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请兔先生给我们讲几句话。”
在全体来宾一阵掌声安抚了一个讲演者之后,狮先生站起来,和颜悦色地请兔先生发言。于是来宾又鼓起掌来;多数来宾还“哦哦”地叫:有的扭头,有的侧身,有的把望远镜拿起来,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兔先生身上。那些眼光,也有惊讶的,好像说:“还请他说话?”
也有鄙夷的,意思是:“你也配讲话么?”也有幸灾乐祸的:“看你讲出什么来?”也有替主人担忧的:“这席话可难讲啊!”更有等机会在东道主面前讨好的,心里想:“一句话不对,老子就首先动手,要这小兔崽子的命!”
这是森林中间的大宴会,东道是狮先生,来宾有象先生、熊先生、虎先生、豹先生、狼先生、狐先生、鹿先生、野猪先生、野猫先生……所有森林里的大亨乃至小百姓都一齐请到了,更是一齐都出席了,谁敢不出席呢?用新闻语说,就是“济济一堂,极一时之盛”。而末座的是我们的兔先生。
兔先生是在坐诸公中体格最小的一个,恐怕也是最弱的一个吧!他很少有机会参加这样盛大的宴会,他常常是很幸福地被忘记了。他虽然身体小,在来宾中却极其显眼,因为他的服装的颜色是显眼的,像雪一样洁白。在我们人类,只有新娘子到结婚的礼坛去的时候才穿这种颜色的服装。有人说:结婚的礼坛就是女人的祭坛,像太牢少牢们被宰了送上去的那神前的祭坛;女人被送上祭坛去的时候,服装的颜色和兔先生的颜色是一样的。有的地方的人遭逢着人生最大的不幸,比如说:儿子死了父母,妻子死了丈夫,这才穿这样颜色的服装;但兔先生却把这样颜色的服装经常地穿着。
兔先生不光服装的颜色特别,眼睛的颜色也很特别,像哭得太多了似的红。兔先生也哭过吧,哭过的时候,眼睛是红的;但不哭的时候究竟多,就是不哭的时候,眼睛也是红的。生来如此,与哭不哭无关。但有人说:生来如此,恐怕是遗传;兔先生知道:爸爸和妈妈的眼睛的确也是红的,说不定祖先的眼睛也这样;那么,祖先们也许哭得太多了。
森林里有一条好法律:无论怎样的小家伙,在家庭里都可以放肆。年轻的时候,骂骂爸爸,打打妈妈,谁也不会干涉;讨了老婆或嫁了丈夫,欺压一下老婆或丈夫,也决不会出什么乱子;年纪大了,有了儿女,儿女当然是出气筒。可是一离开家庭,情形就两样了。大亨们是那样多,几乎每走一步都会碰见;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大亨们都难以侍奉。有一种法律叫做“吃掉法”,是专为小动物侍奉大亨们而设的,那上面自然写着许许多多的字,例如第584条,第7,632条,第38,621条,第541,981条,第9,922,886条,第8,620,000……等等,但每条的收尾两个字都是一样:“吃掉”!比如说,一个小动物像兔先生似的,偶然在森林里散步,不幸碰见了虎先生:照小动物的习惯是,站在路旁,恭恭敬敬请一个安,说声:“虎先生,您好哇!”这时候,虎先生如果高兴,那就是说它老人家肚子饱饱的,不想吃什么,把兔先生的话当作耳边风,昂头阔步地走过去,或者鼻子里“唔”一声,头也不点就走过去的时候,在几千年几万年的长时间中,有这么一回半回也说不定的。可是虎先生或者别的大亨,却常常是不高兴的,或者说常常是胃口很好的:“怎么,你问我好么?我有什么不好,你敢讽刺我么?”下文不必说,就是“啊呜”一口,把兔先生吃掉。因为吃掉法上明明写着:“凡对大亨说‘您好’者,吃掉!”谁吃掉谁呢?当然是大亨吃掉小动物。如果碰见的是豹夫人,说的话是:“豹夫人,今天天气吓吓吓!”结果也一样,吃掉法上也有:“凡对大亨夫人说‘今天天气吓吓吓’者,吃掉!”不说什么也不行,吃掉;装做没有看见也不行,吃掉!看见了回头跑,吃掉!逃到别的森林里去,别的森林里自然还是有大亨,且不必说;但被本森林里的大亨抓回来了,仍然是吃掉!所有这些吃掉,吃掉法上都有明文规定,是之谓“吃掉法”。这吃掉法,兔先生并未看见,更不知道里面究竟写着一些什么;因为它被保存在大亨们那里,是大亨们写的,也并未征求任何小动物的同意。但也一样,反正兔先生之流一不识字、二无法律知识、三家里房屋窄小,没有地方摆那些高文典册。再说:识字,有法律知识,把那些高文典册摆在家里又有什么用呢?
反正条文太多,记不清楚,谁能被吃掉了之后再回家翻书呢?就是记得清楚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不能对大亨说:“你这回吃掉我,没有法律根据呀!”吃掉法上难道不能载着一条:“凡说大亨的行为没有法律根据者,吃掉!”在兔先生的家族或者亲眷中间,谁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也从来没有谁死过,它们的结局只有一种:“给吃掉。”宝宝不要跑远路了,小心给吃掉!爸爸天黑还没有回来,一定是给吃掉了!这就是它们中间流行的语言。从荒古以来,那些列祖列宗都是给吃掉了的。
兔先生之流都是一些对于家属亲朋的感情极为浓厚的,一知道谁给吃掉了,少不得大家都嚎啕痛哭起来。
从荒古以来的列祖列宗们起就是如此。从此,人们就可以明白:为什么兔先生的眼睛生来就是像哭过的。
这样一位兔先生,坐在几乎全体是大亨的宴会上,心情是颇有些尴尬的。常言道得好:“宴无好宴,会无好会。”这回大概是九死一生了。“兔生一世,草生一秋”,“兔活百年也是给吃掉”之类的成语,兔先生记得烂熟;然而“蝼蚁尚且贪生”,比之于蝼蚁总算是庞然大物的兔先生,又怎能因此而旷达?何况太太昨晚没有回家,一定是给在坐的哪位大亨吃掉了。兔非木石,孰能无情?兔先生就因此更加伤感,不过这都是内心的事,表面上还是像在专心致志地在敬听大亨们的讲演;在每位大亨讲完之后也没有忘掉鼓掌欢呼,只是讲演的内容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兔类虽然没有仇敌这名词,正像也没有恩人这名词一样;虽然报仇雪耻从来不曾放在考虑之列;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兔先生却是明白的;无论说什么,总不会给自己有什么好处;就是有,也不过说说而已,谁也不会当真,听不听都一样。自己的文化程度本来不算是太高,大亨们的讲演中有许多美丽的词藻,常常是自己所未听过,或者听过,那含义又刚刚相反的了,就是用心听,也不一定就完全懂得,鼓掌欢呼,这就够了,还用得着什么呢?
然而东道说:“请兔先生给我们讲几句话!”这时候,菜上到第五道,摆在兔先生面前的是一盘热腾腾的烤兔腿,兔先生正望着它发愣。皮剥了,又经过烤制,颜色也不同,但是,是兔腿却很明显。为了太太没有回家,兔先生心里正在难过,谁知在这里要自己吃自己太太的腿了!就算这一只恰巧不是太太的,也定是戚族中的谁的,而太太的几只腿,更定是分放在别的来宾们面前。这样想,兔先生便觉得大亨们把太太烤了来吃,实在比当场“啊呜”一口生吞活剥地吃掉要残酷得多;而要自己来吃自己的太太,又比把太太和自己一齐烤得让大亨们吃要残酷得多。这样残酷的事简直把兔先生吓昏了,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要不是大亨们的掌声噼噼啪啪地响着。一听见掌声,虽然不知道是谁说过话还是谁讲话,跟着鼓掌总不会错,于是自己也噼噼啪啪鼓掌了。
“兔先生知道自己的讲演一定精彩,所以先就替自己鼓掌了。”
狡猾的狐先生找着一个开玩笑的机会,话一说出,引得许多来宾都笑了。兔先生这才意识到东道所请讲话的就是自己!这真是没有想到的事呀,竟会像自己这样的小动物也配在这样盛大的宴会上对这样多的大亨们讲话么?兔先生平日也未尝不是个饶舌家,但那总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小动物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在大亨面前,除了等候吃掉以外,从来不曾有过发言的经验。今天的心情特别不好,大亨们讲的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连东道宣布的宴会的理由也是如此。大家正在笑自己替自己鼓掌的滑稽,再一把他们意见弄错或者说的和他们说的话刚刚相反,他们一定笑得更厉害。
笑笑倒是小事,生命的危险也许就藏在这些笑声中间!
想到这里,兔先生觉得身上一阵寒冷,腿上的肉不住地颤动。现在正在什么地方,有谁正在请自己讲话的事,倒通通忘了。这大概真是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凡是梦,终久是要醒的。无论怎样可怕的梦,一醒也就好了;这个梦要特别醒得快才好,可是怎么还不醒呢?
“兔先生,”坐在旁边的鹿先生推了兔先生一把,低声地说:“请你讲话咧!”
“哦哦!”兔先生真有点像从梦里醒来似地站起来:
“兄兄弟,兄弟,”可是马上又想到自称兄弟,本来习惯上是谦虚,但在这儿用,却是绝对僭妄,连忙改口:“本席,本席。”本席似乎更不客气,想改口称“小的”,一想到现在是宴会,和跪在法庭上不相同,怕大亨们疑心故意讽刺,那就爽性称“我”吧。“我我没没有话话说,我不不会说说话。”这样一声明,满以为可以应付过去了,于是又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