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句么?”狐先生不满足地问,虽然并没冲着兔先生的脸。
“这未免太简单了吧?”熊先生也说。
“这不像话!”不知哪几位先生同声说。
“不必客气,兔先生,随便给我们一点教训,机会难得,大家都在等着听咧。”
东道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冷冷的,兔先生望了望别个,别个脸上也冷冷的,都一齐望着自己,似乎都在说:“不识抬举的东西!”
看样子,不说点什么,是不能收场的。但是说什么呢?
兔先生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各种各样的幻想,比如说,什么时候在大亨面前开诚布公、倾心吐胆地谈一回话,就是其中之一。年轻的兔类们,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做仇恨,但眼睁睁地望着骨肉亲朋给大亨们吃掉,总不能心里一无感触,这就是说不能不牵动一下脑筋。
脑筋这东西只要一动,就随便什么危险的思想都会产生出来。要兔类没有谁给吃掉或者少给吃掉,非要森林里的大亨们减少或者绝迹不可,有什么方法能使它们的数目减少乃至绝迹呢?一想到这样的问题,马上就发生了许多不同的意见。一种是祈祷派,主张祈祷天老爷把这些大亨们趁早收回去。一种是计划派,主张估计大亨们每年需要吃掉多少只兔,由兔类组织一个委员会来计划地征集进献,却请大亨们再不在路上随意吃掉额外的兔类,据说,这样就既可由各家平均分摊,又可把一些败类进献上去,比较合理,所以也称合理派。还有一种饥饿派,主张绝食,饿死也不给大亨们吃;至少也节食让自己身体永远养不胖,大亨看见瘦骨嶙峋,就引不起食欲,不想吃掉,就是吃掉,味口和滋养都不行,于大亨们的好处就很少。最危险的一种是服毒派,主张每次出门,口里都含一包毒药,一碰见大亨要吃掉自己,就先把毒药吃下去,让那毒药到大亨肚里去发挥药性。各派的主张,兔先生都不满意;祈祷派空言无补,“不问苍生问鬼神”,也是世道兔心的隐忧。计划派虽较切实际,但谁也不能担保大亨们吃掉额定进献之后一定没有额外需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大亨们有时候连自己也克制不住自己的。饥饿派违背兔情和万物的生存原则,难以实践,又无法证明大亨们一定不吃瘦的。服毒派忽视了毒药是禁物,来源极少,毒死大亨,自己也不能活,也不是聪明办法。祈祷派和服毒派的目的都在使大亨死掉,更不算一种纯正思想。
我们所需要的并不在他们的死,而在于他们不吃掉我们。假如他们肯不吃掉我们,他们的活着于我们有什么妨害呢?我们要求不给吃掉,是天公地道的,因为万物都应该生存。可是大亨们的生存也是天公地道,我们应该尊重。大亨们之所以看见我们就要吃掉,完全是被一种偏见所蒙蔽,被一种不合理的生活习惯所陷溺了的缘故,其实兽类并不要吃别的兽类的肉才能生活;野草野菜野花野果的甘美,远在动物的尸体的滋味之上。有一次自己曾碰见一只死老鼠,偶然动了想尝尝的欲念,可是一尝,天哪,那是什么味道啊!腐臭腥骚,简直不能下喉,真不知大亨们为什么喜欢这种滋味,难道他们从来不曾尝过植物的味道?我们虽然是小动物,但是也是生命,也有求生的欲望,也有父母夫妻的感情和家庭的乐趣,而且又是我们所贪恋的。大亨们不曾和我们一块儿生活过,完全不了解我们的情形,不知道它们一时口腹之欲给我们的灾祸是如何巨大!假如明白了这一切,纵然送给它们吃,它们也不会忍心吃的。要它们明白植物的滋味,了解我们的生活,理解万物都应生存和别的动物的生存也该尊重的这些道理,都极其容易,只要一席话就够了;问题是难得有这样的机会。那些头等大亨被二等大亨们包围得水泄不通,二等大亨又被三等大亨包围得水泄不通,谁也见不着他们。而见着的时候,他们忙于吃掉,别个忙于被吃掉,简直没有说话的余地。只要有一天能够见得着了又不发生什么不幸事件,从从容容详详细细地谈一回,不必有什么激烈行动,也不必存什么不纯正的念头,一定可以化干戈为玉帛。这就是兔先生年轻的时候所常常发挥的主张,别个也相信这位舌辩家要是真有这么一天,他一定能达到目的。
这已经是年深月久的事情了。从最初一次激昂慷慨地发表那样的意见到现在,中间经过爸爸的给吃掉,妈妈的给吃掉,哥哥嫂嫂以及最近太太的给吃掉,兔先生饱经伤痛,精神渐渐颓伤,对于自己的主张也不像从前那样自信了。在被邀请来参加这宴会的最初的一瞬间,虽然也正为了太太的被吃掉而心灰意冷,这应该说是早已忘记的昔年的主张的影子也未尝不在心里动了一动,这机会终究来了。但一到这宴会上来,看见那些雄赳赳气昂昂的大亨们,觉得不但狮先生象先生熊先生虎先生这些头等角色摆着顺我者生、逆我者死的狰狞面目,就是端菜筛酒的狗们都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叫别个一见之下,不寒而栗。它们都不像能接受谁的意见的角色,无论怎样入情入理的话,(除了顺着它们的旨意的)说出来后,收到的效果恐怕只是触怒。“明哲保身”,古有明训,从种种伤痛中格外觉得生之可乐,死之可悲的兔先生决定得装傻处且装傻,得缩头时且缩头,无论什么话也不说,无论什么态度也不表示,只盼望宴会赶快终结,自己能平平安安地跑回家去,从此闭门隐居,不再出来,或者可以多活些时日。
然而东道一再邀请讲话,来宾们也都帮着催促。
固执不讲,反而会得罪他们,使他们有所借口来加害自己。无法可想,就讲几句应酬话吧,于是他站起来,忍着身上的哆嗦。
“伟伟大的狮狮先生!”向东道主鞠一个躬“各各位尊尊敬的来来宾!”向全体来宾点点头。
“今天——我我参加这这个盛盛会,我我觉得非非常荣荣幸,我我非非常感激,非非常感动——”
“他的牙齿在打架咧!”不知是谁说。
“先先生!”他向那说话的鞠躬,他是机警的,马上用话去掩饰自己的颤栗:“是是的,我说得太,太结结里结结巴,因因为我太太兴奋了……”
“瞧!他还流泪,”另一位说:“我看见一滴泪珠滴到菜上了,为什么?”
“是的。先先生!”他又鞠躬:“我流泪了。”他趁此揩了一下眼睛,“为为什么呢?这这不是很很明白么,因为,因为太太感动了。”停了一下,他又说:“我我觉得我我们的狮狮先生太太伟大,太,太仁慈,太尊重森林里大大小小的动物,太尊重各各种动物的意见。比比如像我我这种小小的动物,也也没有忘记邀请赴宴,没没有忘记邀邀请发言,就就是一个铁证……”
“哦,哦!”来宾们叫,同时是一片掌声。
“狮先生是我们森林里的救主!”他说,他的话一得到赞赏,他也就再不口吃了,“尤其是我们小动物的救主。要是没有狮先生和狮先生领导下的在坐的各位先生,这森林一定会被别的凶恶的野兽所占领。他一定会把我们小动物吃光,把森林里的一草一木都吃光。
我们活不成,就是活得成也没有东西可吃。幸而有狮先生,有狮先生领导下的各位先生……”
“哦哦!”来宾又叫,又是一片掌声。
“我们小动物生来就是不幸的,生得太小,就是个证据。因为自己常常碰着不幸,又不懂得不幸是理所当然,请让我说句老实话吧,有些少数荒谬分子,便以为是谁加害给我们的。一来因为他们天生荒谬,二来恐怕还有谁从中挑拨是非,这是不应该饶恕的,但他们都不明白狮先生和在坐的各位先生是如何地仁慈宽大,绝没有丝毫加害于我们的心思。这是一种可怕的隔膜,我们要打破这种隔膜!从今天起,我要向我的同类宣扬狮先生和在坐的各位先生的这种德性,要他们尽量地接近先生们。要他们明白,在我们的森林里,已经比别的森林所发生的不幸要少得多,因为给伟大的救主狮先生吃掉或者给救主的使徒们像熊先生虎先生吃掉,比之于给别的森林里的野兽吃掉,简直是一种光荣的结局!”
“哦哦哦哦!”又是欢呼鼓掌。
“今天,我真是酒醉菜饱,随便乱说。筵席丰盛极了,口味好极了,从来没有吃过这样丰盛美好的筵席,十二万分感谢狮先生赐给我们的筵席的恩典;也十二万分感谢狮先生命我讲话,各位先生容许我讲话的恩典!完了!”它又向狮先生和来宾鞠躬。
“哦哦哦哦!”怒潮一样欢呼和鼓掌。
“讲得真好。”豹先生没完没了地称赞。
“了不得,简直是天才演说家。”鹿先生伸着大拇指。
“乖乖!”虎先生跑到跟前一把抓住它说:“你怎么有这样好的口才?”那爪子几乎刺进肉免先生的里头去了,兔先生感到像火烧一样疼痛,可是不敢叫唤。“我真爱你,我恨不得把你一口‘啊呜’!”虎先生张开大口,露出了上下两排白牙,做了一个要吃掉的样子。兔先生以为它真要吃,早吓得魂都不在身上了。
幸而这宴会不久也散了,他们也未注意它吃过那盘兔腿没有。兔先生如遇皇恩大赦,这才觑了一个大家正在高谈阔论的机会,也不敢叫,装作小解,偷出大门,像射出的箭一样地跑回家去了,听说以后还生了好些日子的病,几乎开了兔类的先例,死在自己的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