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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春风得意,耆卿已老(3)

犹记得少年骑竹马的时光,连困倦时眯起的眼睛都带着不需矜持的笑意,那时候登上高处,想到的是揽月摘星,一走到岔路口,就会对没走过的那条路充满好奇。渐渐的,天真转而复杂又沉淀成睿智,单薄变得沉重最后又成了宽厚,狭隘的变得豁达,暴躁的也变得沉稳,这时候再揽镜自照,镜中已是白发翁媪。年轻时视为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突然不再那么执著了;每每因匆匆行路而错过的,又成为回忆里最让人不能释怀的存在。

这是成长,也是衰老。

不知不觉,柳七六十岁了。花甲也被称为耳顺之年,仅从字面来理解,不论甜言蜜语或是刺耳言论,听来已无太大区别,存着善意的逆耳忠告也好,恶劣而粗野的詈骂也罢,都不会再令人为之变色。柳七虽然未能修行至此,但面对是非起落,也比原来平静了许多,他的心还是自由的,但不再像年轻时一样非要把不羁的灵魂抖落出来给旁人看个清楚。

从进士及第到如今,九年过去,按理说他已该磨勘改官,奔向更好的前途了。

按照宋代官制,文官包括幕职州县官、京官和升朝官三类,前者即所谓的“选人”,是初等官职,后两种是“京朝官”,属中高级官职。想由选人进入京官行列,就要先通过复杂的磨勘程序,也就是朝廷对官员政绩的勘察,然后再有人举荐,才有可能通过。一般来说,选人要通过三任六考的磨勘,即每任三年,每年一考,这是基本的条件。柳七在睦州、馀杭、定海三任上已达九年,且颇有建树,就此升迁为京官本是理所应得的事情。

谁料,庆历三年(公元1043年),他被调任为泗州判官,仍是幕职。他自知朝廷对自己的印象一直不佳,却没料到落得这般境遇,当真是有苦不能言,有冤无处诉。年轻时他必勃然大怒,甚至因此长袖一甩,扬长而去也未可知。但现在,他只苦笑两声便赴任去了。

这年秋天,“久困选调”的词人又得到了一次改官的机会。司天台奏报说老人星垂眷天际,老人星素来被视为长寿的征兆,宋仁宗听后龙颜大悦。适逢教坊进献了新曲《醉蓬莱》,于是一位“爱其(指柳永)才而怜其潦倒”的史姓官员趁机向皇帝推荐柳七,称他擅词,不妨让他应制来作新词,心情极好的宋仁宗欣然颔首。

柳七又惊又喜,他没想到自己人到暮年还能得到这样的好机会,对他来说,写一首歌功颂德的词并非难事,一下子距离光明的前程这么近,他大喜过望。只要讨得皇帝欢心,改官升迁就不会再像眼下难如登山,他思索再三,谨慎落笔,写成了这首《醉蓬莱》。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万几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声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醉蓬莱》

今人读来并不会觉得这首词有什么不妥,虽然其中并没有富丽堂皇的色彩,也没有王者天下的霸气,但颂圣意味非常明显。梁代诗人柳恽有诗云:“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柳七开篇就化用了这两句:秋日里云淡天高,如蝶的枯叶在雨后乍晴时舞出一片迷离。华美而雄伟的宫殿高耸入云,氤氲云雾缭绕,仿佛笼罩着一层王者贵气。玉石阶下,金菊盛开,枫叶经霜,这深黄浅红、婀娜多姿的花卉消融了肃杀秋意,召唤出了这个季节的别样妩媚。

皇帝日理万机,勤政爱民,才有四海升平、八方宁靖的盛世之象。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在这和平而安谧的夜晚,象征着祥瑞的老人星悄然出现在南方天空,预兆着帝王长寿,天下安康。美景如斯,又逢天降祥瑞,真是喜上加喜的大吉之事。皇帝乘兴出游,与民同乐,欣赏着美好的秋色,又有清脆悦耳的管弦声助兴,这一趟出游当真是令人难忘。回到宫廷,又见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天下安泰,莫过于此了吧!

文人的雅气与精致犹自呈现在字里行间,比那些干脆明了的颂扬显得含蓄许多,却又更耐得住咀嚼,不易令人反感。据宋代的《渑水燕谈录》记载,柳七“欣然走笔,甚自得意”,他对自己的才华信心满满,自认为定能得到皇帝的赏识,从此峰回路转。可是,现实往往与他的期待背道而驰。如果仅是文采平平,不过是讨不到好处而已,偏偏举荐者已在仁宗面前替他夸下海口,而且他此前的放浪行迹皇帝定也有所耳闻,必然会非常关注他呈献的词作。

上见首有“渐”字,色若不悦。读至“宸游凤辇何处”,乃与御制真宗挽词暗合,上惨然。又读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乃掷之于地。永自此不复进用。

——《渑水燕谈录》

先是面色不悦,继而神情惨然,最后竟将柳词掷于地上,从以上表情和动作里不难想象仁宗的心情之差。“渐”字缘何不妥不得而知,但一篇颂词里竟有语句暗合先皇悼词,这实在大大犯了忌讳。

世人赞柳七有一支生花妙笔,但他已经到了垂暮岁月,手中笔、笔尖墨除了给他换回了才子名声,并没有带来其他好处,反而令他一再因词惹祸,前途堪忧,其中的无常与荒谬,实在难以破解。

文字之祸,几乎是所有古代文人挥之不去的噩梦。某种意义上来说,宋仁宗是宽厚且理智的。他的愤怒止于掷词于地,斩断柳七的升迁之路,并没有将词人投入囹圄,甚至施以极刑。在那因言获罪的事频频发生的时代,除了帝王,几乎所有人都戴着思想的枷锁,越靠近皇权中心的人,越是必须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稍有差池就可能从巅峰跌落谷底。柳七不是不懂这个道理,或许是少了经验,或许是不够世故,总之,他掉进了自己设置的陷阱里。

自古伴君如伴虎,他又糊里糊涂地捋到了虎须,还能期待谁来解救他于水火?或许自多年前《鹤冲天》惹出祸事,他就该安安分分地“奉旨填词”,那时候他还年轻,并不甘心就这样止步。每一段路,每一种理想,每一段情感,只要不甘心,就不到尽头,就没有结果。

他以为他可以努力改变这命运,跌跌撞撞几十年,结果还是被命运捉弄。如果说不论笑泪悲喜,这些年里的经历都是成长的代价,这代价又未免太过沉重。不能怨天尤人,可他又何其无辜!但不是所有遗憾,都能找到人来负责,有时候也只能一笑而过,再默默舔伤罢了。

老来畏疾惧死,且抛浮名

柳七脚步沉重,疲惫至极,明明已经离相府很远了,他脑海里还回荡着宰相晏殊那不动声色的嘲讽:“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闲拈伴伊坐’。”

因为作《醉蓬莱》触怒了宋仁宗,吏部不放改官,柳七举步维艰,无奈之下只好寄希望于能得到朝中贵人的帮助。他听闻宰相晏殊素有词名,便寄希望于对方能有三分文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在仁宗面前为他美言几句,以解他困境。他站在晏殊面前,惴惴不安地表明了来意。对方沉吟半晌,突然发问:“贤俊作曲子么?”

柳七一时有些愣怔,不明就里,下意识地答道:“只如相公,亦作曲子。”他的回答带着讨好与亲近:“我像您一样也喜欢作曲子啊!”既然双方有共同爱好、共同语言,说不定他不仅会帮自己摆脱目前困境,还会多多提拔。柳七禁不住有些心花怒放,但晏殊一句话就将他美好的幻想击得粉碎。

晏殊说:“我虽然也作曲子,但是从来不曾写过像‘针线闲拈伴伊坐’这样的淫俗之词。”原来,宰相大人并不想和他共话诗词,只是想取笑他而已,如他这般富贵高雅,对居于下层又名声恶劣的自己,终归只有不屑而已。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定风波》

这首招致晏殊取笑的《定风波》是柳七年轻时写的,内容并无太大新意,一来是借闺怨表羁旅相思,二来又把仕途坎坷的牢骚发泄了出来。词中女子不想让情郎远行,想与他朝夕相对,长相厮守,希望把他拘束在书房中,铺展诗笺,手握笔管,读书吟课,自己则长伴左右,针线闲拈,与其相依相随,似乎只有这样,才不会辜负光阴,虚度年华。那时候他屡试不第,对仕途难免灰心,每逢科考时又不得不与挚爱分离,难免有抱怨和牢骚溢于笔端。

多年前为解愁肠信手涂鸦,此时却成了不容置疑的罪证,他有口难辩,思来想去,也懒得辩解了。他知道,晏殊只是借这一首词表明态度而已。在柳七那些广为传唱的词篇里,这首《定风波》算不得是最“淫俗”的,寄托着他对仕途的厌倦与不满的词也不少。牢骚太盛,难免惹人厌烦,他确实一再说着厌倦仕途的话,却又为了名利弯了脊骨,免不了招人嘲笑。

不论是宋仁宗的震怒,还是宰相晏殊的冷嘲,都是在提醒柳七,统治者不喜欢他,官场不欢迎他,无论是干谒自荐还是勤勉于政,都是徒劳,他已无需再为此劳力劳神。

词人大病了一场。他身体虽衰弱但头脑却清醒,多年以来的经历在脑海中纷纷闪过,快乐和幸福如吉光片羽、金玉珠贝,少之又少,悲伤和痛苦却如六月梅雨、银河繁星。年老之后,人常常会变得弯腰驼背,不知是否因为过去岁月里回忆太重,才压弯了那曾经挺直如松的腰。

所以说,人是老于回忆,而不是老于岁月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