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处处是风流,这娇艳缠绵的风月江南,怎么会任由一代才子就这样寂寞路过。烟花巷里管弦呕哑,声声入耳,如大珠小珠滚落玉盘;章台路上如云美女,个个芙蓉如面柳如眉。穿行买笑,也盼着清脆悦耳的弦管能驱散心头的阴霾,可挣扎再三,空虚的快乐散后更觉断肠之苦。独在异乡的寂寞,唯有故人能抚慰一二;相思的惆怅和忧伤,除了故人谁还能解分毫?便在这种时候,故人的丹青妙笔、远来的信笺书简,才是及时雨。可是,时展丹青,频看书信,能慰藉了一时,终于还是勾连出更沉重的心事:“又争似、亲相见。”
所谓“见字如面”,其实是无法相见时自我宽慰并宽慰对方的无奈之语。阅丹青翰墨,知万千心事,又能如何,终不如能两两相望,拥她入怀。
浅山瘦水中的流浪
流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冲动,并非轻狂少年才有的情怀。或是为了逃避眼前的痛苦,或是为了充盈空虚的生命,或许仅仅是好奇异乡的风景,或许只是为了圆一个流浪的梦,就这样轻易告别,决绝出发,从此山长水远,归期无定。流水淙淙,舟楫不停,马蹄笃笃,尘土飞扬,这是一条漫长的漂泊之路,除非流浪的心愿熄灭,否则这条路将很难走到尽头。
柳七是缘何滞留在了异乡的风景里呢?仕途不济的痛苦,未必比独自漂泊更苦;被文人相轻和被权贵嘲讽的辛酸,也不见得就比衣食冷暖无人问津更令人苦恼。可他还是挥一挥手,就把向往了数年的汴京甩在了身后。无数年轻士子和白发书生仍然越千山趟万水,只为闯入这象征权力与富贵的圣地,柳七则逆向而行,将自己放逐到汴京以外。
没有人阻挡风的去向,也没有人能遮蔽漫天的阳光,更没有人能阻拦一颗随风而去、向光而行的心。热爱流浪的人,从根本上来说,他们行走的动力是对生命的热爱,想把这份滚烫的情释放给郊野的草木、路边的花簇、潭里的游鱼、远方的雾霭,甚至到了空荡荡的山谷,也会留下悠远的回音与这寂寞的山谷为伴。心灰意冷固然不可掩饰,但只是针对仕途而言,纵使岁月将青丝染白,皱纹爬上了眼角眉梢,柳七的心里依然停驻着那个因“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而醉倒的少年。他浪迹漂泊,虽孤独凄苦,依然执迷于南国风光。途经他乡风景的盛放与凋零,虽是个旁观的路人,也可有千滋百味的体会,或喜或悲,都是生命的馈赠。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夜半乐》
舟行数日,时走时停。天寒岁暮,绝非出行的好时机,又有聚拢在天际的阴云预兆着马上将至的风雪,黯淡天光相阻,还是散不去词人正浓的游兴。孤舟行走在茫茫江上,就像漂浮在浩瀚水面上的一枚落叶,形单影只固然可怜,却也别有一种坚强凛然的气概。扁舟离岸远行,渡过万壑千岩,绕开礁石险滩,终于来到绍兴的若耶山下。“越溪”也叫若耶溪,传说西施曾经在这条溪边浣纱,因此又叫浣纱溪。佳人芳踪已消失在历史洪荒里,途经此地的后人也只能留下一声叹息作为哀悼。
冻云欲雪,水深路遥,还有重重山峦幽壑相阻,即便如此他依然扬帆奋进,眼前一番景象倒也没有辜负了他的浓厚兴致: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江上往来的商贾旅客相呼相闻,坎坷的旅途陡然变得平顺,寂寥的行程添了三分生机。黯淡冻云似乎也被这惬意景象驱散了,词人心情更是畅快,船帆也顺风鼓涨,船只犹如鸟雀一样轻快地驶过了南浦。
从离江渚到过南浦,行程中难免有千般艰辛万般不易,柳七没有多提,反而是他那饱满的兴致、高涨的气势一再呼之欲出,足见“乘兴”二字实在不假。既然已在路上,就不妨纵情享受沿途风光,即便灰暗甚于光亮,艰辛多过惬意,只要有一颗懂得欣赏的心,这一路就总会有所收获。
便如柳七一路行去,渐行渐缓,他翩翩立于舟上,闯入眼帘的一簇烟村让人心旷神怡。水乡之地少不了迷迷蒙蒙的水雾缭绕,一座傍水的小小村落朦胧绰约,引人神往。村落中当有座酒馆,虽不见屋舍,但迎风招展的酒旗已出卖了它的位置,吸引着江上行客停舟靠岸,在异乡小酌几杯,寻三分停留的温暖。
一面在微风中闪闪飘动的酒旗,对流浪者来说也是巨大的诱惑。温酒一杯,除了驱散岁暮天寒,还能驱散旅途的寂寞。对走南闯北的人来说,在每一处驿站的停留固然是为了休息,也是为了寻得可谈笑风生、一话家常的人,即便只是店中人、邻座客,也能成为温暖的来源。此时,柳七之前饱涨的游兴已渐渐冷却,又生出了一番淡淡的温馨。在这平和而安详的氛围里,水面夕阳低垂,光照趋暗,渔人鸣榔离去,已是日暮归家时分,不知一簇烟村里哪一束闪烁的烛光是在守候他的归来。
悠远的鱼榔声在辽阔的江面上久久回荡,掠过浅滩处的枯败残荷,掠过岸边的衰败杨柳,不知将飘荡到多么遥远的地方。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原本催人神伤,但在柳七眼中它们不过是陪衬,愈发衬托出岸边浣纱少女的青春活力。她们三三两两结伴还家,路遇行人时,慌忙躲避,却又含羞窃窃耳语,不知是在羞怯地讨论这路人少年的模样,还是想起了自己那漂泊异乡的情郎。
这首《夜半乐》是柳七羁旅词中的扛鼎之作,也是宋词长调里的佼佼者。既然是羁旅词的典范,必是情景并丰的佳作,柳七在上中两阕把途中所经所见描摹得历历如绘,有开有阖,然后把深厚的情感留到了下阕。羁旅词中最常见的情怀,一是望月而生的乡愁,一是迎风而起的相思。乡愁迭生,大抵都是伴着泪的,相思的滋味却丰富很多,有苦还有甜,有泪也有笑。
男女相思历来是古典诗词中常写常新的题材,但无论在柳永之前的以温庭筠、冯延巳、韦庄为代表的花间词人,还是与柳永同时期的晏几道、欧阳修,写这一题材时都习惯以女子口吻表达离愁别绪,主人公的行迹不出闺阁庭院,无外乎见花谢而思君,见月升又念郎,盼他归,怨他不归,爱与怨杂糅作一团,犹如乱麻。柳七则不同,柳词中写女子相思的篇目也不在少数,但多是代女子立言,表达对负心者、寡情人的怨愤。许是出于真性情,许是他发自内心对相交女子的尊重与爱惜,柳七从不羞于表达自己对远方佳人的爱慕与思念。
流浪者是以梦为马、御风而行的,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也没有确定的归期。当他在天涯海角成全着自己漂泊的执念时,只苦了那执著守候他归来的人,日复一日做着久别重逢的梦,醒来却知久别不假,重逢不定。
柳七在看到含羞躲闪的浣纱少女的一刹那,就想起了远在杳杳神京的佳人。他自己沉溺在浪迹萍踪的生活里,酸甜苦辣独自品味也别有味道,享受自由也承受寂寞,所谓“一个人怕孤独,两个人怕辜负”就是如此了。他轻率地离开了绣阁里的佳人,“绣阁轻抛”,像个绝情者一样绝尘而去。可归根究底他非但不是薄情寡义的人,还天生是个多情种。纵使一时狠心离去了,对旧人旧时旧事仍然念念不忘,但既已出走,山山水水、弯弯绕绕的路途,再不会如他手中翰墨一样容易掌控。
一朝转身,回望时烟雾缭绕已不辨来路,更不要奢望隔日就能折回起点,约定的归期就如井中月窗上花,既然不能当真,岂不就是谎言?也不知柳七离开时,究竟是认真许下了归期,还是明知前路坎坷只好做了敷衍,只知他在此时长叹岁晚难归,离怀惨恻,远望着汴京所在的方向,茫茫一片虚无,只有一只离群的鸿雁破空而过,叫声凄厉且悠远,惹人不由洒下两行清泪。
日暮天长时,远方的牵挂纵然能温暖他,也能刺痛他。下阕短短几行,内容诚如唐圭璋先生所言:“初念抛家漂泊,继叹后约无凭,终恨岁暮不归。”前文铺陈的开阖之笔、温馨情怀一概被打破,他在叹息也是在忏悔,叹他的脚步在流浪,他的心却偶尔又想靠岸,悔当初“绣阁轻抛”,负了深情。
叹如何,悔又如何,他已出发。如柳七这样的性情男子,除了放浪形骸的自由,他的肩膀并不想扛起更多,爱上他就须得体谅,体谅他时而任性,时而疯狂,时而亲密,时而远别。
爱上这样一个流浪者,总会习惯了寂寞,纵使秋日未结这世界就被霜雪染白,也要倔强地为他保持最后一抹绿意,这条路注定是辛苦的。他在浅山瘦水里流浪漂泊,她在千里之外浅了微笑,瘦了腰身。岁月清浅,依然掷地有声,爱却沉默无言,静候流浪的人归来靠岸。
别来岁久,旧人何处寻
柳七在苏杭一带游历了很长时间,直到公元1029年左右,他才因漂泊疲困,辗转回到汴京。重新踏上这阔别已久的土地,柳七在某一瞬间恍然也有归家的感觉。他已经四十六岁了,人生大半已去,他在异乡漂泊的时光远远超过了在崇安度过的岁月,其中最重要的光阴多是以汴京为舞台,他爱过恨过想过念过的人也大多生活在这里,所以,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和这座城市已经血脉相连。
每每离开,兜兜转转,终究还是会回来。久在他乡,他乡也如故乡。当年离开时,飒飒秋意把偌大汴京晕染出了三分凉薄,一去经年,待他此刻归来,汴京正值春暖花开,蜂飞蝶舞好不热闹。
花发西园,草薰南陌,韶光明媚,乍晴轻暖清明后。水嬉舟动,禊饮筵开,银塘似染,金堤如绣。是处王孙,几多游妓,往往携纤手。遣离人、对嘉景,触目伤怀,尽成感旧。
别久。帝城当日,兰堂夜烛,百万呼庐,画阁春风,十千沽酒。未省、宴处能忘管弦,醉里不寻花柳。岂知秦楼,玉箫声断,前事难重偶。空遗恨,望仙乡,一饷消凝,泪沾襟袖。
——《笛家弄》
清明后谷雨前,正是明媚时节,处处可见娇花嫩柳。西园早发的花尤其绚烂,向南而去的阡陌两侧,芳草鲜美,连空气中都飘荡着碧草散发的清新味道。人的心情总是容易受到环境影响,当年他离开时,汴京骤雨初晴,寒蝉哀鸣凄切,烟波暮霭沉沉,离别的愁苦像一座沉重的山压着他。归来时,汴京用美好的人间四月天来迎接他,韶光明媚,乍晴轻暖,令人心胸豁然开朗,又禁不住要融化在那暖洋洋的空气里。
郊野里、溪流边,到处都是寻春踏青的人。或行走于阡陌间赏花斗草,或游弋于水上乘船观景。河岸边禊宴已开,踏青的人饮酒纵欢,载歌载舞,为这生机勃勃的时节又添了几分别样的喧闹。他此前流连的南方,春景未必比眼前逊色,但混迹在熙熙攘攘的赏春人群里,却总觉得寂寞,不像此时,他眼中只有鲜亮的风景,譬如那澄碧如染的池塘、锦绣成团的堤岸,惹得他的心也随之敞亮了起来。
遗憾的是,这份惬意心境并没有维持太久,当携手同游的王孙歌妓经过他的身边,看着他们年轻的面容,感受着他们恣意的幸福,柳七原本昂扬的心态陡然消沉了下去——人是在对比中感受到自己的幸与不幸的,当正值青春的男男女女从柳七身边走过时,连阳光都因青春的朝气在林影间跳跃闪烁,他却看到了自己的衰老;他们锦衣华服、意气风发,他刚刚结束漂泊,潦倒而狼狈,美好的风景突然成了背后的布景,让他的窘迫与不安无处遁形。逝去的光阴追不回来,就像人人都知离别的苦,但长亭外古道边还是一遍遍响起离歌,柳枝依依,从来挽不住行人的衣袖,一池碧水,点点滴滴都是离人眼泪。
柳七经历过很多场离别,欣赏过很多的美景,走走停停,来来往往,也不过是空把光阴蹉跎。等他终于累了倦了,想要停留,却恍然发现没有了停下的理由。
必是心有所求,才会出发,才会归来,才会停留。他是累了所以才回来休憩,美景固然令人心旷神怡,却终究不能将人长期挽留,故土、故人、故情,这才是最让人无法挣脱的羁绊。可当他从醉人的美景里走出来,寻遍这座阔别五年的城市,才恍然惊醒,原来一切早就物是人非。
如果他能安心做个快快乐乐的观光客,走马观花,潦草度日,就会少了伤怀感旧的痛苦。可他太认真,以前丢下热闹浮名去认真漂泊,现在回来,又不辞辛劳地想把旧日情景一起寻回。可他忘了,就像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世间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等待,那些一路上逐他天南海北而行的相思或是出于爱慕,但并不是所有爱慕都能天荒地老不灭。最残忍不过时间的笔墨,把热闹改写成热闹过,也把爱写成了相爱过,若不能遗忘,就只能拥抱着回忆取暖。
一切便如天气,会慢慢暖起来或慢慢凉下去,炙热的夏天与酷寒的冬季都不是在一天内到来的,可等到人惊觉气候的变化时,一季又已将过去。
当年他虽无功名却才名远播,也是汴京城里受人瞩目的人物,尤其在佳人美女云集的妓坊,他俘获了无数芳心,风流生活好不惬意。每当夜晚来临,整座皇城灯火通明,最热闹处自然是花街柳巷、秦楼楚馆,既有王孙公子一掷千金,博戏猜拳,也有落魄书生以笔墨丹青讨得红颜一笑。柳七虽然在仕途上摔了一个又一个跟头,但在情路上可谓春风得意,他每每出现,常惹来歌姬舞女的竞相示好,她们爱他的风流潇洒,更感激他的真心相待。他一度沉沦在这管弦呕哑、寻花问柳的放浪生活,收获着红颜知己的爱慕,也把自己的深情托付出来。
红颜知己,自是令人向往不已——红颜美则美矣,却不是最重要的,难得的是心灵的贴近。他在最在意的仕途上吃到的苦头,总要有人倾听才能略减一二,他对未来的设想和期待,也当有人鼓励才能继续坚持。但世事纷纭终究难料,他决绝离去又辗转归来,昔日为他送别的人早已不在原处。与他“执手相看泪眼”的佳人,为他“旋挥翠管红窗畔”的瑶卿,如今已如迎风飘去的花粉,不知散落何方。那些与他共同分担生命悲喜的人,就像在秦楼乘凤而去的萧史和弄玉,从此再无踪影,留下人世间再也听不到的那悦耳的玉箫声。往事不会重演,逝去的快乐不会重来,纵然还会遇到新的风景,邂逅新的知音,毕竟已变了滋味。
“前事难重偶”,往昔的欢愉与今日的遗憾交织,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柳七在另一首词里也表达过相同的情绪。
花隔铜壶,露晞金掌,都门十二清晓。帝里风光烂漫,偏爱春杪。烟轻昼永,引莺啭上林,鱼游灵沼。巷陌乍晴,香尘染惹,垂杨芳草。
因念秦楼彩凤,楚观朝云,往昔曾迷歌笑。别来岁久,偶忆盟重到。人面桃花,未知何处,但掩朱扉悄悄。尽日伫立无言,赢得凄凉怀抱。
——《满朝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