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便纵有千种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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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奉旨填词的白衣卿相(2)

柳氏终日感伤恨别,盼君到来,如今终于有了消息,她又担心自己韶华已逝,年老色衰,“纵使君来岂堪折”。这并不是柳氏一人的担心,芸芸众生谁不怕流年辗转将最好的年华带去,尤其女子看着镜中衰老的容颜,仿佛看到了将如直线下坠的后半生。所幸,传说后来韩翃与柳氏破镜重圆,相濡以沫至终老。

人常说欢场之中多的是逢场作戏,如今落幕,韩翃和柳氏的圆满结局远比他们那浪漫的开始更让人窝心。男人有意寻个红粉知己陪自己对月赏花,临风赋诗,只论风花雪月不谈柴米油盐;女子有心觅个沉稳靠山,除求衣食无虞,还盼被人妥善安放,悉心珍藏,从此免受惊扰,不再流离。小小一方欢场,有男男女女往来穿梭,寻欢亦是寻爱。

待到曲终,人去,还有谁的名字铭心刻骨,终有哪段情缘善始善终,已唯有风月知晓。

且来醉倒温柔乡

“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在她的词学观点专著《词论》中对柳永做出了这样的评价。在词的创新以及音律方面,李清照并不吝啬对柳永的褒扬,但“词语尘下”四字又如一根利刺,直接给柳词刻上了“浅近卑俗”的标签。

关于柳词是雅是俗,在文学史上素有争论,不过更多学者倾向于将其定位于卑俗一类。比如宋室南渡之初,学者王灼在《碧鸡漫志》里称柳词“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予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又南宋初年,徐度在《却扫编》评论柳词“虽极工致,然多杂以鄙语,故流俗之人尤善道之”。

事实上,在关于柳词的诸多评论中,现在流传最广且令今人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叶梦得的“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一句,同样指向了柳词的俗——通俗,因通俗才为众人接受并欢迎,才能广泛流传;可毫无疑问,李清照、王灼、徐度等人的评价则带有鲜明的贬损意味,他们批判的是柳词的意俗。

也难怪,翻遍一卷《乐章集》,其中过半都是情词,除了寥寥几篇是写给他的妻子,其他多是为了取悦佳人而作的赠妓词,或是对寻花问柳的放荡生活的记录。不少难登大雅之堂的幽会往来,都被他堂而皇之地纳入词中,并且有些极是香艳。宋代狎妓成风,其他文人不是不写春词艳曲,而是讲究“含蓄”二字,所以那些写男欢女爱的词作也少见激情,大多表现得隐晦曲折、婉转朦胧,所谓点到为止才是高招。可柳七,屡屡与之背道而驰,那些从他笔下汩汩而出的旖旎春光、风韵艳情,绚烂夺目,如同清新芳草地上突兀而起的一朵骄傲玫瑰,不仅要夺走百花的风光,还要刺伤那些自诩高贵脱俗的花草,如此,怎能不令试图维护道统尊严的人恨得牙痒?

当众人都佩戴着精美而繁复的面纱,一个以真容示人的人,必然显得格格不入。做时代的异类终归是件冒险的事情,所以中庸之道才千年不朽,那些率先从众人中昂首走出来的人物,总是最先被集火的。

并非唯有柳七独爱情词,张先、晏几道、欧阳修、周邦彦等宋词大家的笔下都不乏谈情说爱、风花雪月的作品,可终归不像柳七大大方方地把情与欲写得那么露骨。其他文人刻意忽略或竭力避讳的,在柳七眼里似乎都算不上是禁区。当一个人无视了他人珍视的底线且毫不自知,难免会被讨厌。

有宋一代,柳七会被嫌恶,柳词会遭贬损,实在不足为奇。

蜀锦地衣丝步障。屈曲回廊,静夜闲寻访。玉砌雕阑新月上,朱扉半掩人相望。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凤栖梧》

这不是柳七词中最香艳露骨的,却已足以让很多传统文人大惊失色。或许正是因为过“淫”,所以很多关于柳词的专著文献中都不见这首词的痕迹,不知是学者文人们不齿于研读还是羞于注解。

这是一幕极具画面感的月夜幽欢。以蜀锦为地衣,以金丝为步障,环境的奢华与讲究从侧面烘托出了女子的美丽。当夜幕静静垂下,四周寂寂无声,一弯新月悄悄爬上半空,把凉如秋水的银辉轻轻洒在雕栏玉砌上。万籁俱寂时分,夜色催人入眠,奈何她独坐窗前望着朦胧月光下的屈曲回廊,毫无倦意。夜深而不眠,自有万千心事——她的心思太容易猜透,瞧那半掩的朱门,是否犹如她的心扉,只等有人闯入。门扉半掩待人来,多少恩爱情仇,都有这样类似的开始。当然,也有不少露水情缘,开始也是结束。

她大概等了许久,等到一颗芳心也如回廊屈曲交错,纠缠如麻,终于有人叩响门环。莫名想到一句“美景良辰未细赏,我已为你着凉”,所有忐忑不安,所有柔肠百结,都在门扉被叩响的刹那随晚风散尽,不留寸许。

等待不落空,才是对所耗时光的最大安慰。

两两对望,脉脉柔情浓得化解不开,连多情的月光都不忍打扰。她轻旋香炉,有烟雾徐徐升起,醉人的味道让室内陡然又添旖旎,她忙又抖开榻上锦被,一切安排都已有十分默契。对坐浅酌几杯美酒,酒不醉人人自醉。美人如玉,君子似琼,两两相依相偎,又有酒意渐渐涌上,柔情蜜意更是情不可遏。一时间,“鸳鸯绣被翻红浪”。

好一句“鸳鸯绣被翻红浪”!多么形象而大胆的描写,给那些顽固夫子读到,定要丢掷一旁,再加上几句唾弃以表明“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正义立场。先哲孔子在《礼记》中早就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凡世间人,离不开两件大事,其一是饮食,其二是男女。告子也曾有过“食色性也”的言论。后世人谈及此间种种,何必如临大敌一般。

柳词中像《凤栖梧》一样旖旎缠绵的还有很多,比如《菊花新》也是向来饱受诟病的香艳词篇。

欲掩香帷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

须臾放了残针线。脱罗裳、恣情无限。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

“柳永淫词莫逾于《菊花新》一阕。”清人李调元甚至在《雨村词话》中把这首词视作柳永艳词之最。其中温情缱绻自不必多论,这女子倒是别有一番引人向往的气场。因情意绵长更怨良宵苦短,或是因为情郎不能常伴她左右,所以便是在这难得的幽会之时,她也敛起蛾眉,现出愁容。

这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想来古典诗词中出现的女性,大多温柔体贴、含蓄内敛,尤其在心仪的人面前更如娇花弱柳,浑然一副无害模样。同这些千人一面的女子相比,柳七笔下这一位显得大为不同,她俨然是生了刺的,不高兴时绝不肯把情绪遮掩,即便在幽会时,也不怕自己蹙起的眉头可能会让对方扫兴。她一边催促情郎赶紧先去暖被,自己却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绣花针线,轻解罗裳,婀娜上前。正值良辰,只待鱼水,她为了让情郎看清楚她的如花面容,竟还在帐前留下了一盏烛灯!光影绰绰,哪里还辨得出花容月貌,只见无风而帘动,这是何等光景!

这女子的娇嗔、任性和纵情,极大地颠覆了古典诗词中的传统女子形象。她的妖娆妩媚、放浪举止,有着遮掩不了的风尘味道,但这股别样风情也自是让人深深痴迷不已。温良贤淑的女人多惹人怜、让人敬,却多不及这如火如刺的女子一样更加惹人爱,让人宁肯被燎伤、被刺痛也要义无反顾地凑上前去招惹。有多少文人墨客在这火红的石榴花下醉倒不起,可又有几人能如柳七这样不计较世俗目光,大大方方地为她们唱一曲赞歌?

被叱为淫词艳曲如何,被贬抑嘲讽如何,他在花间醉倒,便定要为醉倒他的万紫千红挥毫泼墨,写风尘之思,浪子之情。说他轻薄也好,浪荡也罢,他的大半生,终究要在温柔乡里一边唱着缱绻多情的曲子,一边与他向往的仕途渐行渐远渐无期。

奉旨填词,移宫换羽

人生是一条向死而行的路,不管是天子贵胄也好,贫民庶人也罢,都再无其他归宿。死后原知万事空,生前兢兢业业、汲汲营营换得的一切,在生命蜡烛熄灭后,都像是在坟茔前焚烧的纸钱,红红火火地燃烧一场,然后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苍茫的天地间。落红坠地化作春泥,人死之后白骨枯败,也不过是辽阔大地的一方土肥。

宋真宗乾兴元年(公元1022年)二月,真宗驾崩,年仅十三岁的太子赵祯继承皇位,也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宋仁宗。仁宗一朝,汴梁如梦正繁华,政治昌明,文化鼎盛,还出现了如范仲淹、包拯、三苏、狄青等众多垂名青史的文武贤臣。四海升平正当享乐,来自五湖四海的士人才子云集京师,又有八方佳丽把偌大的帝都装点得温软香艳、华美繁荣。遍览柳词,常见对这繁荣盛世的赞颂。

但即便最绚烂的风景背后,也常常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事——宋仁宗并非在即位之初就拥有了这鼎盛时代,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亦曾扮演过傀儡帝王的角色。仁宗一登基,就尊真宗的皇后刘氏为皇太后。因新皇年幼,“军国事兼权取皇太后处分”,刘太后成为实际的掌权者。

不管是谁坐拥江山,有志之人都会披荆斩棘、顶风冒雪地朝着权力的山峰攀沿。古人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可纵观历史,有多少人在仕途上跌倒一次又一次,即使抱怨牢骚,还是会坚定地爬起来,直至须发皆白也不肯放弃。

公元1024年,柳七在沉寂四年后再一次参加了科举考试。

这是他第四次踏入汴京的考场了。十五年前,当他揣着金榜题名的期待第一次踏入考场时,他并没有想到此后会三番几次地无功而返。也正是因为谁也无法预知后事,生活中才会有那么多惊喜和失落,才会在阴晴变化间显现出更加瑰丽的色调。

这次科考,蒙尘日久的柳七终于大放异彩,博得了主考官的认可。可是临轩放榜,一向留意儒雅、务本理道的宋仁宗突然对朝廷新选拔出来的人才生了兴趣。他查阅试卷,突然龙颜不悦,说道:“这个柳三变,岂不就是有词《鹤冲天》流传,大呼‘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浪荡子吗?”仁宗向来深斥浮艳虚美之文,此刻不及细看柳七文章,便御笔一挥:“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柳七本乘青云而上,突遇疾风骤雨,硬生生地就被扭转了方向,这是怎样的悲剧。柳七因词章成名,也因词章惹祸,其中辛酸百味,便有锦心绣口也吐露不得,只能吞声饮泣,强咽苦果。后世人论及此事,在表达对柳七的同情时,也不会忘记对宋仁宗一番鞭挞,怨其以一己之好恶而埋没人才,导致这才华惊世的词人无辜受尽生活的折磨。不过,还有人忍不住要替仁宗喊一声“冤枉”。

这一年宋仁宗十五岁,虽已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有心把属于自己的权力夺回,但权力纠葛历来复杂,想在一个大家族中掌权尚且难比登天,何况掌控一个国家?宋仁宗的亲政之路并不容易,他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闪失。柳七此次参加科考时,朝政仍由刘太后及其亲信把持,所以,他会在放榜前遭到黜落,极有可能是刘太后的意见。

同一年,被这权力之手改变了人生的还有宋氏兄弟。

宋庠和宋祁苦读多年,颇富文采,受到当时以文章成名的安州太守夏竦的赞赏,一时间声名鹊起,被称为“二宋”。他们一起参加了天圣二年的会试,结果宋祁拔得头筹,中了一甲一名进士,宋庠为第三名。这个结果被呈报给仁宗和刘太后,仁宗还未发表意见,刘太后则大呼不妥,在她看来,弟弟排名在兄长之前有违礼法,于是以“弟不可先兄”为由把宋庠擢升第一名。又思量一番后,刘太后仍觉不妥,唯恐“二宋”同入三甲会遭人非议,于是宋庠仍为第一名,宋祁却被降为第十名。本该成为状元郎的宋祁,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成了二甲进士。

从刘太后在“二宋”事件中的所为来看,如果任由“好为淫冶讴歌之曲”的柳七顺顺利利地进入朝堂,岂不是对她所维护的道统的玷污,也将是对她的权威的挑战,所以她确有可能在放榜前下令将柳七黜落。

这是柳七距离成功的峰顶最近的一次,然而还是差了一步,他最后还是坠落到了无底深渊里。棋盘上一招走错,或是满盘皆输,或是绝处逢生杀出一片新的天地,人生也是相似的——似乎他伸出手去就能把功名利禄揽入怀中,可偏偏有人无情撤去了脚底的云梯,于是他跌落最深的泥淖,旁人都以为他将会被无边无涯的绝望淹没,可他偏偏出人意料地,在最漆黑处绽放出了最绚烂的花朵。

绝境里开出的花,格外珍贵。在逆境里绽放光彩的人,皆是传奇。这无异于无妄之灾,他被统治者的一句“且去浅斟低唱”彻底放逐,仕途就此如同被判了死刑。他穷尽半生努力靠近的,却无情地将他推开,他只能无奈一叹,自嘲“奉旨填词柳三变”。此前,他的父亲柳宜已经去世,这对柳七也是个沉重的打击,一来他未能在父亲临终前考取功名,换半生抑郁的老父亲展颜一笑,二来他至此也丧失了家庭的经济帮助。仕途无获,生活潦倒,柳七从此与乐工、歌女合作,成了一个专业的词人。以词博情,也以此博财,情路通达,财路平坦,偏偏却不是他最想要的。

后人大可以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柳七的不幸正是文学的大幸。可他当时的痛苦,不曾有人分担毫厘。或许是不想重蹈覆辙,这一次他把愤懑和不满掩藏得很好,词中再难觅他的心思,抽丝剥茧也不过窥见皮毛。

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赵。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解刷扮,能嗽,表里都峭。每遇着、饮席歌筵,人人尽道。可惜许老了。

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剩活取百十年,只恁厮好。若限满、鬼使来追,待倩个、掩通著到。

——《传花枝》

这是一曲浪子的悲歌。浪子柳七能诗、能文、能歌,据说还擅长给女子化妆,道一句“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委实不算夸张。拆白道字的文字游戏难不住他,谱新词改旧曲对他来说也可谓雕虫小技。凡此种种全部手到擒来,柳七有时也难免沾沾自喜地赞自己“表里都峭”。尤其遇到饮席歌筵,正是他大展身手之时,或有当红花魁在席间高歌他的新词,惹来众人争相称赞,或有三五歌女环绕在他周围,娇声嗲气地讨要新曲。这番风头让多少旁观的人羡煞不已,可他还没有享受到被重视、被崇拜的快乐,就听到有人窃窃私语:“可惜许老了。”

是的,柳七已不再年轻。昔日轻狂少年现在已年近不惑,本应稳稳当当、兢兢业业地谋求一番作为,可仕途容不下他,他只能在这脂粉乡里寻一条出路。当“人人尽道”他已老迈时,聪明如柳七,敏感如柳七,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不是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迫近,却是第一次想到死亡时不再惶恐。他的心情豁达通透,犹如雨后荷花上滚动的晶莹水珠,在初晴的阳光下折射出斑斓光束,仿佛能够驱散死亡笼罩在人心田上的阴霾。即使阎罗遣来厉鬼如何,他并不觉得害怕,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既知此理又何须烦恼?惜良辰,观美景,赏美人,有安逸路途只需纵马而上,有欢乐事但求洒脱去享。光阴如梭不过百年,但求与相好之人多伴一程,就十分满足了。等人生大限将至,只求“阎罗大伯”派个鬼差通报一声,他就能放下尘世一切,潇潇洒洒地随鬼差去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