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司令,你一说伤病员,使我想起一件事来。前几天我在医院里检查医疗设备的时候,看到许多咱们的伤病员,其中不少是在救援冀中部队的战斗中受伤的。冀中的人是救出来了,可是咱们自己的部队却死伤不少。你说值得吗?”说话的是卫生部长刘永生。
黄骅听了没有马上回答,他放下茶杯很严肃地看了刘永生一眼,问道:“刘部长,据我所知,你已经有五六年党龄了,受党的教育已经不少,怎么还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呢?”
“首先,从当前来说,凡是抗日的队伍,都是我们自己的队伍,都是兄弟部队;虽然因为所属不一样,有的称为友军,但是从这个目标来说,所有这些部队都是兄弟部队。平常我们兄弟之间谁有了危险,其他兄弟不去救吗?那他还算是兄弟吗?”
“还是在山西的时候,国民党卫立煌的部队从晋东前线败退了下来,鬼子一直追到了晋西南,当时,正是我们八路军冲上去截住了鬼子,打了一个很好的阻击战,才救援了友军,虽然我们自己也牺牲不少,但没有听哪一个说是不值得呢?”
“在咱们边区不也是吗?那时我还没有来,邢司令应该很清楚,就是你们也应该知道。国民党高树勋的队伍,遭到鬼子包围,形势很危急,当时肖华同志率领咱边区的部队去救援,里应外合将鬼子打得落花流水,高树勋得救。那次咱们自己也有不少牺牲,能够说不值得吗?听说当时国民党其他部队,张国基、曹振东等都按兵不动,任由日本人去杀我们的同胞,那是些什么人?现在很清楚了,不是顽固派就是汉奸。”
“刚才我说的是对国民党的部队。那么对于冀中的同志,就更应该救援了。他们是我们自己的兄弟部队,不仅如此,他们还是我们的阶级弟兄,我们都是共产党领导下的队伍。在他们遭难时,我们去救援他们难道还有什么不应该吗?在那个千钧一发的时刻,你还分什么彼此,说什么应该不应该,那不仅是不合情理,连点儿党性也没有了。”
“马克思说过要解放全人类,无产阶级要有宏阔的胸怀。如果为了救援自己的阶级兄弟,连点儿牺牲都不愿意承担,我们作为一名共产党员,还谈什么为了被压迫人民、被压迫民族、被压迫阶级的解放甘心粉身碎骨,奋斗终生?”
“刘永生同志,这是个觉悟水平问题。我看我们的战士都不会提这样的问题。你作为咱们部队的领导,作为一名党的干部,实在不应该!你要加强学习哩!”黄骅听了他的话实在生气,没有客气。
刘永生被黄骅的这几句话弄了个大红脸,坐在那里一句也不敢说了。邢仁甫坐在那里听着似乎也很不自在,瞪了刘永生一眼说:“黄骅同志是我们军区的副司令,是领导,你们怎么这么不尊重领导?有些不明白的问题可以向黄骅同志请教,怎么能提这样的问题?确实是应该加强学习。”又转过脸来对黄骅说:“他们每天光知道打仗搞自己那一摊了,就不知道加强学习提高觉悟,一脑袋糨子。”
“邢司令说的对,刘部长,你怎么能提这样无知的问题?你看你,是天热还是挨了批评?满脑袋汗。旁边喝点儿茶凉快凉快去吧。黄副司令,我倒想请教一个问题,请不吝赐教。”坐在旁边的邢朝兴很文质彬彬地说道。
“哦,秘书长!‘请教’不敢当,有什么问题咱们可以讨论。请讲吧,我回答不了,这不是还有司令在嘛。以前我在‘抗大’学习的时候,经常是讨论。讨论可以解决很多问题。”黄骅突然觉得今天这一系列提问,都是有意而为,自己要认真对待了,他回答得很巧妙,把邢仁甫也圈了进来。
“黄副司令,以前你在江西也好,后来到山西也好,那里都是山区。毛主席有个主张,叫做开展山地游击战。跟国民党打也好,跟日本人打也好,都是在山区,打起游击来是满山转,确实弄得敌人伤脑筋。要想消灭红军,消灭八路军那是有点儿难。在晋察冀是这样,在鲁南也是这样,只要有山,就可以对付。我想请教的是,在咱们平原怎么办?咱们冀鲁边区,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在这里怎么打游击?打哪里去转?转到哪里去?这不冀中吗,千里大平原,敌人这一大‘扫荡’,怎么样?让人家日本人打得一塌糊涂,撵得到处跑。现在又‘扫荡’到咱们这里了,咱们怎么办?”
邢朝兴的问题很尖锐,问的不能说不刁,这个问题既很现实又很理论,既很具体又很有普遍性,而且这还是当前自己和所有在平原坚持抗战的民众与战士所不可回避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是解决不了,就谈不上抗战。作为一个战士,他可以不去深入地思考它,但是作为一个军事指挥员,一方根据地的党的领导干部,如果不去解决这个问题或者解决不好,怎么能谈得上继续抗日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看了邢仁甫一眼。是希望他来帮着解答吗?是,又好像不是。看他那眼神,躲闪着,是不会回答还是不屑于回答,或者分明是想考自己?黄骅这时明白,如果自己不回答,或者推给邢仁甫去回答,自己在他们面前就等于败下阵来了。这个邢朝兴平时就刁钻得很,说不定他还会出什么妖蛾子!
黄骅想起自己在军校学习时,学到的毛泽东的许多有关论述来,于是心里有了些底。他又端起一杯茶来呷了一口,放下茶杯说:“秘书长的问题很难回答,但是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解决了这个问题,就可以解决我们在平原地区能坚持抗战的基本问题。这首先是一个实践问题,是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实际问题,这个问题本身还具有深刻的理论性。要想解决它,以我肚子里这点儿墨水,是很难的。邢朝兴秘书长能提出这样的问题来,说明你平常爱动脑筋,在考虑这件事。我先说,说不好请邢司令讲。”
“毛主席关于如何抗战,从战略到战术甚至到一些具体问题都有论述,我学得不好,能说多少就说多少。”
“应该说,在平原进行抗战比之在山区难多了。面对敌人强大的火力,我们很难隐蔽,相比较说,流血和牺牲就会更大一些。抗战以来的事实已经说明了这一点。但是有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就是,自从抗战以来,已经五年多了。不论冀中或者我们边区,不管遭受了多大的牺牲,这几块根据地还在!这里的军民还在继续坚持着抗战。这几年来敌人大‘扫荡’,小‘扫荡’,多少次了?‘铁壁合围’也好,‘三光’政策也好,还有什么‘拉网战’、‘封锁战’,咱们中国人民的抗战停止过吗?咱们党的抗战停止过吗?咱们边区的抗战停止过吗?事实回答了,没有!为什么?首先就是有我们党的存在,有广大抗日军民的存在。他们是不可战胜的。有了这样的党,这样的人民,抗战一定能坚持下去,一定能够胜利。”
“其次,在长期艰苦的斗争中,我们平原地区的人民,创造了形形色色的具体斗争形式。没有山,我们可以创造山,咱们边区人民不就有‘人造山河’的说法吗?针对敌人在平原交通方便的情况,挖抗日沟,挖交通壕,破坏敌人的交通和通讯。前不久咱们组织了许多人去冀中学习挖地道,开展地道战的方法,很好啊。其实咱们边区的人民早也有挖地道的做法,比如小山、大山、一分区、二分区都有不少,不过人家冀中的人民做得更巧妙,咱们得学习。三分区这边靠海近,差一点儿,挖深了就出水,地道不好搞,但是咱们这边利用青纱帐,特别是芦苇荡,也是别有特色。这方圆数百里的大洼虽说是土匪经常出没,咱们抗日队伍不是也可以利用吗?是不是?在斗争中抗日军民还会有其他许多发明创造的。”
黄骅说到这里,邢司令的夫人宋英茹突然进来,跟黄骅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和邢仁甫耳语了几句,只见邢仁甫神色有些紧张,斜着望了黄骅一眼,又笑着对黄骅说道:“你继续说,继续说。我有点儿事去去就来。”说完,便匆匆地走了。黄骅继续说下去。宋英茹则坐下来,也在一旁听。
“其实,最使我们能够将抗战坚持下去的理由还是广大民众。在他们中间有一股不可遏制的抗日力量。正是他们筑建了一道让侵略者不可逾越的屏障。毛主席说的很明确,我们是依靠广大民众进行抗日斗争的。这也是我们同国民党抗战不同的地方。”
“关于在平原地区、甚至在江河湖海上,如何进行斗争,毛主席已经写了文章,有许多论述,进行了理论总结,给我们指出了许多办法。千条办法万条办法,依靠人民群众是最根本的办法。”
“当前,敌人正在进行着更大规模的‘扫荡’,斗争异常残酷,生活也更艰难,抗战面临着严峻的考验,我们每一个人都将经受这个考验。我坚信,我们冀鲁边区辽阔平原的六百多万民众,在我们党的领导下,必然会取得抗战的最后胜利。”
室内鸦雀无声,黄骅说完,停了一下,邢朝兴才赶紧说:“黄副司令高论,领教,领教。”
下面又静了下来,几个人互相看看,没人再提问题。静场有些尴尬,宋英茹却插上来说:“黄副司令,你真能说。我们老邢总说你不简单,不仅能打仗,还能讲理论。今天一听还真是,不愧是长征干部。”
宋英茹面皮白皙,形容姣好,身材苗条,在部队里是出了名的,在哪里一出现就是一道亮光;特别是声音好听,说起话来真像银铃一样清脆,像百灵鸟一样婉转动人。此时她一开口,便似一块磁石吸引住了周围的目光。
黄骅这一次来原本准备专门去拜访一下她,代妻子王毅转达问候。上一次宋英茹向王毅提出结拜的事,王毅回来同黄骅讲了。黄骅赞同王毅的做法,并特别嘱咐虽然不同宋英茹结拜,但一定要同她搞好关系。夫人之间的关系往往会影响到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并且说这很重要。谁知还没有去找她,竟在这里见了面。
黄骅和她原来在鲁西就认识,印象是很深的,但是没有怎么说过话。此时听她说话,便扭过头来笑着对她说:“宋英茹同志,今天在这里我应叫你一声大嫂。你不要这样夸我,我的毛病和缺点还不少呢,得在实践中改造。大嫂以后多批评。”
宋英茹也笑着说道:“你是副司令,批评可不敢当。我可是想问个事,问的不对你可别笑话。”
她接下去说:“你说,咱们边区这地方,苦海沿边,水土这么穷,这么苦。俺们是这一块儿的人,没有办法,祖祖辈辈就得在这里。听说你们那里是江南,江南可是鱼米之乡呀,是天堂。生活还不在天上吗?你们怎么到俺们这个地方来了?”平常她总是听邢仁甫和周围的几个人念叨,司令这次回来重掌兵权,黄骅是个障碍。这个人能打仗,在部队里威信高,艰苦朴素,能和士兵打成一片,下面的指战员们都愿意听他的。宋英茹听到耳朵里,也觉得他对自己丈夫执掌军权是个挡头,便说几句旁敲侧击一下。
黄骅哪能听不出来?便率直答道:“大嫂,你有所不知。江南的山水是比咱们这里肥沃,种上就长。可是那山那水都是地主老财的。再好,穷人也没有地,或只有很少的一点儿地。江南是天堂,那只是富人的天堂。倒是有一点,我们那边的老财比这边的富,可是没有穷人的份。这里的穷人在地狱里,那里的穷人也在地狱里。普天下都是这样,这不是共产党才领导穷人闹革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