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去找血风筝,她也没再来找过我,想必还在生我的气。生气就生气吧,随她去。多多已经没了,虽然我并不爱她,但她的死仍然卷走了我浑身的力气。我成天一个人呆着,心情极度灰暗,和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话。当上课老师提问我时,明明我知道答案也会说做不知道,那些答案都是些废话,多说无益。老师罚我站,我也就心不在焉地站着。有时候,我也会想到杨伟同学。他现在怎么样了?他认识多多的时间比我长得多,也比我更了解她,多多的死,对他意味着什么?在多多死后的这一个多星期里,我一直没有再见到杨伟。然而有一天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我接到了杨伟的一个电话,杨伟说:“风扇,我在图书馆的楼顶,过来和我聊聊吧。”我没有问为什么,便答应了下来,在他身上,我也许还能发现残留着的多多尚未挥发而去的气息。
事后想想,我当时本不该答应的。
图书馆坐落在老和山脚下,面对正校门,视野十分开阔,图书馆前面的草坪上,立着我们老校长竺可桢先生的全身铜像,铜像表面呈灰黑色,可能是做过防氧化处理的缘故吧。我刚入学的时候,曾站在铜像旁拍过一张照片,几乎每个新生都这么干过。竺先生的一句名言被当作校训,工工整整地写在学校正门旁的牌子上,我认为他这句话说得很好,很有启发性,所以特地抄写在这里,与大伙共勉:
“诸位在校,有两个问题要问自己,一,我来浙大干什么?二,我出去后要做怎么样一个人。”
说实话,这么有水平的话,我是万万说不出来的,所以,他当校长,我作学生。
我沿着图书馆的楼梯一直往上爬,刚开始在楼梯上还能碰到冒着热气的人,越往上走,人便越少,光线越暗,四周越宁静。等我爬到六楼的光景,便只剩我一个人了。出于莫须有的害怕,我不由自主地越走越快。至于杨伟找我的目的,我想无非是他想站在他自以为正义的立场上,替多多在我的身上出一口恶气。如果杨伟真的想揍我一顿,把我打倒在地不能动弹,我也认了,绝不还手,也不记恨。只要他的拳头能够发泄出他理所应当的怨恨,从自私的角度考虑,我也能稍许减轻心中的内疚。我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杨伟,我渴望着他的愤怒,他的拳头。
我到了天台,门开着,夜光从门外直楞楞地射过来,天台上一片空旷,通过黑暗中一闪一闪的烟头,我看见了杨伟,他正席地而坐,身体斜靠在天台边缘的围栏上,我走了过去,挨着他坐下,他扔给我一根烟,再给我点上火。我们抽着烟,安静的夜晚无比安静。
我打定主意,杨伟不说话,我也绝不发言。杨伟看上去也没什么开口的意思,每当我烟抽完了,他就很及时地再扔给我一根,再替我点上火。楼顶很冷,潮乎乎的湿气逼人,而且不间断地刮着风。我抽着烟,却怎么也无法把吐出的烟雾再吸回鼻孔,烟雾在我的鼻孔底下,被一只无形的手拽着拖向远处,烟雾扭动着身躯,拼命挣扎,结果被撕得支离破碎。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抽了大约两包烟。所有的烟都抽光以后,杨伟说:“风扇,你可以走了”。
他冷漠的态度是我始料不及的,我辛辛苦苦地从寝室跑到图书馆,再爬十层楼,本想结结实实地挨一场揍,连挨揍后的故事情节我都想好了。杨伟长时间地揍我,而我一点也不还手,让他揍。一直等到杨伟耗尽全身的力气,看着我血流全身的惨状,终于满意地拂袖远去时,我自始至终象标枪一样迎风挺直着的身躯才轰然倒地。后来终于有人发现了我并把血肉模糊的我送进医院。当别人问我谁是凶手时,我一口咬定是我自个不小心给摔的,不关任何人的事,尤其是不关杨伟的事。然而现在这个期待却落空了。我浑身破绽百出地陪着杨伟抽了两个小时的香烟,就换回一句轻描淡写的“风扇,你可以走了。”这样我可不干。我还是想找揍。再说,我也无法容忍杨伟施加给我的这份侮辱,好象他是法官,我是囚犯。他那不温不火的语气,仿佛表明他是宽宏大量地赦免了我,而我呢,自然则应该对他感激涕零。
我说:“杨伟,我知道我们之间存在问题,我不想回避,你随便选择一种解决方式,我都能够接受,总之,咱们今天来个了断。”杨伟朝我翻个白眼,不屑地说:“你有毛病!别做梦了,我跟你有什么好了断的?摆出这种谈判的姿态,你幼稚不幼稚?我们之间会存在问题?你配和我之间存在问题吗?”
“行,行。”我伸手示意他停止,虽然我应该生气但我并没有生气,而是继续和颜悦色地说:“我错了,我道歉。那你把我约到这儿来,总应该有点什么目的才是。”
“目的?”杨伟想了想,说:“哦,当然有目的了,今天,现在,我正式邀请你成为一位光荣的见证人,就在今天,我将实现我长久以来的一个梦想-----我要自杀,亲手结束掉自己的生命,我想死,我他妈的活腻了。”
我已经很久没笑了,但是听完杨伟的话,我实在忍不住猛笑起来。我笑得如此剧烈,仿佛把前一阵子没有使用的笑容加在一起笑了出来,以致于只能手脚并用,在地上爬来爬去。杨伟陪着我并排爬,他边爬边严肃地对我说:“你别笑,我是认真的,我之所以想自杀,是因为我觉得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我原先预定好的行程现在也应该全部取消掉。打多多离去后,每天晚上我入睡前,便经常听到一个神秘而苍老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念叨着:杨伟,回来,杨伟,回来。那声音,我分辨得出来自我的父亲,那个给予我生命的人,在这个庄重而温暖无比的声音里,我从梦中醒来,心中充满不堪忍受的忧郁,全身的感官却象服用了鸦片似的异常兴奋。所有的事物在我的眼里都展现得纤细入微,无可遁形,就连空气中悬浮的细菌、灰尘、渣子,我都能在黑暗中一下子看得清清楚楚,而它们也看见了我,它们带着强烈的电光,成群结队地向我扑过来,仿佛我是一个不被接纳的闯入者,侵占了本该属于它们的地盘。这个时候,我突然极度的快乐起来,因为更多更美好的事物,都慷慨地出现在我眼前,先是一个小女孩,骑在一头白色大象的背上,一群威严的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紧随其后,护卫着她。小女孩不断地长大,长成一个成熟而标致的少女,长成多多。她流下眼泪,似乎在为我哭泣,她还向我伸出手,似乎在邀请我的加入,以换取我的被拯救。我激动地向她伸出手去,希望抓住她伸过来的手,而她身后的士兵们却用鞭子凶狠地抽打着我的手。父亲也出现了,他向我敞开怀抱,说:杨伟,回来,杨伟,回来。但他的样子让我惊讶得忘了回答,我确定那是我的父亲,可是我不认识他,他的脸是另一个人的脸。父亲于是很伤心很委屈地转身走了,他背上背着我读高中时被他砸碎的那把绿色吉它。”
说到这儿时,我注意杨伟的表情严肃得犹如石雕,但当我停止转圈,强做镇定时,他的嘴唇又露出一种阴沉的冷笑,他显然注意到了他刚才这番话在我身上产生的效果。于是,他把头向我凑得更近,用一种刺耳的,象是从地底的某个深洞发出的声音说道:“门已经打开,我看见了,因为我乌黑的影子熨得十分平整,正悬挂在门楣上,我不再需要它了,我打算把它做为一件礼物,送给你穿,你一定会喜欢的。它将成为你的一部分,你休想摆脱。十二点一过,我就要朝那扇门走去。两个用黑纱蒙住脑袋的人,会替我插上一双红色的翅膀。我从这双翅膀上得到超凡的力量,再远的距离都会被轻松超越。在我将去的那个地方,朋友们已经在晒干的木柴上泼上烈酒,为我点燃熊熊的火焰,我将急速地飞翔,去成为他们的一员,而你,还要留在这里,等待着腐朽、发臭。”
我僵硬地坐着,杨伟就坐在我的身边,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却看不清楚他的脸庞,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乳白色轮廓,而且这轮廓忽大忽小,忽宽忽窄,不断地改变着形状。我的思绪异常紊乱--难以抑制的幻想让我濒临疯狂。我忍受不了他的表情,他的声音,他的口气,他的轮廓,以及他说话时的那份故做虔诚。我认为他疯了,而陪着一个疯子在这种月明星稀的地方呆着,可不是一件好玩的差事。杨伟的不知所云,神经兮兮的言语无中生有地使我周围鬼影憧憧,逼得我只想发足狂奔。
我站起身体,尽量不让自己发抖,对杨伟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你要自杀就赶快些,我等不及了,我先走一步。你慢慢去死吧。再见。”
杨伟从地上一跃而起,猛地拉住我的胳膊,虽然他并未用尽全力,而且这一动作也并没有其它的企图,我依然浑身上下一阵颤栗。精神上的恐惧而不是肉体上的恐惧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几乎要甩开杨伟,不顾一切地逃离这里。杨伟大概感觉到我的反应过于强烈,便迅速松开了手,并拍拍我的肩膀,以示歉意,“时间还早,再陪我坐一会吧。”他说道。他把声音提得很高,仿佛生怕他自己听不见似的。回声从群山那边轻飘飘地传回来。
杨伟已经不可理喻,虽然无法确诊,但我可以肯定他头脑里出现某种疾病。虽然如此,我还是决定留了下来。为安全起见,我扣上衬衣最上端的一颗纽扣,牢牢实实地遮掩住我的喉结,再偷偷地啐小半口唾沫在手上,把眉毛弄湿,使眉毛全粘在一起,这样它们就数不清楚我眉毛的具体数目了。
杨伟继续着他的胡说八道:“我一直在想,死亡到底是什么?而多多死亡的形象给了我最直接的提示。她一再在我的眼前浮现,她的尸体冰冷,皮肤白森森的,小手紧紧地蜷缩在一起,象牢牢地抓住某些东西,不让任何人夺去,她的手握得如此之紧,谁也瓣不开,不管她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或者炼狱,那是她灵魂的命运。在这个曾经带给她痛苦和欢乐的世界,她连保留一具尸体的权利也不再有,她被推进一个大火炉里,毁尸灭迹。太残忍了。”说到这里,杨伟痛苦地连续用掌重重地击打着自己的头,过了很久,才接着说下去:“她和一大堆她根本都不认识也从来没兴趣认识的家伙挤在一块,他们玷污了她洁白的殓衣。还用脚踢她,踩她,她在里面挣扎呼喊,但是谁也听不见,听见的人也懒得去管。炉口封上了,她永远不会再出现了,想再次看到她?除非去找她。可怜的小女孩,一个人在黑暗中,绝望地等待着,等待着不知何时的醒来,那该要有多大的勇气。又是多么的不得已啊!”
杨伟滔滔不绝地说着,好象忘了我的存在。如果他真的想在今天自杀,我同情他,他完全有理由滔滔不绝,他马上就要死了,他的话当然也就说一句就少一句,但我还是禁不住希望他早点闭嘴。让别人的思想在自己的头脑里信马由缰,是最让人气绥的,而此时杨伟的离奇想象正成功地在我的头脑内嫁接、生长,触角四处伸展,到达我一直刻意回避的禁区。我陷于惶恐沮丧,无法自控的巨大不安中。我听天由命地坐着,既厌恶又恐惧。残缺了半边的月亮从头顶掠过,向西边下坠。杨伟站起来,叉着腰,朝着面前的一团黑暗,说:“我要从这里跳下去,你说,这高度够了吧?”
“如果你没练过轻功,我想这高度足够了。”我没好气地说:“图书馆前面是水泥地,新浇铸不久的,强度也没问题。”我才不愿去相信他真的会自杀呢。
“时间差不多了,风扇,我要跟你说再见了,但不是说永别,时间长得很,总有无限可能发生,不可知论万岁!耶!”他背对我,前脚跨上围栏,后脚在地面使劲一蹬,身子便完全站在了围栏上面。他张开双臂,象一个一个,最后纵容一次罪恶的感官,去享受晚风刮过肌肤的快乐。他身子向前弯去,我想这下他大概是准备跳了,他却又懒洋洋地收回前倾的躯体,再度站直身体,他摇晃着大脑袋,似乎想努力回忆些或思索些什么,然后他冲我叫道:“风扇,你他妈的真是没心没肺,看见老子要跳楼,你也不拉老子一把。”
我一愣神,立即便明白自己被骗了。真是可耻,杨伟这厮原来根本就不想自杀,他才舍不得他那条狗命呢!一想到刚才还为他也为自己白白地提心吊胆了半天,我真羞愧得不行。我虽然因为杨伟捉弄了我好半天而十分愤懑,但更多的还是感到一种没出大事的庆幸。我如释重负地呼一口气,失踪的神智也开始渐渐地回到我的身上,一块块地拼凑完整。
闹剧固然可恶,但好在无伤大雅地结束了。我能够笑而应之,这说明我已经彻底放松下来了。我笑了,对杨伟说:“我没在后面推你,已经算你小子运气了。”
47、确实如此
杨伟还站在那围栏上,并没有急于下来,我认为他似乎不希望这场闹剧过早结束,所以保持着这个姿态,以有利于继续加强戏剧效果。他也大笑起来,笑声象发电报似的,时断时续,而且那几乎算不得笑声,说它是哭声似乎更准确一些,他好不容易停住笑声,说:“嗳,风扇,说说你对自杀的看法好吗?”
看杨伟的状况,他应该已经稳定下来,头脑也不再发昏了。我喜欢和清醒状态下的人进行理智的谈话。我想了想,说:“自杀,嗯,加缪说过,自杀是一个严肃的哲学问题,去判断人生是否值得经历。卢克莱修谈过另一个观点,你已经失去了过去的无限,又何必在乎失去未来的无限呢?照这个角度看,自杀其实也很有道理,至少没什么错,但基督教却认为,自杀是必须禁止的,人的生命来自上帝,必须由上帝亲手收回。”
我搜肠刮肚,想再多拿出些别人的观点来武装自己,以阐述自杀这个问题,杨伟却不耐烦地打断我,说:“风扇,我问的是你的看法,我要是想知道别人的看法,我会自己去找书看,别忘了,下面就是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