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夫看后,对景晓村和袁也烈笑着说:“把咱们的想法给师部回个电吧。别让咱们的霹雳火师长着急了。”作战参谋立即记录完毕,然后要给杨国夫签字。杨国夫没有接,一摆手又接着说下去:“这一战意义重大,师部说‘务求其效’,咱们不能掉以轻心。我看同时给师部发报,请师部同‘山纵’首长联系一下,让‘山纵’三旅的许世友旅长回师,帮咱们一把如何?”
景晓村和袁也烈自然都表示赞成,连连说好:“那敢情好,有了‘山纵’的支持,咱们更是胜券在握。”
孙晋臣奉张子良之命夜袭八路军驻地,除了留一些士兵看家之外,他率领两个营带一个加强连七八百号人直插小山山后,一路行来畅通无阻。他以为得计。于下半夜看看夜静人稀,正当万籁俱寂之际,下令猛然发起进攻。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中计,不仅八路军驻军各处均是空营,各政府机关也都杳无人影,连老百姓家也空荡无人。
他大吃一惊,立即下令退出,但是已经晚了。一颗信号弹升起,周围房顶上、矮墙侧、窗户里那密集的枪弹朝他们射来。黑暗中他们两眼一抹黑,无从逃窜,惊慌中胡乱放枪回击,等到天快亮、仓皇地撤出村庄时,伤亡已经近半。
微曦中,孙晋臣带领残军在一处空地正在喘息,不想正进入新棣县大队的伏击圈。一阵乱枪,又伤亡不少。此时孙晋臣身后还有两三百号人,均已成惊弓之鸟。刚逃出不远,又遇到在魏庄得手后回援的十六团的队伍,孙晋臣被当场击毙,其余尽皆缴械投降,全军覆没。
十六团受命攻打被张子良武装占据的魏庄据点,战斗很轻松,其兵力空虚,很快就将几个炮楼拿下,尽歼守敌,收复了魏庄。他们又趁势拿下附近的张会亭、崔口两个镇子以及周围十几个村庄,恢复了原来冀鲁边区根据地四区的规模。与此同时,他遵照事先黄骅的安排,派一个营回师包抄袭击小山的孙晋臣,大获全胜。
黄骅得报大喜,他赶回指挥部同周贯五说:“政委,咱们一鼓作气,按照计划继续南下呀!”周贯五也高兴地说:“打!让他们知道‘钉子是铁打的’,不给他们点儿教训不行。”
正说着,清河区军区杨国夫等人来电,告知他们的北上计划。黄骅拿着电报像个孩子般地叫了起来:“老周,老周。太好了,太好了。不光是清河军区,‘山纵’那边也派部队参加,许世友的三旅也来了。这一回够叫张子良喝一壶的。”他把电报递给周贯五以后,自己在屋子里得意地踱着步,走了好几个来回。嘴里仍然不停地说着“太好了,太好了”。然后他走到地图前停下来看看,用手指点着已经划定的路线往前挪:“太好了。就按原定的计划继续前进!”
周贯五又把那份电报看了一遍,也满面笑容地说:“太好了。现在咱们后方比较安全了。你看是不是把主力部队都拉上去,给他来个擀毡,全擀过去?”
黄骅闷着嘴稍住了一下说:“可以把回民支队拉过去,他们的战斗力比较强,又有骑兵,有他们和正规军十六团、十八团配合,另外还可以再从海上特务团抽调陈二虎的部队就可以了。这一次主要是从张子良防区通过,打通他们这条道就可以南北贯通。哈,然后咱们再两边扩张连块成片,进而全局连成一片。这一次,日本人死保铁路线,兵力西移,露出了破绽,给咱们抓了个机会。但是他们也可能抓时机,在咱们打张子良的时候给咱们背后来一下子。咱们不能不防。”
黄骅看看地图,接着又说:“这一次,让十七团全力防备西线的日本人,保证咱们正面南下作战。其他各县大队驻守本县防止各处鬼子、伪军的袭击,牵制敌人,保证后方安全。”
周贯五也到地图跟前随着黄骅的手指示的图标看,并连连点头说:“好。这样比较妥当。挺周到的,就这么办。调兵遣将吧。”
然而,就在他们认为后方已经安全,正全力筹划南下作战的时候,却遭到了日本人的严重打击。日军并没有出动地面军队,放松对铁路沿线的防卫,而是动用了空军,派遣飞机对根据地的抗日军民进行了狂轰滥炸。
这一天正是小山一带的集日。一大早人们就起来了,赶紧吃了早饭,一些人准备上地里收拾还没有弄完的庄稼,其他若干有事没事的人都去赶集了。黄骅刚来到指挥部,正起草一份作战电报,就听得远处传来嗡嗡嗡的引擎声。黄骅听了,笔一停急忙侧起了耳朵。这在近来是很少有的情况。“莫非……”他突然大吃一惊,立即跑出屋外,又蹿上墙头跳上房顶向天空看去,果然是飞机,已经临近。只见前后成“三三”楔型队形,共有九架飞机从北边天津方向飞来,随着嗡嗡声,向地面俯冲了过来,接着就看见飞机上下蛋般地倾泻下了若干炸弹。
黄骅叫了一声:“不好,这是敌人空袭。”他大声喊叫让周围的人防空。平时部队曾受过教育,战士们还有一些防空知识,可是大部队不在这里,老百姓就苦了,他们对于防空毫无知识,一时间,都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有好多人听到飞机声,还都从屋内跑出来像看西洋镜一样看飞机。就在他们好奇之时,那如密雨般的炸弹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跟着就是“轰轰轰”的爆炸声。随着爆炸声,小孩哭老人叫,鸡鸭飞牛羊跑。周围一个个村子里都燃起了漫天大火,特别是集市上,人仰马翻,血流遍地。小山周围若干村庄都沉入血泊和烈火之中。
那飞机一下子飞过去,歪歪翅膀又踅了回来;一会儿脑袋一仰飞上去,一会儿尾巴一翘又冲下来;它嘶鸣着随意上下,摇晃着身子肆无忌惮,人们从那嗡嗡的嘶鸣声中分明听出了它的得意。就在它得意的嚎叫声中死神降临了,边区根据地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马骝山一带的人民遭遇了一场空前的浩劫。
在飞机轰鸣声和炸弹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中,黄骅呼叫着让人们卧倒和躲避的声音显得那么微弱。他跳下房来在烈火和死神之间穿行着,招呼战士和机关工作人员赶紧组织人救火和救助受伤的人员。正跑着,碰上了对面跑来也在呼叫着组织人员救助的周贯五。两个人在奔跑中相遇,分明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无比愤怒的火焰,那火焰是想把还狂叫着的飞机烧毁。
边区没有防空武器和设备,面对飞机轰炸,没有丝毫反抗能力,就好像无助的孩童或病人被一个强盗肆意地殴打和戕害,一阵暴打之后,只剩下鲜血和尸体,只剩下恐怖和死亡,到处是伤痛和呻吟。人们都被炸懵了。
轰炸只有一袋烟的工夫,飞机终于嘶鸣着飞走了。它留下了一片烟火,一片废墟,一片死寂,连哭声甚至啜泣声都没有了。飞机轰炸时飞得相当低,就在那飞机俯冲的时候,人们分明看到机身上那面刺目的膏药旗!
黄骅和旅指挥部的机关人员一起灭火,又指挥着抢救被炸伤和被坍塌的房屋土墙掩埋的老乡。黑灰和尘土扑头盖面,他满身的污垢,令人难以辨认。人们只能从他焦急的声音中辨别出是他们的副司令员来。黄骅此时是又气又急,恨不得手下多几个人手参加抢救,无奈,大部队都去执行任务了。正在这时,他见特务营营长宋同林正带着一队人马从那边跑来,便大声呼喊道:“宋同林,你快派一个排的人到山上寺庙那边去,帮着他们灭火、救人,那里也炸得厉害,火势不小。带着卫生员!”宋同林立即分派兵力向山上跑去。
这一天,小山周围的老百姓被炸死近二百人,伤者无数,房屋倒塌近千间;山上的庙宇、古迹更是惨不忍睹。八角琉璃塔还剩半截,仙人桥已经不复存在,龙王庙大门口的那幅木雕对联,一联随门柱仰在地上,“春来人间原无色”几个大字被土掩了上半截,另一联不知埋在哪里。望海寺还在,一个檐角已经塌落,断树还在燃烧着余火。整个山上寺庙残存无几,瓦砾遍地,一片废墟。
马骝山,在无声地哭泣。
黄骅和周贯五组织并指挥所有能组织的人员进行抢救和善后工作,同时又从邻县调来县大队参加救助。烈火扑灭了,伤员被安置了,接着又安置老百姓的生活。
夜深了,黄骅和周贯五也都是一身血垢,一身疲惫。抚慰伤亡家属回到指挥部后,坐好一会儿子了,谁也不说一句话,看着警卫员端来的饭菜,也没有胃口。这突如其来的飞机轰炸,连黄骅和周贯五也懵了。警卫员小心地站在那里也不敢说话,看着他们那凶神一般的模样,生怕不知怎么地他们就会发作起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战士进来凑在黄骅警卫员的耳朵边悄悄地说:“报告黄司令员,王毅同志受伤了,两个孩子都在哭,谁也哄不好。卫生员让……”声音很小,但是在这谧静的房间里有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到,人们分明听得很清楚。周贯五听了,起身走到那个战士面前又仔细询问了情况,然后让他回去。自己走到黄骅身边,用手抚着黄骅的肩说:“老黄,去看看吧。王毅同志受伤了,你赶紧去看看照顾一下吧。这里有我呢。”
黄骅似乎没有听见,他见周贯五同他说话,便拉他坐下,说:“老周,鬼子的这次轰炸分明是对我们魏庄行动的报复。这说明什么?——张子良同日本人已经勾结在一起了,他们是穿着一条裤子。这次张子良吃了亏,日本人来给他报仇,还有比这更有力的证据证明张子良的政治立场吗?张子良已经完全堕落为汉奸。咱们对他的分析完全没有错。日本人西移了,他们就充当了鬼子在东部的傀儡、走狗角色。”
“由于民主抗日力量的壮大,鬼子不敢从铁路沿线调兵来报复,就从天津调动飞机来轰炸咱们。这在以前还从来没有过。见我们打了他的走狗,他日本人就气急败坏,狂轰滥炸。不过也说明我们打张子良打对了。问题是我们对于敌人的凶残还没有足够的认识,对于他们相互勾结的事实,还没有充分的估计。这是个教训,是个严重的血的教训。只看到了我们自己打击敌人胜利的一面,而对敌人的报复没有认识,尤其没有想到敌人会动用飞机。平常连一点儿防空教育也没有。老周,这是个教训。”
刚才周贯五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却说起了这些。周贯五便回答说:“我们应该深刻认识这件事,这是一个教训。”刚要再说让他去看看王毅,只听黄骅又说了下去。无奈,周贯五就对自己的警卫员小声说:“你先去看看,帮忙料理一下,首先找医生看看王毅同志的伤势,告诉医生一定要照料好王毅同志,出了问题我找他算账!”警卫员去了。
黄骅仍然在讲:“还有,鬼子这么急于报复,说明我们的这次行动打到他们的要害处了。他们对我们的这次行动反应这么迅速、这么强烈,应该说,他们也看到了我们这次行动的战略目的。生怕我们打通了南北通道,他们感到威胁了。”
黄骅自言自语地说着,又扭过头来对周贯五说:“既然是这样,鬼子的报复行动绝不会就此罢休。他们竟然从天津派出飞机来轰炸,说明这次行动绝不是局部的孤立的,也绝不是偶然的。老周,看来咱们还必须得准备一下,以防明天他们再来。我看他们不会一次就拉倒,济南也有机场嘛。北边来,南边也会来!咱们得有充分的准备了!”
周贯五虽然也认为黄骅的分析有道理,但是对于鬼子不仅从天津派出飞机,也会从济南派飞机的说法并不完全认可,说:“敌人的轰炸可能还有,他们还会从济南派飞机?对于这么个小山,还会南北夹击吗?”
黄骅说:“问题就在于,鬼子已经认识到我们这次行动的战略目的。咱们寸土不让,刚丢了魏庄又夺回来,魏庄的战略位置就很清楚了。鬼子害怕我们乘势南下。从这种情况分析,清河那边杨国夫他们一定也有相应的行动了。敌人不是傻子,他们会分析出我们这次行动的目的以及下一步要采取的行动。不然不会这么着急上阵,更不会这么不顾一切。不信,你看看。这次飞机的行动绝不会是孤立的。”
有了这一次教训,周贯五也认为确实应该有所防备,于是说道:“那么咱们就安排一下。总不能再遭这么大的损失了。应该在小山周围挖些地洞、地道用来防空。”
黄骅点点头说道:“好,咱们立即开会,布置下去。借这个机会多挖些地道,还可以同原来的老地道串起来形成一个网。冀中的同志们给咱们提供了不少好经验,咱们应该很好地推广一下,同时密切注视各处敌人的动态。”
召集会议很费了些时间,会议开完后已经快天亮了。周贯五拉着黄骅说“走吧”,黄骅问:“干什么去?”周贯五点着黄骅的头说:“我给你说的事你就没有听见?王毅同志受伤了!你快去看看吧!走,我和你一块儿去。”黄骅这才明白过来,面露焦急地说:“啊?怎么样啊?怎么不早说?怎么不早说?”说着,拔起脚就跑,周贯五随后跟着去了。
院落大门已经坍塌,屋里闪着昏黄的灯光,随着黄骅和周贯五急促的脚步,那油灯的火苗又摇了几下。凌晨,很静。王毅在炕上静静地无力地躺着,正睡。旁边两个孩子也都静静地躺着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护士小刘一脸疲倦,斜倚在孩子的一边也睡着了。地上有一张长板凳,坐着周贯五的警卫员任勇和王毅所在单位机要科的领导刘亮科长,两人坐在凳子上相互依靠着也在睡。听见有人进来,两人立即都醒了,见是黄骅和政委,急忙都站起来敬礼。黄骅没顾得上同他俩打招呼,一步扑倒王毅的头前,见她的脸在蓬乱的头发和包扎的白绷带映衬下格外地苍白。他先是一阵心悸、恐慌,接着是痛心和自责,忍不住想要用手抚摸一下她的脸,却又停住,细心地看了看。见她熟睡,便回过头来看任勇和刘亮,想问问情况。
周贯五已经小声在问,只听任勇回答说,军区医院王大夫在这里,伤口都已处理完毕,现已无生命危险,但是流血不少,身体很虚弱,女护士小刘在这里照顾着呢。
听到有动静,护士小刘也醒了。见是周政委和黄副司令,立即下炕来敬了礼,然后回答周贯五的询问。原来王毅在飞机来轰炸时,急忙回来照看两个孩子,就在进院时,一颗炸弹爆炸,她被气浪拍倒,背部和臀部受伤,又被坍塌的门楼上的木头砸到了头部,伤势不轻,但经过抢救已无大碍。“但是……”小刘看了黄骅一眼,打了一个嗝。“怎么?”黄骅和周贯五同时问。
“王毅同志已经怀孕,流产了。”护士小刘喃喃地说。说完,头低了下来,好像这是他们医务人员没有尽到责任一样。周贯五用手拍了她肩头一下,轻轻地安慰说:“你们尽责了。”
虽然刚才小刘已经说了,黄骅还是问道:“大人没有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