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蝙蝠,那是一种只在夜间出没的动物--萨克雷
四月某日的凌晨,大概一点半钟的光景,开始飘起阵阵小雨,在室内如果安静的话,很容易便可以听到沙沙的雨声。X从床上爬起来,胡乱穿上一双球鞋,推开门出去了。M正起劲地看着一部都市爱情剧,她一集也没漏看过,对X的出门她表现得毫不惊讶。当X第一次这样干,深更半夜把她一个抛在家里的时候,她曾经问过原因,X告诉她只是出去跑步而已。M将信将疑,但也随他去了。最近两个人之间不太愉快,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吵,关系几乎比陌生人更糟,雨打在X的脸上,他整个人突然精神抖擞起来,他跑出住宅区的大门,便拐到了笔直的学院路上,这是一条漫长而宽敞的马路,够他跑一阵子的。他尽量靠着马路边跑,迎面而来开着大灯的汽车晃得他眼晕。每当这时,他便不由自主地放慢速度。他跑过熟悉的建筑,穿过文二路,再穿过文三路、天目山路,身上便开始热乎起来,呼吸也明显粗壮。他觉得一阵难以言传的快乐。独自一个人跑在午夜的街道,穿越人们的梦境,身体由于运动而极度兴奋,反应灵敏,只是在跑,其余什么也不想,毫无目的,既不是逃避,也不是寻找,只是在跑,用脚步跨过连续的地面,在肌肉的张弛中,体验着肉体的至高无上。
到了浙大门口,他看见前面有一个人也在跑,速度很慢。他很快就超过了那个人,他回头一看,是一个老先生,花白的头发早已湿透,脸上挂满汗珠,好象是从脸内部溢出来的一般。X看不见自己的形状,但也知道自己不会比老先生好到哪里去,甚至可能更加狼狈。他停下来,原地踏步,等老先生过来时,他便跟着他一起跑,用老先生相同的速度。两个人都不说话,全神贯注地跑着,等到了通向植物园的那道陡坡时,X突然加快步伐,几乎用出百米冲刺的力气,老先生立刻就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他到了坡顶,觉得有些累,但还是咬紧牙关坚持,这只是运动极点,挺过去就没事了,挺过去之后就像得道成仙一般,想跑再久都没问题。他呼吸着凌晨湿润而厚实的空气,白日里的所作所为都显得那么不切实际,而且毫无意义,他想到M此刻仍然侧躺在床上,边吃着零食,边看着无聊的电视剧,便恨起M的庸俗来。
X是一个年轻而英俊的小伙子,他算过三次命,每个算命的都说他活不长,因为是歹命,所以算命的都没好意思收他的钱。然而,如果你以为X跑步是为了锻炼身体,以便让自己能活得更长久一些,那你就把X想错了,X才不信这一套呢。他一点也不怕死,他倒是有点害怕M。M是一个很麻烦的女人,顶好不要和她说话,板起面孔装作不认识她,否则,她一开口就绝不会停下,这样一个麻烦再加上姿色平庸的女人,让X时常困惑不已:自己当初怎么会选中这么一个女人。但X也私底下怀疑:M在心底是不是也抱着与自己相同的悔意。
X半夜出门,只是为了跑步而已,这一点M是不能理解的,但她也不太担心X会惹出什么事情来,因为本质上X是一个行事谨慎的人,再说真要惹出什么难以解决的麻烦,她正好可以拿来做为分手的借口。M比X大四岁,已经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可是X对此却只字未提,M觉得再耗下去对自己极其不利,但是又难以鼓起分手的勇气,而且,她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在一起曾度过一段甜蜜的时光,就跟电视剧里面演的那样。她的策略是静观其变,等待X先露出破绽,但跑步却不能算做罪大恶极。M在城西开了一家服装店,收入虽然不高,但糊口有余,X不务正业,收入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又不好意思张嘴要求救济,但他坚持房租、水电一人一半。X没钱,所以M很久没有收到礼物。
礼物或许并不重要,但M依然越来越觉得自己可怜,眼见年华渐逝,皱纹和色斑出现在脸庞,每天都要花功夫去欺骗、去遮掩,而梦想越来越远,越来越丑陋,她压抑做梦的愿望,因为她觉得自己既可耻,又可悲。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未来的丈夫身上,X在这一点上显然是不合格的,她只能悲叹自己命苦,造化弄人,女友们劝她早作了断,长痛不如短痛。可M想了很久,仍然难以决断,也许只是出于一种习惯,也许是和X呆得太久,丧失了再次开始新一段感情、征服或接受一个新男人的信心。她的前半生已经完了,留下的只能是一些聊作安慰的回忆,而这些回忆她都不知道将来如何向她的孩子提起。如果这仅仅只是时代的悲剧,对她而言或许还好受些,但明显的这只是她个人的悲剧,而她并没有改变扭转的力气,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友们都纷纷戴上了结婚钻戒,不管是真钻还是假钻,一克拉还是零点一克拉,过上了看起来幸福的相夫教子的生活,于是每当她午夜梦回,看见枕畔X那张年轻甚至还有些孩子气的脸,便感到一阵强烈的悲哀,这也是她喜欢看电视剧的原因之一。在那些大同小异的都市爱情剧里,尽管矫情造作,但好歹都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她偶然也会对她周围的男性在心里头掂量掂量,并用自己理想丈夫的标准分别打分。但是比她年轻的通常都无法及格,比她年长的也有很多不及格(她已经每长一岁,便很不情愿地将标准降低一些),而及格的又都结婚了,从自尊心的角度出发,她可不想去做第三者,没有名份,没有将来,还要承受社会和家庭的冷眼相待,问题就出在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实在没什么值得夸耀的,长得既不漂亮,性情也不算温柔。
她需要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因为没有得到过,所以显得模糊而笼统。她像众多女人包括男人常做的那样,对生活忍耐、再忍耐,并祈祷好运气的尽快到来。她好几次都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承受不了自寻的烦恼,最可怕的是,等不到未来,看不到未来。她想起自己还是小姑娘的时候,还在享受恋爱而不是把恋爱当做结婚手段的时候,她周围其实不乏男性追求者,其中有几个到如今她还是觉得很优秀的。然而物是人非,即使再见面,谈到年少的时光,也只是彼此感叹,而对方也并没有重拾旧爱的想法,谈起年轻时的她就像在谈论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女孩,这让她觉得自己老了,而且虽然她也在笑,但心里却在发烧,觉得自己很丢脸,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所以,她承认自己是犯过错误的,当她在大街上看到那些快乐的一家三口,往往会忍不住想哭,这些X是不懂的,虽然X这一生也注定要穷困潦倒,草草了事,但他却是个乐天派,甚至有白痴的嫌疑,长了一副好脸孔,却又不拿去卖钱,成天价晃来晃去,像个小流氓一样。M刚开始还努力劝劝他,用女朋友和姐姐的身份,但无济于事,不久她就心灰意冷,X注定是不会有出息的,什么都不肯干,什么也都不会干。他一辈子都只能是个窝囊废。她痛恨当初为他那张俏脸所迷,但对面孔后面的一片空白却深恶痛绝,跟X,你几乎就不能和他讲道理,聊些自己感兴趣的话题,那只是一时冲动,让他搬进自己的公寓,两个人从此局促地挤在一起。年纪摆在那里,再拖下去,她会越来越不是X的对手。她忽然对自己很没有信心,仿佛外面的女人都比自己优秀,只要她们一出手,随时可以把X从她身边抢走。
现在好了,每逢半夜,X便换上一双球鞋,跑到外头不知道干些什么勾当。有一点她也承认,在男女关系上,X应该算得上相当安分,绝对不去外面沾花惹草,勾三搭四。稍微年轻一点的女性,他都自觉地和她们保持着足以证明自己清白的距离。然而她依然疑心重重,一个年轻小伙子怎么可能没有占有更多女人的欲望?和再美的女人在一起呆久了也会厌倦的呀!这是雄性动物的劣根性,总是渴望征服更多的女人。所以,她总结为:X的安分守己只是在制造一种假象,用来麻痹她的警惕,而他则在随时寻找机会,积蓄力量,一旦出手,就会一发而不可收。从她认识X开始,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从未真正得到削弱,相反随着两个人关系的密切深入,这种怀疑也随之越发强烈。日日夜夜,她都处在紧张与不安之中,用她自己的话来形容,简直就是受尽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