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黄骅将军
12157900000031

第31章

小刘摇摇头说:“没有事了,司令员,您放心吧。王大夫让我在这里观察,一有什么情况赶紧去找他。他看望其他伤员去了。”

天已经大亮,周贯五上前吹了灯,又拍拍黄骅的肩膀,说:“老黄,你在这里照看一下吧,忙了一天一夜也该休息一会儿了。外面有什么事我再叫你。让他们几个也去休息一下。小刘,你去那屋也休息一会儿,忙了一天一夜,都很累了。”说着,打手势让其他人退出。刘亮对黄骅说了一声:“黄司令员,我走了。需要时我们再来,我们科室可以安排人轮流照看。”

人们都走了。刚散会时,黄骅有些疲倦,但此时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他送走人们,回来坐在王毅的头前看看两个孩子,用手指轻轻地给他俩擦拭一下脸上的泪痕,又用脸颊挨在他们脸上轻轻地蹭了一下。两个孩子动了动但都没有醒,嘴唇嚅动了一下又都轻轻睡去。黄骅又回到王毅头前,端详了一会儿她的脸,也俯下身子用脸挨了挨。他轻轻地呼唤了几声:“兰青,兰青……”王毅睡得很实,没有回音。黄骅见她没有反应,心中一阵猛跳,忙又俯下身子用脸挨在她的脸颊上,分明感到她虽然微弱但很均匀的呼吸,于是心跳又稳了下来。他又看去,王毅的嘴唇也毫无血色,“看来她失血太多了。怎么连孩子也没有保住呢?伤得到底怎么样?”他甚至想亲自去问问王大夫。

黄骅把她的被子往上轻轻拉了拉,又拉过长凳子坐在妻子头前,看着她苍白的脸,歉疚之情突然泛了上来。他想起过草地,两人刚见面时的情景,想起她在草地严重缺粮时,为了使自己能多有些营养,用她分得的那一小块儿马肉加在自己煮草根的缸子里时的情景,想到在延安时一次一次的交往,想到两人的新婚之夜。新婚时自己曾答应要好好地照顾她,照顾她一辈子,可是自己现在整天忙于工作,不要说照顾她,就连自己应当担负的家务也干不了。晚上睡觉时,妻子曾经几次在自己的怀中撒娇,埋怨说:“你还说照顾我呢,现在都调过来让我照顾你了。你说你工作忙,我也在工作呀,还带着两个孩子呢。”

妻子的责怪,自己往往无言以对,此时只能张开两臂把她紧紧揽在怀中,用热烈的吻堵住她的嘴,还能说什么呢?自己曾几次说过:“这都怪日本帝国主义,怪鬼子的侵略,是他们使我们不得安生。等把鬼子赶走了,再推翻地主老财,人民当家作主,咱家也分了地了,到那时我在外种地,你在家抚养孩子,男耕女织,不,到那时应该是苏维埃加电气化了,有了拖拉机,家家电灯电话,孩子们都上了大学,咱们……”

妻子听到这里脸上充满了笑容,突然又打断自己说:“哎呀,你还说,到那时,到那时咱们都老了……”

黄骅想到这里,又看了看妻子那苍白的脸,微微地摇了摇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趴在妻子的枕边微闭上了双眼。成年累月地在外奔波,战斗的谋划、兵力的筹措、各种情况的处置使他绞尽脑汁,这又整整一昼夜的劳累使他感到十分疲惫。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铁打的汉子,浑身有用不完的劲,但是经过长征以后他的胃受到很大的损害。在山西、鲁西时还好一些,来到边区后,可能由于吃食上太过于粗糙简陋,近来胃部时时有不适的感觉,一坐下来开会这种疼痛就会加剧。周贯五发现后几次催促他去瞧医生,他答应得很好,可是因为事情太多、太忙,哪有时间去呀!这使他的健康和体力极大地耗损,有时就觉得身软无力。此时,他头一挨到炕上的褥子,就沉沉地睡去。

梦中,他在延安,骑着他的五花马走在延水河的岸边。他坐前拥着妻子顾兰青,即王毅,两人一面指着周围的山色,一面说话。河中的流水淙淙地流响,岸边成行的柳树在春风中摇动着枝条,春鸟也飞来飞去地啼鸣。五花马迈着轻快的步子“得得”地甩着马蹄,尾巴来回得意摆动着。

黄骅指着前面宝塔山上的宝塔说:“我在延安每看见这座宝塔,心中就热血沸腾,好像里面就有无穷的力量一样,看一眼就能吸收到用不完的劲。在我们老家,许多山上、寺庙里都有宝塔,长征路上更是见过许多,那许许多多的宝塔中最使我难忘的是我们老家、县城南横泊洲头的文峰塔。应该说,我是在那座宝塔里开始接受革命思想,产生了参加革命的念头的,那座宝塔巍峨的形象永远立在我的心头。一想到那座文峰塔,那些革命导师和先烈们,就一个个在我眼前浮现。他们一直激励着我,特别在革命遇到挫折、工作中遇到困难的时候。另外还有一座,便是这座宝塔。从我一进延安看到她时,心中便镌刻了她巍峨的身影。这座宝塔甚至比我家乡那一座文峰塔更加巍峨雄伟,觉得她更加高大,看到她,身上更有一种力量。看到这座宝塔,使我看到了方向,看到了胜利,看到了未来;使我对革命更增强了信心。”

顾兰青将头往后一靠,依在黄骅的胸前,说道:“让你一说都神了。你不是说,在你老家那座塔上,你们还写了不少诗吗?现在你那么激动,就写写诗吧。让我也欣赏欣赏。”

听顾兰青这么一说,黄骅笑道:“你一下就把我将住了。我哪里会写诗呀?在文峰塔那一次不知怎的,让他们一熏染,捎带着我,也就写了一首,每句都五个字,也不知算不算是诗。以前我跟你说过,可真要赶鸭子上架,还真够呛。”

顾兰青又说:“你不是一直没有停止学吗?老是说要学习柯松涛他们,不只是学他们的革命意志,还学他们写诗吗?我真想听听你的诗。就写写这宝塔吧,我想听。”

黄骅将下巴抵在顾兰青的头发上,无奈地说:“那就试试吧,写得不好可别笑话。”

五花马依旧“得得”地轻甩着马蹄,尾巴依旧左右摆动着,黄骅从后面搂紧妻子的双臂,说道:“听着,有了。”说着他一句一句吟来:

巍巍宝塔山,一刃刺云天。

三界残星落,九霄新日妍。

汇流延水涨,瞻影志心坚。

峨顶红灯照,五洲鸣乐弦。

顾兰青用头往后一碰,正碰在黄骅的下巴上,说道:“什么呀?‘志心坚’、‘红灯照’还明白一些,又是‘延水涨’,又是‘鸣乐弦’,听不懂。”

黄骅摸摸碰疼了的下巴,笑着说:“听不懂了吧?我的墨水不多你都不懂,再深些你就更不行了。听不懂就不说了。”说着,两腿一夹,那五花马跑了起来。黄骅一时兴起,随手就是一马鞭,就见那马四蹄腾空,风声萧萧,朝下看去,一阵眼晕。就听得顾兰青惊叫了一声。黄骅连忙往前一抓说:“别怕,有我呢!”

就在他双臂往前一抓时,就听得“哎哟”一声,黄骅立即就惊醒了。原来,他梦中一伸胳膊,碰到了还在昏睡中的王毅。

黄骅见把王毅弄醒了,又歉疚又关切,忙站起来欠着身说道:“兰青,是我。怎么样?疼得厉害吗?我光顾着开会了,来晚了。”身上不知谁刚才进来给他盖上了一件夹袄,此时一起身掉了下来,他连忙拾了起来。

王毅用眼翻了他一眼,嗔怪道:“哪敢劳你的大驾?”说着,眼角流下了泪珠,又有些呜咽地说道:“老黄,孩子没有了……”说着,将头靠向黄骅伸过来的手。

黄骅更靠近了些,顺手拿了毛巾给王毅揩拭眼泪,温言劝道:“我知道了。咱们不是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吗?想要,以后伤好了咱再要。现在不要考虑那么多,先养伤,啊。”他像哄孩子一样哄着王毅。

王毅有很多话想跟黄骅说,她一动,伤口立即又疼了起来,她一咧嘴,呻吟了一声,脸上显出了痛苦的表情。黄骅忙按住他说:“别动,小心扯开伤口。”

王毅此时有些撒娇地说:“人家想让你多陪陪,可整天见不着人……”

黄骅将脸挨住王毅的脸说:“我会的,有工夫我就在你身边。我不是在这儿吗?”

王毅小声说:“人家这是受了伤,要是被炸死怎么办?”

黄骅立即捂住她的嘴说:“别胡说八道。”说完又叹息了一声,“唉,牺牲,只要打仗,牺牲是免不了的。咱们已经很幸运了,你只是受了伤,当然也有牺牲,不过你王毅同志是打不死的。你知道敌机这一次轰炸,咱们部队和老百姓一共死了多少人?近两百口子,伤了一百多,损失多惨重!”

王毅听了,脸上又显出痛苦的表情,说道:“日本鬼子丧心病狂,狂轰滥炸!”说着,不知又牵动哪里,疼得“哎哟”了一声。黄骅示意她不要再说话,自己说下去:

“战争一天不结束,死人就免不了。不过咱们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为了理想去奋斗、去流血、去牺牲,值得。有多少先烈已经先我们而去,他们死了,可却活在人们心中。他们是光荣的,对于共产党员来说,这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咱们不怕,咱们也死不了,啊。我们的王毅同志是铁打的,命大着呢!”说着,又用手抚摸着妻子的脸,温情地看着她。王毅将脸紧贴着黄骅的手。

这时,天早已大亮,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西墙上。两个孩子也醒了,看见黄骅都亲切地喊他。女儿小鲁西光着屁股过来让爸爸抱。儿子自威大一些懂事了,赶紧起来自己穿上衣服。黄骅抱起女儿,又抚爱地摸摸儿子的头,坐在炕沿上拿起女儿的衣服说:“来,鲁西,爸爸给你穿上衣服。”王毅在旁看着黄骅给孩子穿衣服,无力地说:“你也难得给孩子穿穿衣裳。”鲁西穿好衣服就要往妈妈那里去,黄骅忙又拉住她说:“妈妈有病了,不能抱你。来,还是让爸爸抱。”说着,把鲁西抱了起来,用脸蹭着她的小脸蛋。

外面听见了动静,护士小刘赶紧进来,黄骅的警卫员小李也进来,手中端着刚打来的饭食,说了一声:“该吃饭了。”

黄骅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歉意地看了王毅一眼,转头对护士说:“小刘,你在这里再受一会儿累,我去去就来。”说着,起身出去了。警卫员小李也立即跟了出去。

敌机轰炸后的第二天没有什么动静,但是转过天来,又是一大早,从南边济南方向飞过来三架飞机。这一次和前天一样,围绕着这座小山又是轮番地狂轰滥炸。这一次人们都有了些经验和教训,一听到飞机的引擎声,山顶上庙里便响起急促的钟声,所有的人就都有条不紊地躲藏了起来。然而在接连不断地爆炸声中,仍有伤亡发生。

看着村中燃起的大火和伤亡者的尸体与鲜血,黄骅和周贯五又发了一会儿狠。黄骅说,“老周,你看,这不是从济南方向飞来的吗?这样南北夹攻轮番轰炸,不仅证明了张子良和日本人的勾结是事实,也证明了这是敌人具有战略性的行为,他们要阻止我们南下。咱们得向师部报告。”

周贯五点了点头,对黄骅先前的分析他也表示同意,并深表钦佩地说:“老黄,你判断得对。敌人对咱们的战略意图也是心知肚明。使用飞机正说明了他们的胆怯,他们害怕咱们南北连通,所以拼命破坏,以为用上飞机咱们就会退却了。”

黄骅气愤地说:“他白日做梦吧!”

黄骅手搭凉棚眯着眼望着飞机离去的方向说:“鬼子也太嚣张了,仗着飞机大炮肆无忌惮。他们轰炸的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啊。咳!咱们就干受欺负吗?得想个办法。”

周贯五说:“有什么法子?咱们又没有高射炮,用什么对付它?只能躲着。”

黄骅同周贯五到基层和战士们一起开民主会。会上有的战士就提出来了:“听说不是还有什么高射机枪吗?请上级给咱们几挺,治治这狗日的。”

这一句话一下子提醒了黄骅,他同周贯五商议说:“敌机来时飞得这么低,咱们为什么不可以用步枪和机枪试试?前前后后组成几道火力网,飞过来一起开枪打它,不信这小日本就不害怕!长征路上,山西战场上咱们就这么打过。就是打不上,也可以吓唬吓唬它,别让他太猖狂了。这两回他们一来,低得几乎要擦着地皮,猖狂极了,有时连飞行员的脸甚至帽徽都看得见。咱们就组织人打打它试试,反正不能就让他们这么耀武扬威。”

周贯五立即表示赞同:“行,多组织几道火力网,特别在小山顶上设置,那儿高;可以多安排些人,找几个神枪手,打不下来也要给它几个窟窿!至少解解气!”

过了一天又转过天来,从济南方向又飞来了飞机,一下子九架。周围的老百姓一听见飞机引擎声,一面骂,一面又赶紧躲,前两次的轰炸把他们炸怕了。

这一次敌机的轰炸范围又扩大了,附近几个村子也遭到袭击。前两次轰炸得手,又很顺利,敌人很得意。他们不仅是轰炸,将雨点般的炸弹掷向目标,掷向村庄,有时还随意乱扔,一会儿仰飞,一会儿俯冲,一会儿盘旋,像是在进行一场飞行表演。不仅轰鸣的引擎声震耳欲聋,空气撕裂的声音尤其让人撕心裂肺。一架架飞机依次贴地飞来,又昂头而去,轮番来去,肆无忌惮。人们都明白了,这就是耀武扬威,这就是炫耀,这也是对自己的蔑视!

战士们忍无可忍,就在敌机又一次俯冲下来的时候,他们按照事先的安排,一道道火力线都一起喷出了愤怒的火焰。顿时,哒哒哒,哒哒哒,机枪声步枪声连成一片。眼看着那愤怒的复仇的子弹打中了机翼,打中了机身,敌机已经胆怯,又一个盘旋回来已经不敢再飞那样低了。他们朝着地上的目标疯狂扫射,然而,地面上的战士们却毫不畏惧,根本也不躲闪,任凭敌人机枪扫射,倾泻炸弹,他们把自己手中的枪口对准冲过来的敌机猛烈射击。

在战士们的射击中,敌人终于害怕了,一架敌机的飞行员就在躲闪地面枪弹的时候,机头一低朝地面扎过来。就在那一刹那,这架飞机起升不及,一下子撞到了山顶的一棵树上。“砰——”的一声,接着一声更强烈的爆炸,那架飞机起火坠落了。那棵树以及周围的一片燃起了漫天大火。

“打中了!打中了!”地面上一片欢呼,紧接着周围的人们不顾天上还飞着的飞机,都跑向那片火海。

“打中了!打中了——”人们跳跃了起来。

“我让你狗日的再来!”许多农民端着铁锨和泥杈,怒目火场。

“你可能耐,再飞呀!”许多农民拾起砖头掷向那熊熊火堆中的飞机残骸。

其他敌机不敢再盘旋,甚至也不敢再轰炸了。一个个都冲上了天,钻入云霄。不一会儿,小山的上空已不见飞机的踪影。天空又那么湛蓝,白云又那么轻盈,小山又平静了下来。

小山的山坡上燃着那架飞机的残骸,漫天的大火一直到下午才渐渐熄灭,飞行员早已化作一团烟气。战士和周围的农民们手中端着枪、拿着铁锨仍然怒目相向,他们狠狠地吐了一口恶气。

敌人的轰炸并没能阻止边区军民南下的计划,当天下午黄骅就召集了作战会议。会还没有开始,人们都七嘴八舌地讲述着各自组织射击敌机以及敌机中弹撞树燃烧的情形,兴奋之情洋溢了整个会场。周贯五政委在安排完善后工作以后也急忙赶来参加会议,他说:“这仗越打越有意思,咱们步兵竟然能打下飞机来,这也是奇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