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冯冠魁一哨人马随着邢朝兴登上了望子岛。
谁知到了望子岛,邢仁甫一见到他竟是勃然大怒,立即让人要把他绑了起来:“冯冠魁,谁不知你是李景文的干儿子?你他妈的是跑到我这里来摸底来了!李景文原来就跟我干过,反复无常,背叛了我,原来就是土匪,又他妈的跟日本人干。我跟他没有完!”
冯冠魁被押着跪在那里,即刻大声分辨道:“邢司令,你说我是李景文的干儿子这没有错,他对我有恩。可要说我是来摸底,那是冤枉我了。天打五雷轰。我离开李景文了,我嫌他跟日本人忒怂。不信,你问我这几个弟兄。再说,我是听了这位邢大哥的劝来投邢司令你的,怎么说是摸底呢?从此,我跟着你邢司令干,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说着,他挣扎开两个人抓他的手,抄起旁边西瓜案上的西瓜刀,照着自己的大腿就戳下去,顿时鲜血直流。他说道:“以后我要是跟邢司令有二心,就像这条腿!”
邢仁甫见状立即说:“唉,怎么用得着这样?快,快,去医院,去医院。”
立即就有人扶着冯冠魁一瘸一拐地去了。把冯冠魁和他的人安排了以后,邢朝兴对邢仁甫说:“大叔,你这一手太好了!对这样的人就是要恩威并施。你老只要再给他点儿甜头,用起来保准顺手。”
邢仁甫说:“他和李景文弄蹭了这件事我早就知道,有人报过信来。其实李景文是救了他,他这个人随意任气,反复无常,可用不可信。听说他枪法好,有什么事可以让他打前阵。咱就是用它点儿长处吧。”
第二天,邢仁甫让冯冠魁当众表演了一下枪法博得全场喝彩后,便宣布成立手枪队,当场宣布任命冯冠魁为手枪队队长,直属司令管辖。冯冠魁激动得瘸着腿要跪下。旁边邢朝兴说:“咱们八路军不兴这个,敬礼就行。你的队伍得壮大,你回去拉人去,拉多少都是你的。拉的人越多你的官就越大。”冯冠魁说:“你看好吧,我这就去。我拉人来你得给武器。”
陈二虎原来就跟冯冠魁打过交道,此时见他表演,并不服气,且鄙其为人,见邢仁甫如此宠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很不以为然。
自打回来,邢仁甫在下面频繁活动,紧锣密鼓地组织自己的班底。组建邢氏关系网的非组织行为,周贯五已有察觉,早就知道他有独断专行的毛病,但是鉴于他刚刚上任,又考虑到同志之间的关系,就没好进行批评。那一天会上,就合并军区特务团的事黄骅提醒他时,他虽然也有警觉了,只是为了保持“一团和气”,也没有公开说什么。这一次邢仁甫收编冯冠魁,仍旧不同别人打招呼就自行任命其为手枪队长,他开始觉出问题的严重性来,便先找新来的边委书记兼军区政委王卓如把自己的想法谈了。
王卓如是初来乍到,并不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等听完了周贯五的介绍,说明了前后原委及利害关系,方才明白,但是也说道:“邢仁甫同志毕竟是司令员,他有权力对一些问题作决定,重要岗位的人事问题一个人就定了可能有些不当,应该沟通一下。我刚来,也不好立即就说什么。以后这类事咱们多开会研究,加强沟通吧。你是老政委,应该拿意见。”
黄骅对于把司令部搬到岛子上去的决定很有看法。他以为,作为军事指挥官应该和战斗在第一线的军民同命运,哪有一个共产党员的指挥官会远离前线呢?如今敌情严重,形势紧张,作为指挥部要相对安全一些本也无可厚非,于是他没有再说什么,不过这总有脱离群众之嫌,特别是自己躲到一个小岛上去,却让党的领导机关在前线的做法,这在红军时期是绝不会有的,在山西也很少见啊!于是,他自己就和陆成道经常在基层跑,具体指挥下面反“扫荡”的斗争。他们时常在大赵村一带活动,同王卓如和周贯五的办公地点邢家王文村相邻,以期弥补其不足。不过邢仁甫把几部电台全部带去,给工作带来许多不便。
这一天,黄骅从一分区回来,先到了周贯五这里。听周贯五讲了冯冠魁的事,他皱了一下眉头说:按照党的抗日统一战线政策来说,好像是无可厚非。他只要表示抗日就应该团结他,但是具体到冯冠魁这个人来说,必须得认真考虑。这个人太反复无常了。
老周,你应该知道,以前中央关于对待土匪改编的问题有过指示,必须慎重对待。他们中大都属于流氓无产阶级,其劣根性很严重,破坏性比较强,容易出问题。必须认真分析,认真对待,这里面政策性很强。左了容易犯关门主义错误,右了又容易犯投降主义、迁就主义错误。陈二虎和冯冠魁就不一样。陈二虎虽然原来也是土匪,但至少是民恨不大。人们对他的印象还比较好。即使这样,我们对他的教育和改造一刻也没有放松。
对于陈二虎,在一些大的原则问题上,比如收编,以前咱们都认真研究过。为了团结他们一起抗日,咱们对之还采取了一些特殊政策。就是这些特殊政策,已经引起咱们许多战士的不满。认为大家都抗日,都革命,为什么待遇不一样?这里有个灵活性问题。不过,由于政策对头,他们在抗日问题上表现出来的积极性,还是令人满意的。
“冯冠魁这个人,不光是个‘土匪’的问题。且不说他过去当汉奸对抗日军民负有血债,关键是他反复无常,朝三暮四,没有常性。这是应该十分警惕的。他现在表示要抗日也应该欢迎,但这才来,也没有经过锻炼和考验,就任命其为司令部的手枪队长,这是很欠考虑的。对这个人能不能重用,赋予重担,必须十分慎重。对此,应该大家坐下来研究一下,不应一个人说了算。再联系到其他许多事情,我觉得应该跟邢仁甫同志谈一谈,但是他老是说没有时间!上一次开会,匆匆忙忙就散会了,也没能坐下来谈。”
“不行,我得抓紧时间找他。”黄骅好像憋不住,他以为谈谈就能解决问题。
“你先找王卓如同志说说你的意见吧。书记新来,许多情况还不熟悉。听听他的意见。”周贯五向黄骅建议说。
“好,一起谈吧。下面有些情况,我也正想找你们一起汇报呢。”黄骅点了点头。
大海茫茫,渺无际涯,波涛浩浩,浪拍云天。这里说不上是天水一色,天是湛蓝的,飘着白云,显得迥远辽阔,望之舒目又清心;海水则浑浊汹涌,看起来虽让人心潮澎湃,却有混沌之感。这里既没有像秦皇岛或三亚那样的沙岸,也没有如同鼓浪屿或厦门那样的岩岸。这里是九河下梢,是若干万年形成的冲积平原。临海都是淤泥,乘船出去四五十里路才能见到深蓝色的海水,蓝得发青。
这里有一条并不起眼的河道,因其河口广开,人们都把它称作大口河。河虽然名不录经传,但是上数两千来年,竟是名闻世界的九曲黄河的入海口。如今这条河的入海处,大约出去一二里路的样子,有一个海岛,严格说应叫做被海吞噬的河滩,由淤泥堆积而成。小岛方圆也就一二平方公里左右,处在河口处,像是一条龙嘴中欲吐还含的珠子。
黄骅自来到边区,还没有上过这个小岛。去年来说服陈二虎只是在附近的一个渔村中见了面。当时只不经意地瞄了一下这个岛子的远影,前不久来接新任司令邢仁甫时,也是在人们的指画中了望了一下这个岛子。陈二虎曾几次邀其上岛看看他的根据地,但是他一直没有挤出空儿来。
这是一个什么所在?竟引起新任司令邢仁甫的兴趣,把这里当作边区司令部的驻地呢?今天终于有机会登上了这个岛子了。
此刻他望着茫茫大海浮想联翩。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给地主黄智强家放牛,有一天,在山头向远处了望,想象着山那边,再那边,再、再那边的情形。有人说再、再那边就是大海。从那时起,他就向往大海,现在终于看见大海了。有人说,到了大海就是到了天涯海角了。朦胧中记得以前空玄大师好像在给自己说的一首诗里就有过什么“天涯”的说法,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从没有想过。长征的时候跟着队伍往西走,后来又往北走,南征北战,所看到的,所经历到的都是些山,再就是大江大河,没想到现在终于到了海边了。
看见海了,大海缥缈无边,汹涌澎湃。大海可以让一切都变得渺小,不管是大山还是高原,也不管是太阳还是星星月亮,都在大海的包容之中。大海水连天,天连水,海天相接横无际涯。那么海的那一边又是什么呢?黄骅站在海岸上,两眼被水光刺得睁不开,他眯着双眼想象着。
“首长,岛上接咱们的船过来了。”警卫员小李子指着小岛那个方向喊道。海岸上常有人值班兼放哨,有人上岛就摇旗呐喊、打信号过去,通知来船;有时这边也有船停泊,那就方便多了。
黄骅听见小李喊,就顺着所指向来船看去。小船不大,只能乘几个人,他的马这一趟是过不去了。隔着这么一片海域就不能任意往来,看来这里是安全多了。“可是敌人如果打到这里,只需几炮就可以把这个小岛炸没了,谈什么安全?把安全放在一片海上,放在这个小岛上,只是个愿望而已。”黄骅看到这里,不由得叹道。
听说黄骅要上岛,邢仁甫非常高兴。他今天穿了一身新军装,腰带也很帅气,只是没有打绑腿,显得不那么利落。旁边的警卫员王爱芝,也很精神,除了新军装外,从肩上斜跨下来的盒子枪的皮套,颜色很新,显见是新配的。司令员亲自在岛子岸边等候,一起还有秘书长邢朝兴、后勤部长潘特、卫生部长刘永生,以及特务团团长陈二虎等数人。
“哎呀,黄骅同志,你可来了,这几天我们正念叨你呢。卓如同志和贯五同志都好吗?陆成道同志没有来呀?”邢仁甫还没有等他下船就打招呼,黄骅下船后,他上来摇着黄骅的双手问道。接着又说:“你是第一次上岛吧?你一来就知道这个地方的好处了。陈团长给我们经营了一个很不错的根据地呀。真没想到,这里别有洞天呐!来来来,咱先别进屋,我领着你转一转,看看咱这个小根据地。”邢仁甫说话间对这个小岛赞不绝口。
黄骅只是笑了笑,他同陈二虎又特别亲切地握了一会儿手,问询了几句,便跟着一行人转着看岛子的情况。岛上一棵树也没有,光秃秃的只有几排干打垒的土房。邢仁甫指着这几排房子说:“这几间就是咱的司令部,那边两排就是医院了,上下都搭上通铺,可以容纳百十多人呢!再往那边是咱们后勤仓库,以后有什么缴获品,就往里装吧,可能不宽绰,这不后面又动土还准备盖呐。”转过这一排房,果然有几个士兵正甩着铁锨挖槽呢。
接着,一行人又围着小岛转了一圈。岛子周围挖的全都是堆起的土堰,土堰有一人来高。黄骅指着土堰问道:“这些就是防御工事了?”
“哈哈,黄副司令,你光知道打仗,一见这土堰就说是工事;说工事确实不错,但是这土堰绝不光是作工事。你是山里出来的,不知道我们这海边的情形。这道土堰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挡海潮。这里一早一晚的常有海潮,有这道土堰管大用了。俗话说,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我这道堰,是兵、水全挡,哈哈,设一管二。”
巴掌大的地方,很快就转完了。进到办公室,让黄骅大吃一惊。原来以为会很简陋,想不到里面真是别有洞天。这是一大间大屋,中间有一道通梁,往里另有一套间,四周墙壁竟然全是用木板镶起来的,地面铺砖,天花板挂顶,吊着一盏汽灯,中间两张红木桌案连在一起,周围一色的椅子。引人注目的是靠里屋方向立着一道四周木雕花、镶着玉石板、上面雕画着美人花木的屏风,显得不伦不类。靠两厢墙壁的条案上还有些花瓶、帽筒等摆设,弄得室内大有些富丽堂皇的感觉,完全不同于一上岛的那种土的掉碴儿的样子。黄骅又朝四壁看了看,室内连张作战地图也没有。不由心中叹了口气,甚为感慨。
“黄骅同志,坐吧。你奇怪这里面的装饰摆设了?这全是二虎老弟给置办的。好!”邢仁甫一脸春风,高兴地说。
“哦,是过去从来往的船上抢的。这些东西一般人家不会有,都是地主老财、豪商大贾的。原来都在仓库里扔着,没人稀罕它,现在邢司令来了,就着材料弄呗。司令不用谁配用?”陈二虎在旁似乎看出黄骅并不以为然的样子,便解释说。
都坐定之后,黄骅便对邢仁甫说:“邢司令,我这一次来是专门向你汇报工作,同时就一些事情同你交换一下意见的。早就想坐下来一起谈谈,你一直很忙,我也在外面忙些事,老凑不到一块儿,今天好容易都有工夫,我想咱们好好谈谈。”
这时,警卫员和一个参谋把茶杯和茶水端了上来。茶杯茶壶全是景德镇细瓷,很考究自不必说,自然也是劫了来的,但那茶一斟出来,茶香就一下子弥漫了全屋。在场的几个似乎不太懂茶,一端起来只说香,然后就吹着热茶小口喝起来,但既不是呷也不是品。黄骅是茶乡人,知道茶,一闻就知道是江西罗霄山产的名茶崖雾茶,当年在江西时没少喝这种茶。此时闻来很是亲切,便呷了一口细品了一下,不过他此时没有心思品茶论道,便只说了一句,“真不错,这水也好。难得。”
邢朝兴立即插话说:“这是从小山弄来的泉水。想不到黄副司令那么懂茶!我们真得学着点儿。”他想引起话题活跃一下气氛,但黄骅没有接这个茬,于是又静了下来。
一旁陈二虎站起来说:“邢司令,黄司令,你们先说话,我去给你们安排饭。黄司令第一次上岛,第一次端我望子岛的饭碗,我得让他们好好准备一下。”说完径自去了。黄骅朝他点了点头。
邢仁甫说道:“汇报工作?不急不急,咱们有的是时间。你今天住下来,咱们好好谈谈。唉,看你喝茶这样子,黄副司令还真是个茶家呢!来,喝,先喝点儿茶再说。”
正说着,几个战士搬来了西瓜,大家又吃起西瓜来。黄骅走了一路确实渴了,虽然对这茶觉得亲切,还是先吃了几块西瓜解解渴。
“黄副司令,去年你刚来的时候,我亲自给你送去两床缎子被面新棉絮的被子,你怎么就不要,当面让我拿了回来,弄得我很尴尬。我一直想问问,副司令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大家都正吃着瓜,后勤部长潘特似笑非笑地突然插上来问道。
黄骅没有想到潘特在这么个场合会突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来,有些诧异。他擦了擦嘴,又端起茶杯坐下说:“潘部长,你这是太多心了。咱们以前也不认识,怎么会对你有意见?”
“我是个穷孩子出身,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家里五六口人就两床麻袋片子当被子。我哥结婚时,是用多少家的多少块布头接起来缝了一床被。我自己从来就没被子,从参军以后才算有了床囫囵被。你给我的被我哪见过?我知道那也是缴获来的,‘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从敌人手里拿了来,也用得着,只是舍不得用,也不习惯用。”
“你想想,天下还有多少人没有被子?也是我已经习惯了盖粗布被子,那么好的被子我怎么能盖下去?再说,咱们八路军讲求官兵一致,我能特殊化吗?如果把这被子给伤病员用不更好吗?以后,潘部长还要注意此事啊。咱们做领导的,不能搞特殊化。”
潘特听了哑口无言,只是“哦,哦”地点头,坐在那里半天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