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豁达”二字可以概括柳七在这首《传花枝》中流露的态度。可究竟是什么成就了他的豁达?果然是福至心灵般的恍然大悟吗?仍是无奈罢了。
水滴晶莹,终会干涸。待它消失后,留在翠绿荷叶上的浅浅泥痕,才是雨水真正的心事。柳七“奉旨填词”的心思,也是如此,带着无法遁形的伤痕。
见娼门负心,不见恩客薄幸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望江南》
有人深情款款地向一位风尘女子吐露了爱意,似乎还有意要为她赎身,与她朝朝暮暮长相厮守。身似浮萍、命如烛火的青楼女子,谁不盼望能有这样的归宿。她本当满心欢喜,即使喜极而泣也不算失态,但她面上笑意盈盈,一开口就陡然生出一副凛冽心肠。
她说:“请不要再固执纠缠,更不要对未来抱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不过是曲江江畔一棵临水而立的垂柳,这人路过折断一枝,那人走来又折一条,旋即又被丢弃,恩宠疼爱不过一时之间,世上哪有什么专一而长久的爱情。”
池边柳临水自照,对影自怜,江上横波都是她心湖的涟漪。
对热情如火的求爱者来说,这番拒绝的话无异于兜头而下的冷水,可他求爱不得,不过是得一场风寒感冒,半月痊愈,转身就另寻新欢。不像这看似无情出言相拒的女子,才真正罹患了对爱无望的绝症。
失恋像感冒,谁没有得过,又有几人会受伤到老?有心爱却不信爱,才是情路上绕不过去的深渊,治愈不了的病症。这首唐代敦煌曲子词《望江南》就是绝症患者的心曲。因了她的风尘出身,一切都显得更加耐人寻味。
沦落风尘已是不幸的遭遇,更不幸的,是因为这卑贱的出身,旁人就有了对她们的合法伤害权。官府的欺凌是合法的,鸨母的压榨是合法的,嫖客的凌辱是合法的,路人的歧视是合法的,就连情人的背弃也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绝少受到道德的谴责与舆论的声讨。
因堕落风尘,她们果然就如风中尘埃,雨中花屑,飘零无依,被碾落成泥。周旋于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辗转逢迎,曲意承欢,卖弄着无边春色与风情,笑容如同美酒,令人简直看上一眼都要醉了。可多数人也仅仅是酒醉而已,一时沉迷稍后即醒,转身就是天涯。她们自然深知,那些醉时的海誓山盟,都是一指流沙,不要相信,不要追问,听听就好。短暂风流快活,他重新踏上阳关道,她继续走这走不完的独木桥,谁更薄情谁更寡义,本就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远离了人群喧嚣,人人都是寂寞的过客。
可是,世人总爱把“妓女无情,戏子无义”这句话当做真理一样挂在嘴边,仿佛每一桩不圆满的风尘情缘,都是因女子的水性杨花才竹篮打水。只见娼门负心,不见恩客薄幸,这是世俗的怪病,因罹患此疾的人太多,于是人们反倒见怪不怪了。
还是有人愿意为优伶、妓女正名的。李碧华的小说《霸王别姬》的主角就是一对戏子、一个花魁,三个人半生纠缠,到了不过是为了一个“情”字。她一开篇就写:“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可读过这个故事的人都知道,正是因为他们有情又有义,风光热闹的生活才会横生波折烦恼,甚至为情殒命。李碧华大张旗鼓地把“无情无义”的骂名高悬,但故事里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逆向而行,唱着深情厚意的悲歌,反倒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士人君子,却有着薄情寡义的心。
那些面似芙蓉心如黄连的青楼女子,向来是柳七词中常见的风景。她们的心事,柳七也懂——她们也曾有情,渴望爱与被爱,可马蹄哒哒响起,她们却总是成为对方生命里的过客。她们是美丽的风景,被人欣赏又被人路过,连同被爱的向往,也就这样一起被带走了。
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前事、暗心伤。好天良夜,深屏香被,争忍便相忘。
王孙动是经年去,贪迷恋、有何长。万种千般,把伊情分,颠倒尽猜量。
——《少年游》
被爱短暂垂怜后便是长久的遗忘,是幸还是不幸?仍值锦绣年华却生出一生将尽的悲伤,只因爱太短,回忆太长,情伤果然最致命。回眸青春过往,唯觉“凄凉”二字可做注解,她明明还有娇花容貌,心灵的原野上已遍布荒草。荒烟蔓草般的追忆里,最绮丽最温暖的一幕,当属好天良夜时,深屏如画,香被熏暖,两两相拥而卧,互诉些甜甜蜜蜜的情话衷肠,以为这就是天荒地老了。
若无最好的福气和运气,地老天荒,岂是这样唾手可得的事情?
她在风尘里来来去去,定然少不得听过更悦耳的情话,被许过更深情的誓言,可唯有这一幕至今仍被她放在心上。舍不得遗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想忘却忘不掉。昔日恩爱情缘就像抹不掉、斩不了、挥不去的眉心朱砂,她朝朝暮暮不忘,但那个人是否也如她一样铭记在心?
承诺要靠两个人来完成,背弃却是一人就能完成的事情。“王孙动是经年去”,和她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的人已离去经年,杳无音讯。他或许曾许诺要救她脱离风尘,于是她就在无边苦海里耐心相候,或许还因此拒绝了一艘又一艘渡船,任由一颗玲珑心被浸泡得苦比莲心。
人生若汪洋,他已独自游弋而去,不知去向,不知归期。正因情深,更不愿相信这便是结果了,于是搜肠刮肚,苦思冥想,也想寻一个借口。既是给他找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也是给自己寻一点安慰。猜测着他在远方或是有所羁绊,或是别有贪恋,于是才迟迟不回,可她又忍不住惴惴,远方究竟“有何长”会让他流连不返——是名与利,是情与爱?怕远方有美景美人迷他心眼,更怕远方并无所长,而她所在的地方,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并不特殊的他乡。
颠来倒去万千猜量,终不愿相信,此前生离已如死别——那个烙印在她心里的人,再不会回来。
莲知莲心苦。她心里有多苦,只有她本人知晓。
这并不是她一人的遭遇。世上女子,就这样被默默辜负的还有很多,风尘中类似的事情尤其多,比如被阮郁始乱终弃的苏小小,被李益辜负的霍小玉,她们本期待从此脱离苦海,谁知因一段未得善终的爱情,反而陷落到了更深的绝望里。
从此漫漫白昼与长夜,不见对影,只有一个孤单的人,独自唱着爱恨纠缠的曲子。
帘垂深院冷萧萧。花外漏声遥。青灯未灭,红窗闲卧,魂梦去迢迢。
薄情漫有归消息,鸳鸯被、半香消。试问伊家,阿谁心绪,禁得恁无憀。
——《少年游》
寂寞冷落的庭院中,再不见恩爱的眷侣。他们或许曾一起月下饮酒,风中听蝉,小小一方院落,处处烙印着往昔深情,待到一切散尽,片花寸草都在提醒着她的孤单。
爱情经过了一下子,有人将为此沉迷一辈子。
花开无人欣赏,更漏声惊破长夜,在夜不成眠的人心头割开一道伤口。她就在这孤独的夜里,闲卧窗边,独守着一盏忽明忽暗的青灯,心思已不知飘向遥远的何处。幽幽一点烛火就如同她心中对那个人的期待,不明、不灭,照不亮黑夜,也不肯就此熄灭让她死心。除了求而不得,不得尚不死心才是爱情里更加恶毒的诅咒。
鸳鸯锦被已冷,室内余香将散,那薄情人还是音讯渺茫。明知他十之八九不会再回来,还是忍不住想向他倾诉委屈:“究竟什么人才能有这样的心情,能经受得起这样漫长且无聊的等待?”
她不是不知,这等待是漫长的,未来是无望的,可她还是要等下去,等到何时心死了、爱灭了,才是终点。有这么一种爱情的痴者,此生但爱一人,其他人再难叩开她的心扉,纵使再有人执著追求,于痴人而言也是将就。
她不愿将就,所以注定孤独。从此以后,他的名字就是她的心事。
柳七词中遍洒对这些女子的同情,可究其人生,他未尝不是一再扮演着薄情者的角色。诚然是多情客,转身就成了无情人。
从十九岁离开家乡,一路从南向北,二十余年辗转漂泊,他不知从多少人的生命中路过——他虽然把自己当成过客,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别人生命里的永恒。每许下诺言时,他也是满分的真心,可终究耐不住岁月的磨砺。为了前途功名、功业梦想,他转身而去。夕阳将他寂寥的影子拉长,覆盖在泪眼婆娑看他离去的女子身上。从此再挣不脱他的影子,思念一丝一缕连缀,像人生一样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