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便纵有千种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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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年漫游,浮华若梦(2)

“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这是后世人对范蠡的赞誉。如此人生已可谓完美,谁能不钦羡艳慕,为他喝一声彩呢?与这样精彩的成功相比,夫差由盛转衰的命运就更惹人神伤了。柳七想前事,究往来,也只能徒然长叹——所有光彩夺目和黯淡无光的过往,或占尽风流,或衰微沮丧,都不过化作前经旧史中或浓墨重彩或轻描淡写的一笔,又有何可骄傲或落寞的呢?

当日风流都成往事,斜阳映着暮草,黄昏掩饰了枯败,逝去的光阴,还有逝去光阴里的故事,都无需强求挽留。

那些惹起感伤情绪的旧事,常常和黄昏有着一样的色彩,或许并不是特别容易就被注意,但一经触碰,就会有无边暮色延展开去,只剩下朦胧的夜幕,又像迷迷糊糊中做的一场梦,不知是真是幻,不知何时睡去,也不知何时醒来,只觉得仿佛有羽毛掠过心尖,瞬间心动,触发怀古之思。

谁家红颜命薄

柳七既到了苏州,又想到了吴越之战,想到了夫差和勾践之间的国恨家仇,自然不可避免地还会想到另一个重要人物——西施。

国与国的战争,英雄与英雄的决斗,不论富有多么重大的历史意义,或者被渲染了多么壮烈的色彩,终归是以残酷的血色为底色的,一旦有绝世佳人被卷进这个乱局,纵使倾城倾国的美色果真倾覆了家国,也会陡然添三分旖旎调子,这血色的浪漫,让残酷也显得多情,更引人浮想联翩。以至于百年千载之后,这些往事依然为人津津乐道。

有沉鱼之姿的西施,有落雁之色的王昭君,能令月羞惭的貂蝉,能令花赧颜的杨玉环,被并称为中国古代四大美人。想来悠悠数千年历史,比她们容颜娇美的人定不在少数,可任其天香国色,也再难撼动她们的地位。这大概与她们的传奇身世和悲剧命运脱不了关系,血泪交织的故事总是更容易让人印象深刻。或作为情意的囚徒,或成了形势的俘虏,不论她们享受了怎样的荣华富贵,也不管她们获得了如何尊崇显贵的地位,终究是命运的弃儿,连自己的人生也掌控不了。

关于西施的故事版本众多,不过大致的脉络是相似的。西施本是春秋时越国苎萝人,天生美艳绝伦,不可方物。后逢吴越大战,越国败给吴国,为求和以换得休养生息的时间,越王勾践采纳了谋士范蠡提议的美人计,将西施献给了吴王夫差。夫差被西施的美貌与多才倾倒,终于沉溺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歌舞笙箫,芙蓉帐暖,从此荒废国事,日益奢靡。夫差终日如在云端,如在梦乡,吴国上下便在天下太平的大梦中渐渐睡得恹恹无神,即便有几个耿直的臣子冒死进谏,也无力将他们唤醒。与此同时,越王勾践则卧薪尝胆,日日夜夜反复回味战败的滋味,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雪耻。战争终于爆发,靡靡不振的吴国军队狼狈溃败,士气高涨的越国将士乘胜追击,吴国灭亡,夫差自尽。

西施最后落了怎样的下场呢?有人说她本来就是范蠡的情人,在吴国灭亡后终于能与情郎再续前缘,追随范蠡泛舟太湖,最终隐遁,从此江湖渺远,再也难觅佳人芳踪——这大概是心软后人一相情愿的幻想,因为不忍心看到美好的事物被摧毁,于是编造出美好的故事来取悦自己,也欺骗自己。

更普遍的说法是西施最后被沉江而死,而且是被她所效忠的越人害死。后汉赵晔在《吴越春秋》中记载:“吴亡后,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东周列国志》中又明言幕后的刽子手其实是越王的夫人,她见到勾践班师回朝时将西施带回,旋即令人将西施引出,并捆绑上巨石随后沉入江中,理由是:“此亡国之物,留之何为?”总觉得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很可能是女人那敏感且残酷的妒心。若这才是历史的真相,西施身上的悲剧意味就更重了,可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于越人之手。

把她视若珍宝捧在手心的夫差,虽不能说是因她而死,但她也必然负有责任;她用青春、信仰和生命来效忠的,则终于将她抛弃。

苏州的山水是柔婉的,园林是精致的,弹唱是撩人的,桃花是浓艳的。这样一座轻清柔缓的苏州,孕育出了这样惨烈而悲戚的故事。后世政客纷纷西施斥为亡国祸水,多情的文人却愿意为她大鸣不平。比如唐代诗人罗隐有《西施》云: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他用一首几近白话的诗,立场鲜明地驳斥了“女子是祸水”的无理言论,虽不够剑拔弩张,在当时也属难得。至于一向以平等心和真诚心对待身边女子的柳七,更是以浓情笔墨遥寄对这可怜女子的无限同情。

苎萝妖艳世难偕。善媚悦君怀。后庭恃宠,尽使绝嫌猜。正恁朝欢暮宴,情未足,早江上兵来。

捧心调态军前死,罗绮旋变尘埃。至今想,怨魂无主尚徘徊。夜夜姑苏城外,当时月,但空照荒台。

——《西施》

柳七为西施写成的这首挽歌,叹的是自古红颜多薄命的共同命运。

苎萝的山水秀丽,却不及这秀丽山水养出的女子更妩媚动人。传说西施在河边浣纱时,水中鱼儿见到美如仙子的她,竟然忘记了游泳,以至于沉落水底。正因为这个典故,西施才被称有沉鱼之姿。倘若她从此一生都与这青山绿水、浮云游鱼为伴,人生固然单调,但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可是,那“妖艳世难偕”的容貌也注定了她无法获得平静的人生,一朝被卷入政治与权力的斗争,从此在风云诡谲的时代里,她只能是一颗棋子。

所谓棋子,自是用时取之,无用时弃之。对如此命运的西施,柳七自然是同情的,但他并没有在词的上阕就把这种情绪流露出来。在他看来,西施刚入吴国宫廷,如一尾锦鲤搅扰起一池涟漪时,未尝没有短暂的得意。

她是背负着使命进入吴国宫廷的,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取悦夫差,“善媚悦君怀”,终于能“后庭恃宠”,并且宫廷上下再没有人敢对她这从敌国来的女子心存怀疑。吴王对她的宠爱又到了什么程度呢?自从她进了后宫,吴王终日沉湎美色,朝欢暮宴。若只是个后宫争宠的戏码,倒也会单纯很多,可“早江上兵来”一句一出,一切歌舞升平的假象全被打破。

越人复仇而来,吴王已在温柔乡里酥了筋骨。从夫差放勾践回越国开始,吴越之战似乎就已定下了最后的胜负。吴国一败,夫差一死,西施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她这颗棋子也终于再无用处。论功封赏自然不敢奢望,连全身而退尚且不能实现!美人最终被沉江而死,西子捧心的妩媚风情从此再也不见。她的一缕芳魂无处安息,久日以来无主徘徊——魂留吴国吗?也不知她心中对夫差是否有悔有愧。魂归故国吗?对越国,她未必不是已经心灰意冷。

生时不能还乡,死后也不能归国。花容已去,罗绮成尘,心字成灰。从此芳魂无所牵系没有依托,只夜夜在姑苏城外徘徊。月色依旧,清亮的月光照耀着姑苏台,昔日夫差携西施游览至此,何等喧哗热闹,此时也不过是一座寂寞的荒台罢了。

柳七写了西施的妖艳和专宠,也写了她的无辜与可怜。在两个国家生死相搏的浩大舞台上,她一个纤弱女子却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若世无西施,可能夫差会俘获其他的美人,同时也成为美色的俘虏,也可能终了一生,他也不会遇到一个让他倾心到为她荒废了政务沦丧了天下的女子,吴国与越国的命数,也可能就因此而改写了。可所有假设只存在于幻想里,历史是已经落下最后一粒棋子的棋盘,输赢已定,生死已定,荣辱已定,唯有不定的功与过,任由后人翻来覆去地评说。

西施是不能用“功”与“过”来评价的,她仅仅是一枚棋子而已,是诸侯博弈的棋局里一颗不能自主的棋子。诸侯各有胜负,她却终归是输,输掉了大好的青春,输掉了本应有的热烈的爱情,输掉了个人的理想,最后还搭上了自己的生命。或许正是应了红颜命薄的宿命,她注定是个输家。

千百年来有人为她吟诗谱曲,著文作画,满满的都是愁绪和哀思,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柳七这一曲痴念。同情也好,可怜也罢,对骨已枯魂已散的古人来说,全是枉然,不过是后世文人聊解心愁罢了。

寄书千里,满纸翰墨皆是情

在尊崇“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笔墨纸砚上的功夫似乎本来与女子无关。女子缺少话语权,朝堂、战场、书苑都是男人的,女子只要精厨艺善女红就好,即使一无所长但生了一副花容月貌,安稳稳做个花瓶也是不错的选择。女子识了字读了书有了学问,就难免会有些个人的想法,难免会惹出些在男人看来是麻烦的“事端”,所以历史上能文能诗能词的女子,总是稀少而独特的。

但凡在历史上留下“才女”之名的女子,大抵不外乎两类:其一是名门淑媛,比如蔡文姬、上官婉儿、李清照等,她们拥有良好的家学背景,书香门第的文学熏陶让她们天生就比其他女子更靠近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其后精彩与坎坷并存的人生经历又给了她们独特的生活体验,丰富了她们的文学创作;另一类则是以薛涛、柳如是、董小宛为代表的风尘女子,她们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堕入乐籍,误入风尘,或是天生就有玲珑心窍、多才文思,或是为了生存才学会各种本事,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多才多艺的人。

稀少而独特,听上去仿佛高居云端,难以触碰,可沦落风尘的女子,明明又坠落到了社会的最底层,这种矛盾与反差,往往更是诱人。柳七结识的众多青楼女子个个能歌善舞,但能诗善词的好像并不多,所以阅遍柳词,少见柳七称赞她们的才学,唯有一个叫瑶卿的歌女显得有些不同。柳七漫游江南期间,远在汴京的瑶卿曾给他寄来书简,其中附有小诗一首,令柳七读后久久难忘。

有美瑶卿能染翰。千里寄、小诗长简。想初襞苔笺,旋挥翠管红窗畔。渐玉箸、银钩满。

锦囊收,犀轴卷。常珍重、小斋吟玩。更宝若珠玑,置之怀袖时时看。似频见、千娇面。

——《凤衔杯》

独自漂泊在旅途中的人,身体和心灵是自由的,却难免觉得孤寂。往日他身边总是环绕了莺莺燕燕,喧哗热闹中虽然也免不了灵魂无依的痛苦,但终归有那么多人与事,还有那么多爱与恨,会填满心灵的空虚。一旦走上漂泊的路,就连从耳边拂过的风都是陌生的,暖黄的曙光与绚烂的朝霞都不能带来安慰,唯有穿云破月而来的鸿雁所捎带的书信,才能给这苦寒之路添三分暖意。

《诗经》中有这样的句子:“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一个人在蔓草青青、缀满露珠的郊野,遇到了一位美丽的姑娘,她清扬婉兮,顾盼生情,令人一见倾心,甚至生了“与子偕臧”,携手同行的期盼。

在异乡的柳七没有这种艳遇,但是“有美”瑶卿,特意从千里之外遥寄小诗长简,慰藉他孤独的灵魂。柳七对瑶卿的评价,除了并不会让人过于惊艳的“美”字,“能染翰”三字一出,立刻也让她的形象显得特别起来。“染翰”即沾染翰墨之意,意味着这个女子能赋诗著文,并且,她能得到柳七夸赞,想来其诗词造诣应当也是不错的,遗憾的是她的诗没能流传下来。至于诗中内容,柳七也未多说,他只是在脑海中认真描摹,投入地想象着瑶卿给他写信时的模样。

那当是一个温柔而宁静的夜晚,明月高悬中天,月光仿佛也充满了柔情。月越明,夜越亮,思念越是无处藏身。室内亮着昏黄的烛光,瑶卿双手托腮坐在窗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任由她的影子被摇曳的烛光映在窗上。光是有形的,所有事物的影子都是它的形状;思念也不是无形的,那些落在纸上的墨、吟在唇间的诗、噙在眼眸的泪,都是思念的形状。她铺开精致的素笺,纤纤玉指握着以翠羽装饰的毛笔,开始写信。窗外一帘和风,一捧圆月,室内烛光摇曳,满砚相思。篆体也好,草书也罢,龙飞凤舞落在纸上,无非一个“情”字。

她的信写得用情,词人则读得珍重。虽是只言片语,但柳七自知其中有万千心事,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每一笔字迹又何尝不是心迹。读罢诗篇,他又把这薄薄的诗简卷好,妥善收藏在精致的锦囊里,当做宝物用心珍藏,但又不时会拿出来吟赏把玩,甚至“置之怀袖时时看”,看见那娟秀小字,仿佛美人千娇百媚的面容就在眼前。

瑶卿握管走笔,行云流水般铺陈情意;柳七贴身携带,揣在袖里,捂在怀中,唯恐怠慢了她的深情。一个身在花街柳巷,一个是漂泊浪子,却拥有这样互相爱慕又互相珍视的感情,并无妓女与嫖客间买笑贪欢的世俗味道。对这位通晓丹青翰墨的女子,柳七不仅还之以情,还给予了欣赏和尊重。

这一阕《凤衔杯》里,瑶卿的诗简是最重要的道具,万般情意由它传递,千种感慨因它而起。在那交通不便的年代,山长水远、天南海北的距离,实在不像如今一样容易跨越,见不到面容,听不到声音,不论痴情还是恨意,唯有书信才能寄达。鸿雁传书,青鸟探看,鱼传尺素,不知将多少痴儿怨女的痴怨传递到对方手里,或成就一桩花好月圆的佳话,或了却一段如同鸡肋的孽缘。

人生悲莫悲于离别,当重逢难期,一封书信已足够让人惊喜。

想来,那铺纸、研磨、掭笔、手书、封缄的繁复过程里,浓情犹如越陈越香的美酒,收信者一启封就不由得醉了。既然韶光的流转、至亲的分离、跨越不了的距离都是不可避免的,便不妨在漫长的路途中,以这千里外而来的素笺小字为伴。掷笔处,相思成行,孤独也就不再是那么可怕的东西。

追悔当初孤深愿。经年价、两成幽怨。任越水吴山,似屏如障堪游玩。奈独自、慵抬眼。

赏烟花,听弦管。图欢笑、转加肠断。更时展丹青,强拈书信频频看。又争似、亲相见。

——《凤衔杯》

柳七在路上,看纷纭阡陌客往来田野,忙忙碌碌,又看白发垂髫向着炊烟袅袅的村庄而去,舟上渔夫、林中樵子、溪边浣女,各有各的归宿,不像人在客中的柳七,如风中落叶、水里浮萍,不知何时停留,也不知何处停靠。此时此刻,万千滋味莫若“悔”字更摧人心肝。

悔的是,不该轻易离开,一意孤行地走上这孤独的旅程,不但自己坠入寂寞的深渊,连对方的一往情深也轻易辜负。经年光景飞逝,纵然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身在异地的两人彼此牵肠挂肚,可是终难见面,最终也不过是“两成幽怨”。吴越之地的山山水水不是不美,青山如黛,碧水若绸,草木成画屏,流云作步障,正是游览玩赏的好地方。但有时候,有些风景,必须两个人一起欣赏才能领略其美好所在。风景不是最重要的,若陪在身边的是恰好中意的人,便是阴雨绵绵里,内心也有千阳灿烂。没有人陪他看风景,即使美景如画如诗如歌,柳七也懒得抬眼去看,且不如,继续踏上征程,让孤独占满孤独,让寂寞填充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