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愈后,词人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改名“三变”为“永”,改字“景庄”为“耆卿”。诚然现在很多人只知“柳永”这个光耀千古的名字,不知“柳三变”才是他的原名,但在他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父亲为他选择的“三变”二字响在耳边。可惜,他没有如父亲所期待的那样成为“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的君子,甚至与圣人教诲背道而驰,最终以“浪子”闻名。
关于柳七改名之事,流传最广的却是这个版本:“柳永,北宋词人。原名三变,字耆卿……屡试不第,直到他改名为‘永’,才中了景祐元年(1034年)的进士。”虽然现在很多人都默认了这个说法,其实存在明显的漏洞。古人的名与字有密切关系,命字时无外乎三种依据:或取相同相近,如屈原表字为平,文天祥表字为景瑞;或取反义相对,如唐代诗人王绩字无功,南宋朱熹字元晦;或取连义推想,如赵云表字子龙,岳飞表字鹏举。可“三变”与“耆卿”没有关联,富有君子风范的“景庄”才是他最初的表字。同时,“永”字可由水长流不断引申出时间长久之意,长到永久;“耆”字本意年老,也可引申为长寿。
所以,“永”是“永年”,“耆”是“耆老”,他之所以改名,更多是希望自己能够长寿安康吧!《渑水燕谈录》里有记载可为佐证:“(柳三变)少有俊才,尤精乐章。后以疾,更名永,字耆卿。”
每个人骨子里天生都会有对疾病和死亡的恐惧,纵使生活异常艰辛,有诸多不顺,多数人还是愿意迎着风雪、踩着荆棘朝前走,还没到尽头,怎知不会有艳阳天气,还未到时间终结,谁知世事不会地覆天翻。所以,渴望生命永久其实是一种向往美好和幸福的天性,与胆怯和懦弱并无必然关系。
也有人说,他是为了摆脱“柳三变”这个已经被朝廷划入“黑名单”的名字,所以才改名换字,也算是改头换面,重新出发了。不知道他本意是否如此,但在晏殊府中遭受的打击,似乎真的是他在仕途上的最后波折了。
不久之后,范仲淹向宋仁宗提出了庆历新政的改革方案,其中包括对磨勘法的修改,将对京朝官选人的情况逐一复审,此前受到的待遇不公平不合理者,可向朝廷申雪。借着这股东风,柳永也得以申雪投诉,经过吏部磨勘成为京官,改官著作佐郎,后被授官西京灵台令。
晚年,他官至屯田员外郎,属从六品,是京官之中官阶最低的。后世人也称呼他“柳屯田”,这便是他在仕途上奔劳大半生所获得的最高荣誉了。但是,似乎并没有人关心“屯田员外郎”是一个怎样的官职,他在这任上又做出了哪些政绩,也无人问津,人们更关心他笔底波澜、心头情意,甚至八卦和绯闻也比案头的政务更让人好奇——这是不可避免,纵使北宋词坛群星璀璨,也不能掩盖他的光芒;他那痴情、多情与无情纠缠不休的情路,始终吸引着人们的目光。这是柳永的成功,也是他的尴尬。
醉乡风景好,且来共长眠。
在最后的年华里,柳永依然沉沦下僚,尝尽宦途之苦。好在年龄已给他的心灵笼上了一层铠甲,虽不能刀枪不入,但一般的痛苦已经不能伤害到他。说是衰老让人麻木迟钝也好,说岁月让人沉稳成熟也罢,总之他不再如莽撞少年,被磕碰一下都如小兽露出爪牙。
北宋官员七十而致仕,皇祐五年(公元1053年),七十岁的柳永退休了。他已十分苍老,人到七十古来稀,何况他一路走来又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和坎坷。额头的皱纹、鬓角的白发、枯瘦的双手、佝偻的腰身,还有时而精神抖擞时而迷糊懵懂的心神,都在证明着时光的残酷。那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现在已垂垂老矣,仿佛风中残烛、雨里星火,让人连眼睛都不敢眨,只怕那最后的光彩会在瞬间熄灭。
他也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可是,虽然衰老到连照顾自己都有些勉强,但记忆里总有一幕幕画面鲜活而精彩,仿佛就发生在转身之前。
屈指劳生百岁期。荣瘁相随。利牵名惹逡巡过,奈两轮、玉走金飞。红颜成白发,极品何为。
尘事常多雅会稀。忍不开眉。画堂歌管深深处,难忘酒盏花枝。醉乡风景好,携手同归。
——《看花回》
回首往事总免不了百味杂陈,有时候会潸然泪下,还有时候会开心一笑。词人自知烦恼甚多,理也理不清,索性把回忆一直停驻在或欢快或甜蜜的幽欢雅会中。尘事繁多,雅会稀少,但每每令人忍不住弯了眉梢,翘了嘴角。最难忘的美事,莫过于画堂深处与美人共度,把酒听歌,酒不醉人人自醉,他乐得逍遥。
和这让他反复回味的美事相对应的,是他努力想要忘记的烦恼。以前觉得人生之路漫漫,总得把想要的东西都收入囊中,才不辜负锦绣年华,可屈指算来至多不过百年,什么尘世荣辱、功名利禄到最后也只是浮云和流星一样的存在,如浮云一样形不定,变化出万千不同形状,牵扯出人的无穷欲望,又如流星一样终会消失,终不能与自己长久相伴。得与失并存,成与败相续,时光一闪而过,红颜成白发,英雄成枯骨,他劳碌一生追求的功名又有何用呢?
词人很早就知道了这个道理。十多年磕磕绊绊的宦游路上已知,再往前推,未得功名辗转漂泊时也不止一次发出类似的感叹,甚至在执着于科举考试时也懂得,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终于还是在这条路上走到了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有人说这是伟大的理想,也有人说这是贪婪的欲望,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定义,美好与丑陋、伟大与卑劣,有时候并不容易区分,向前一步或后退半分,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他的人生。
已然劳碌了一辈子,等到无力再继续的时候,他终于感叹:“醉乡风景好。”享受世俗欢乐是世上极快乐的事情,枉他为了蝇头微利、蜗角虚名而浪费了最好的时光。
在回忆中度了余生,时而微笑时而叹息,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的晚景终归还是凄凉而落寞的,在他晚年所写的惊世长调《戚氏》里,那位衰老词人的孤单背影,让人忍不住湿了眼眶。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闲。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晚秋天气逢微雨,菊花残,梧桐乱,烟雾蒙蒙。垂暮老者拄着拐杖,怅然望着茫茫远方,他不由想起悲秋的宋玉,自己忍不住想与他同声相和,为这凋零萧索的秋日唱一首挽歌。远处行道上正有游子走过,让词人一瞬间想到了过去数十年中漂泊的自己,走得太久太远,以至于厌倦了潺湲的水声,更听不得蝉吟蛩响,或嘶哑或洪亮,都只会撩动伤心的心弦。
他独居孤馆,无人来与他分享快乐,也无人来分担痛苦,更觉度日如年。斜阳日暮,孤馆寒灯,最是令人心潮澎湃的时候,长夜漫漫,难以将息。此时风露渐变,人声悄寂的夜里,观银河,对皓月,更容易触发对过去的怀念。他一下子就想起未得功名前沉溺在绮陌红楼里的好时光。
那时候,“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身边又有狂朋怪侣相伴,好不热闹。如今旧人旧情都已在如梭而去的时光里消失不见,往事如烟,更见今日孤馆寒灯下的清寂和落寞。回首往事更让他难以成眠,索性对灯抱影,坐数更筹,听残画角,又熬过一日。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所有痛苦的源泉都在“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这一句。可明白又能如何,他已在那名缰利锁的束缚中度过了一生。
后人说:“《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不论是他的文学道路,还是人生道路,都随着这首长达212字的慢词的终结而画上了句号。
大概是他声名太盛,而正史又不屑于将他这个浪荡子载入其中,所以与他有关的很多问题都扑朔迷离,难做定论。比如他后来是否续弦,是否有后人,甚至连他的生卒年以及魂归何处都争议纷纷。他大概是在公元1054年去世,享年七十一岁,有人说他卒于襄阳,有人说他被葬在枣阳县花山,还有人说仪真县有一座柳耆卿墓。
其中祝穆《方舆览胜》里的说法流传最广:“(永)卒于襄阳,死之日,家无余产,群妓合葬于南门外,每春日上冢,谓之吊柳七。”人们更愿意相信是一群善良的青楼女子凑钱安葬了他,甚至把其中细节慢慢铺衍开来——据说柳永去世后半城缟素,一片哀声,每逢清明,到他墓前祭扫的歌姬舞女络绎不绝,直到宋室南渡后依然有人会记得清明祭扫。还有诗曰:“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既是赞妓女的有情有义,也是赞柳永的千古魅力。
葬在哪里,谁来安葬又有什么关系呢?如他所言,“屈指劳生百岁期”,人人都是过客。他如浮萍漂泊半世,死后的归宿更加不重要了,许是后人太过于爱他,才想把最传奇的经历加诸他的身上,以弥补他从前总是被冷落、忽视,甚至被嘲笑的痛苦。
他总是匆匆骑马而过,明明想久留汴京却偏偏纵马离去。他达达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他不是归人,始终是个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