下,三日之后,你便自然苏醒。”
绿时苍白的脸上淡淡笑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
我知道她不信,使劲摇晃她的身子,“你醒醒!还有三日了!你不努力什么都是白费!”
我这样的用力,她终于知道我说的不是玩笑话。“怎么会有这样的药丸?”
“你别管。”我嘱咐道,“除了三日之后的晚宴,这就是咱们在宫里最后一次相见了。我怕皇后察觉,只来看你一次,所以剩下的事情你得自己心里得明白。”
“我需要怎样做?”她听我这样说的有凭有据,眼神中忽的有了期待。
“你只需要在途中适当的时间吃下药丸。这药丸药效极强,立刻便会昏睡过去。”我轻声道,“蒙古不需要一具尸体当王妃。”
嘱咐完毕,我便赶紧离开。自绿时和亲圣旨下来,她的宫里便多了不少的新宫人。隔墙有耳,我必须谨慎行事。
三日过的极快。期间我不止清理了伤疤,还要来了那一颗传说中的香销丸。趁着送香的时候,让办事谨慎的珂离送了过去,直到珂离回来我才放下心来。但意外也同时发生,本来预想的晚宴,因皇后身子不适我便不能到场。
后来我也在想,皇后不去的原因应该不是身子不适,而是不忍心亲眼看着绿时如此。她们之前姑嫂情深,而如今她却亲手将绿时送出那么遥远。她终究还是没忍下心来。
她没有放我早回御香坊,也许她是在监视着我,谨防着我做什么小动作。还好,珂离已经送去了香销丸,我心中终于些许紧张,但愿明日一切平安。
夜深,我坐在坤宁宫外冰凉的石阶上,直到设宴的宫殿里喧哗退散,许多宫人零零散散的回自己的宫中时,我才跟皇后告了退。
我回御香坊的时候,特意去内务府转了一圈,跟那****混进封爵大殿时一样,忙忙碌碌。我正转身准备回去,却碰见了歌晨抱着许多丝绸云锦正好进门。
“徐姑娘!”她许久没有见我,有些激动。
但我却丝毫提不起精神,只能强挤出一丝笑容,指指她手上抱着的东西,“这么晚还在忙啊。”
她高兴的搁下东西,拭了一把头上的汗珠,“这不是明日绿时公主大婚,内务府这一晚上估计都得忙活了。”
“哦。”我淡淡应下。
她见我如此,转身跟领班姑姑请了个假,便跟我出了门。
直到走到黑处,她才说话。“姑娘,奴婢知道您与绿时公主关系好着,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这样,心里肯定不好受……”
我想了一下,问道,“歌晨,明日去送亲的仪仗是多少?”
她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我,“这些都是管事姑姑的事情,奴婢一个丫头怎么会知道这些。”她又低着头想了片刻,道,“明日奴婢定然会去,还有绿时公主宫中的所有宫人都会随行。”
“那可有人不愿去送亲?”我追问道。
她环视了一下周围,“许多宫女都是不愿意去的。我们这样内务府公管的还好,那些陪嫁的丫头说不定就被一起带去蒙古了。她们快哭成泪人了。”
我心下便有了主意,“那你能不能明日帮我替换一个宫女?”
“替换?”
“我手下有一个宫女,你帮我把她安排在陪嫁丫头里便好,随行出宫。最好能是一起上车的喜娘。”我问道,“能成吗?”
歌晨想了片刻,“行倒是行,趁乱就看不出来。但是,宫中少这样一个宫女可是要出事情的。”
我摇摇头,“这个你不用担心。皇后娘娘已经准许我处置她了。”
歌晨已无后顾之忧,点点头,“那行。明日清晨便让她早早来内务府找我便是。”
我满汉感激的看了她一眼。是福是祸,一切天定。
我回到御香坊的时候,所有人都在一楼大堂里等我。没有说话,只有面面相觑。
我坐过去,倒上一杯茶水,看着他们看我那样期待的眼神。我道出我的主意。“明日,珂琳你随歌晨的内务府去当陪嫁宫人。绿时一旦发生意外,便由你照应她。谨荣那边我已经说好了,会紧随着队伍前行,与你应和。若是成功,你便带着绿时跟谨荣走,一切他自有办法。但若是失败,你就自己逃跑,我不想再拖累你。”
珂琳听我这样一说,掀衣跪下。
“姑娘。奴婢知道您早就料到对皇后的琥珀金香做手脚的就是我,但您还是没供出奴婢来。不仅这样,还一直对奴婢这样好。奴婢后来也听说了,是您求皇后饶了我的命。如今又是这样的一个契机送我出宫。”她把头深深磕下,“恩同再造,无以为报。”
我低头看她,她手腕上空空荡荡。我扶起她来,让她坐到我的身边。“本来这些话咱们早就应该说出来的。只是各存了心思罢了。”我走到柜子边取出那只我捡到的手镯,套到她的手腕上,“那日,珂洛出门,你便借了她的镯子让我打消顾虑。”我笑笑,拿起她的手腕道,“这不挺好看的吗,物归原主了。”
珂琳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她傻傻的看着我给她戴上的镯子。“奴婢先前是在冯贵妃那里当宫人,已是‘亦’字辈的宫女。却不想沦落到这个地方,所以奴婢表面沉静,但却暗中发恨。那日姑娘接管御香坊,奴婢平生只认冯贵妃一个主子,所以便把姑娘送的镯子扔了。没想到……”她看了一眼我,道,“奴婢有新的主子了。”
我掏出绣帕为她拭干泪水,“出了宫等着我,等一切风平浪静了,你还跟着我。”我一想,拍了一下她的手,“你手艺这么好,可以去安意楼帮忙啊。”
她笑笑,“那好,奴婢定然会等姑娘出宫。”
我们两个脸上挂满了温馨,他们几个也很是动容。我看了一眼小庆子,“明日你只能混在队伍里出宫了。”
“那以后查人,姑娘怎么交代?”他迟疑的问道。
“就说你跑了呗。”我摆摆手,“反正明日不查,等到查的那日,你早就跑远了。”
“那姑娘怕是缠上事情了……”
我虽然心里也没底,但还是拍拍胸脯,“没事,我是皇后的人,他们能把我怎们着?”
小庆子愧疚的看着我,叹了口气,“若是明日失败,奴才就跟绿时一起死。”
‘死’字就这样被他直言不讳的说了出来。我急忙捂住他的嘴,“明日的事情只能成功不许失败。”我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是坚定的信念。道,“真正关键的是绿时,若是你都不坚强,叫她如何撑得下去。”
他点点头,我道,“明日我不能跟着去。如果成了,就快叫谨荣进宫来传个消息。”我说完闭着眼睛想了一圈,应该没有什么漏掉的,缓缓的举起手上的茶杯,笑着道,“这段时间咱们在这个地方相遇,却在明天分开。小庆子跟珂琳走了,就只剩下小喜子还有珂离珂洛和我了。离开的好好生活,还在这里的,我只能说声抱歉了,你们还得继续跟着我担心受怕了。”
珂洛有些忍不住,隐隐绰绰的哭了出来,“珂琳姐,小庆子……”
一个泪点的爆发,致使全屋的人都有些隐隐绰绰的哽咽。甚至小喜子也淡然下来,眼眶红彤彤的,拍了小庆子的肩头,“嘿,出去以后帮我多留意着赌场呀,饭馆什么的啊!青楼就算了……呵呵。”
小庆子点点头,“等你出去了,还能当混混儿。”
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在宫外团聚,那时,肯定会比如今更加感动。
他们碰着茶杯,淅淅沥沥的回忆着我还没来时候的记忆。
我突然想起那日在沅清堂里的孝桢的模样。问道,“太后为什么一直身居深宫,也不出门?”
珂离道,“姑娘怎么突然想起这些了。”
“咳,估计今晚大伙是不用睡觉了,那还不如多向各位请教请教。”
珂琳进宫时日最长,跟过冯贵妃,所以有些耳闻。“奴婢只知道是七年前太后开始独居沅清堂,吃斋念佛。”她压低声音道,“听说是为了给刘公公超度。”
“刘公公?”珂洛问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珂琳继续道,“当初的领事太监。侍奉了太后半辈子,最后却被太后下令打断了腿,放到麻袋了,扔到护城河里。”
“咦。”珂洛倒抽一口凉气,“太狠了吧。”
我心下一暖,还好刘崇活着,他在北林,陪着先皇可能是他最好的归宿了吧。至于那个在沅清堂里假惺惺的女人,我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