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从微启的窗口可以看见柔亮的月光,巍峨的格斗场在不远处若隐若现,显然我并不是在自己的宿舍里。
那么这里是……
“醒了?”有个声音说,“感觉怎么样?”
他走到我身边,坐在我的床沿上。不,不能说是我的床沿,宽敞奢华的房间,对面的镜子上还刻有待雪草的花纹,他是主我是客。
我坐直了身体,盯着那双银色的眼睛。
不得不说,就算是进驻了鬼苑的身体,但祸神就是祸神,看上去整个人都和是鬼苑的时候不一样。或许这才是让真正十三家俯首称臣的强者。
我盯着他,他也盯着我,我被他盯得极其不自在,转开头:“你占用了鬼苑的身体……那他怎么办?”
我似乎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鬼苑?”他的手指攀上我的脸,缓缓地把我的脸转过去,迫使我与他对视,他拉出一个柔软而残忍的笑弧,用舌尖舔了舔上腭的牙齿,“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鬼苑。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那我告诉你好了,鬼苑,就在你眼前。”
鬼苑大少爷平时有洁癖,衣服穿得干干净净人模狗样,现在换成了祸神,本应该扣拢的长袍散开了大半,他里面竟然没有穿衣服,袍子大敞,精致的锁骨暴露在外,连长发也没束,松松垮垮地垂散着。雪白的肌,墨黑的发,对比之下造成极其强烈的视觉冲击。
皎洁的月光仿佛是浮在他轮廓周围的雾气,妖韶如同幻象。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侧了一下身子,这一侧倒好,丝绸质地的袍子顺势滑开,将笔直的均匀的大腿露了出来。
竟然只穿了一件而已!
我脑袋一瞬间闪过一排不断循环的字幕。
太香艳了!
他、他、他到底想怎么样!
忍住想喷出鼻血的强烈冲动,我一把掀起被子罩在他身上:“把衣服穿好!快!”
不要用鬼苑的身体做出如此香艳的姿势!
“你怕什么?”懒洋洋的声音从被子底下响起,他揭开被子,站起来,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眼神里似笑非笑,“我是祸神,奉行的是自由与遵循本能。既然你觉得鬼苑这具身体生得漂亮,我很乐意给你多看看,毕竟是我的杰作……还是说你更愿意看我本来的样子?虽然我会更开心,但是如今的情况似乎不太可能。”
不要告诉我你从我的身体里出去之后,思维模式也彻底扭曲了!
我清了一下嗓子:“咳,你不是要解释吗?”
他又坐回来:“你想知道什么?”
我长吐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看他脖子以下的地方。
“我现在该叫你什么?鬼苑?忘笙?还是祸神?”
“都随你,不过现在所有人都把我当成鬼苑。”他的手臂托住腮,偏头斜睨过来,“你似乎很不满我用鬼苑的身体?你就那么喜欢他?我嫉妒了,珈蓝,你可是已经把你自己卖给我了的,你怎么可以更在乎其他人呢?何况只是我做出的容器而已。”
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
我只好换话题:“接下来呢?你准备打算怎么做?以前的鬼苑是不是不会回来了?你怎么去面对元系的人?”
“你在担心我?根本不用担心什么,元族的人信奉的是力量,只要够强,没有人会违逆你。”
是啊,够强,谁会跟祸神比力量。
他顿了顿,有些古怪地反问我:“你很想鬼苑回来?”
“或许你觉得鬼苑只是个物件而已,但对我来说,对其他人来说,鬼苑是活生生存在过的,这一点无法抹去,所以你现在这样……让我觉得很……难以接受。”
努力选择最委婉的说法,我面对的是祸神,最好不要激怒他。
“哼嗯……”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
我顶不住那种灼人的视线,继续换话题:“你说你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所以你才想方设法回来——是什么事?”
他沉默了一下,撤下调笑坐正。
“你觉得,死神是什么?”
是什么?
我背书:“死亡的裁决者,行走在边缘的特殊族群。以神之名、以鬼之躯侍奉死亡,舍弃前世记忆,遗忘即惩罚,不死即虚空。”
“你真这么认为?”
“……可是教科书是这么写的。”
他又笑了。
“我不是问教科书,是问你。”
我?其实我一无所知。死神是什么?
“创世神创造的新神族?”
我觉得他就是专门来看我笑话的。我的话一出口,他笑得又灿烂了些,手指点在床沿:“你知道人类死后成为死神之前,为什么要抹去他生前的记忆吗?”
“那是神定的规矩,我怎么可能猜得到神的想法。”
“因为他们死得太凄惨了。所谓死神,前身就是惨死的无法离去的灵魂。神为了解决这些堆积得越来越多的魂魄,才创造了‘死神’这样的新种族。”
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我表示不解:“死神不是被神选拔出来的精英吗?”
在祸神的笑容之下,我的心觉得自己就像条瞬间缩小的毛毛虫。他明明就是一副很想告诉我真相的样子又偏偏做出考我状,在他还是忘笙的时候性格都没这么恶劣。
“选拔精英?神怎么会做那么麻烦的事。他告诉你们是精英,你们肯定就会更加卖命地干活,一句表扬换来一个种族的死心塌地,多划算——一切都只是神的骗局。”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对,我是小人,我承认。我还承认我是世界第一坏人。不像某个虚伪的家伙,明明本质跟我差不多,还为自己的行径找一堆客观理由来美化。”
对创世神如此不敬的话,大概只有面前的这位才能说出来。
为了制止他继续往神的身上泼脏水,我又问道:“我的幽灵舍友呢,她怎么样了?”
“你希望她怎么样?”祸神昂起下巴侧斜着头,眼波流转,“你希望她怎么样,她就会怎么样。”
“我不希望她死。”
“那她就还活着,相信我。”
我说:“……忘笙。”
“……嗯?”
“你已经不再是‘我的忘笙’了,对不对?”
***
踏在湿滑的十字路上,时已近天明。神鬼学院的花永不凋谢,芬芳的香味充盈了夜晚,钻入肺里,激起一阵阵甜腻的恶心。
我失魂落魄地朝自己的宿舍走去。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我还在鬼苑的房间里,我给了那个人人畏惧的祸神一巴掌,然后狼狈不堪地逃了出来。
我想回宿舍,因为只有那里属于我……不,或许我已经无处可归。
因为那个银色眼睛的妖韶少年恶意地对我笑,他一边笑,一边拖长了声音:“我的珈蓝,离开我,你无处可去,你不是死神,你仍然会被他们排斥,因为你死得不够悲惨——是我救了你。”
死神是什么?死神的前提是惨死,本质是无法归去的怨魂,你却不是。
你注定离不开我。
我猛地晃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从脑海里赶走。如今我需要冷静,祸神归来这件事直到现在都还是个秘密。大部分人都是畏惧祸神的,所以才会派我和鬼苑去调查祸神的消息……没想到祸神就一直在我身体里,真讽刺。
我可以把祸神的信息透露给学校。如果要和他斗,就要抢占先机。正面我是不可能获胜的,他的弱点是经过与神一战的重创,力量大不如前,连本体都无法保持,所以才来寻找容器,如果让憎恨他的人知道他的现状,说不定可以牵制到他的计划。
他自负到极点,对我不设防,将计划全盘托出,我可以利用这一点,把我的计划告诉学校。
祸神的计划。
他策划了已久的可怕的计划。
“……我要毁掉神鬼学院。”
“这个学校只是旧时代遗留下来的半成品,充满了扭曲。这种扭曲会直接映射到整个世界。”他说,“只有彻底毁灭才会带来新生,这种制度陈旧腐朽不堪的地方,不如没有的好。
“神鬼学院是世界神系的中枢,而十三家之首的鬼苑又是神鬼学院的中枢。毁掉了这里,世界的机能就会瘫痪一大半。之后要摧毁创世神的新世界,简直轻而易举。
“你是不是觉得世界不公?我以前说过了,公平是强者定下来安慰弱者的法则。
“我的珈蓝,你会理解我的,对不对?”
对不起,我无法理解。
我喜欢神鬼学院,尽管它如你所说充满了扭曲和不公,可是我还是喜欢这个地方。
因为这里承载了我和忘笙的回忆。
有快乐,有辛酸,有挫折,有悔恨,但更多的,是我和他一起共同度过的时光。
你说,你要亲手毁掉它。
你还要我理解你。
怎么可能。
我不懂你说的那些大道理,我也不想去明白你代表邪恶或者是代表正义的远大抱负。
我只知道,我的忘笙没了。而迄今为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忘笙。去宣扬公平,去闯祸,去蹚浑水,去得罪人。
忘笙希望我去做的,我都会去做。他的愿望就是我的目标。
因为忘笙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
而说出要毁掉我们之间回忆的家伙,绝对不是我的忘笙。
不管你是谁,现在都是我的敌人。
我就是这样笨,又认死理。可是忘笙曾经对我说,他喜欢这样的珈蓝,简单又直接,让人觉得温暖。
我不要祸神,我只要我的忘笙。
可是还没回到宿舍,我就彻底失去了向校方告密的机会。
迎接我的是一群宣读校方处分的高年级干事。
“死神系四年级珈蓝,由于格斗祭上使用禁术,经校方审议,决定对其处以禁闭惩罚,时间为三个月。其间需详细交代禁术的来龙去脉,以上。带走。”
***
禁闭。
对于普通学校的学生来说是足够可怕的惩罚。
对神鬼学院的学生来说,那更是比死还难受的最终绝招。
跟人类学校不同,神鬼学院的禁闭室用特殊材料建造,设置在地下,周围施有断绝一切法术的结界。在禁闭室中不能使用任何魔法,死神就连武器也呈现不出。因为体质原因不会被饿死,所以根本就别想有食物什么的,没有照明,长期把学生丢弃在一片绝对黑暗之中。
三个月是禁闭惩罚的最长期限。
我步测了一下距离,长宽大约有三十步,再通过回声判断,禁闭室大约有三人高,如同密封的盒子。唯一的通口上了魔法锁,显然让不能用魔法的我对此无能为力。
唯一与外界的接触点就是被派来倾听忏悔的学生干部,也是我需要交代的禁术相关的记录者。
只是我没想到,那个倾听者竟然是莉丝贝雅。
在黑暗中没有办法计算时间,睁着眼和闭着眼一样,相较之下,听觉比平时敏感了好几倍。
我在又冷又饿中听到拾级而下的脚步声,然后我以为我出现了幻听。
“珈蓝,是我。”
“……莉丝……贝雅?”
“嗯,是我。”
“为……为什么?”
莉丝贝雅道:“机会是我争取来的,有些事我想跟你求证一下,自从你被关禁闭之后,学校里的气氛变得有点儿奇怪。你那边有什么头绪吗?我是说鬼苑。”
“嗯,可是……”
“放心,附近只有我一个人,如果有其他人来我会察觉到的,好歹我也是个七星。”
我长吐了一口气。
“我被关进来多少天了?”
待在黑暗里完全没有了时间概念,只有无边无际的心慌。我还有太多事情要去完成,可如今却被困在无计可施的囹圄里。而莉丝贝雅的到来如同雪中送炭。
“有一个星期了吧。”
“那……那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她沉默了一下。
“老实说,不怎么样。学校高层乱作一团,两系的争斗也几乎发展成了火拼。以前不觉得死神系的人多有骨气,现在看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医院里的床位不够用,昨天元系的人把医院占领了,把死神系的伤员统统赶了出去。学校的调停完全失效,人人草木皆兵,课也停了一大半。”
“……怎么糟糕成这样?”
她也叹了一口气:“元系这边我只能制住一小拨,但毕竟首领是鬼苑,只要他不叫停,争斗就不会停止。可他偏偏火上浇油。从醒来之后他就有点儿奇怪,所以我才来问你,是不是实践课的时候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变成什么样子了?”
“以前也就一副大少爷脾气,刚愎自用,可好歹有底线。他的性格我清楚,表达能力极其不好,经常好心办坏事。前几次也是,你那幽灵舍友不止一次跟鬼苑说你的坏话,鬼苑没信,把她赶走后还怕她报复你,暗地里叫人护着你。格斗祭带走你的幽灵舍友也是他的命令,一是怕你担心,二是怕元系有人对她不利……因为你把她当朋友。格斗祭一完就立刻放她回家了……可是他这几天的行事,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我苦笑着接口:“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偏偏又料事如神,无所不知,一针见血,善于俘获人心,让人为之肝脑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