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便纵有千种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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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路北上,崇安少年郎(3)

年轻才子贪欢享乐的玩性,被渐浓的江南烟雨浸润着,发酵成一坛江南米酒——熏风暖日就是珠圆玉润的稻米,吴侬软语就是清冽甘甜的江水——入口微凉,入喉甘醇,入腹熨帖。江南的风物气候、莺啼蝶舞,迷人眼、醉人心。浅尝辄止不过薄醉一场,但这片能把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的土地,把英雄气概都化了儿女情长,原本多情的文人柳七,又怎么能抗拒它的风情万种。

他畅饮大醉,听歌买笑,然后心安理得地在这温柔乡流连不去。杨柳春风徐徐荡过,歌儿舞女缓缓走来,柳七醺醺然,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出发的初衷。沿途的美景美人,滞留着词客的脚步,待抵达杭州,他更因眼前的好风光止步不前。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望海潮》

天水氤氲的秀色江南,仿如心上诗篇,舌尖美味。杭州是这泼墨江南中最浓重的一笔。不少名士隐客拱手山河,只为常驻此间,他们留下的一页页诗词曲赋,既是在书写杭州,也是为了与这湖光山色合影。自《望海潮》从柳七笔下汩汩而出,它就成了最耀眼的杭州名片,而青衫书生伫立于迷蒙烟雨的身影,在日益泛黄的旧时光里,却鲜艳的仿若清波上的十里荷花。

距离赵匡胤立国才过四十余年,此时的北宋非常年轻,却也有几十载的光阴平复纷乱时代的创伤。这个朝代就像刚刚从午憩中醒来的贵族少年,舒展出几分雍容的懒散,又绽放着逼人的活力。

钱塘虽自古繁华,却是在太平盛世里才能传出最撩人的笙歌。穿过烟柳画桥,撩开风帘翠幕,杭州的柔媚风致若隐若现;而城市的物阜民丰,在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豪奢排场里令人惊艳。拥有美丽与财富,还不足以称为风情——生活在这儿的人的气质,才更接近这座城市的气质。

清嘉秀丽的西湖上,昼间有画舫驶过,载去一船动听的羌音管乐,船尾拖曳的白色浪尾,莫不是那快乐的音符;夜间湖水有了凉意,却拦不住少女们泛舟采菱、纵情高歌的热情。白发老翁在杨柳的青丝下闭目垂钓,稳如叠巘;伴着幽幽桂香,红衣的少女隐身于如火红莲,只有清脆的笑声缭绕在碧水上、白云间。市民生活的安逸富足,给了地方长官玩乐的底气。骑兵簇拥着长官,呼啦啦涌过,牙旗舒展,声势烜赫,他们趁着醉意酣畅、兴致正浓,听箫声鼓点络绎不绝,看烟云霞光映红半壁江天。

湖山之美好、都市之富庶,令市井中自然洋溢着满足的氛围,由此而生的喜乐,吊起了路人的嘴角。庆幸太平盛世,国泰民安。有凌云志的士子,把仕途当做归宿;寻安逸梦的文人,风月场也是安魂乡。柳七两种心愿兼而有之,这一阕《望海潮》,看似写尽繁华事、风俗情,实则另含青云志、风月梦。

这是柳七为了踏上仕途而投出去的第一块探路石。

当时,杭州官员名为孙何,柳七想前去拜谒,无奈孙府门禁甚严,欲见而不得。于是他创作此词,并携词拜会杭州名妓楚楚。楚楚姑娘见词大喜,连声称赞。柳七诚恳地道:“欲见孙相,恨无门路,若因府会,愿借朱唇歌于孙相公之前。若问谁为此词,但说柳七。”楚楚姑娘欣然答应。

到了中秋府会这天,楚楚在孙府的筵席上婉转而歌。丝竹管弦与名妓歌喉,是众宾客早已熟悉不过的了,而词中的惊世才华,一时惊艳全场。尤其对身为父母官的孙何来说,赞颂当地的太平富庶,就是在赞颂他治理有方、政绩卓著,来日重归汴京凤池,这一番如画好景,确实可以成为炫耀的资本。

南宋杨湜在《古今词话》记载了这件事的结局:“孙即日迎耆卿预坐。”孙何结识了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而柳七则顺利踏出了干谒投献的第一步,皆大欢喜!

在这个故事里,还有些值得揣摩的细节。明明是以投献为目的的颂词,却被柳七书写得极是风流,毫无丑陋的谄媚姿态,且这一幅杭州图景,并未失了原本的精致清秀,此外又多了几分大气之美,由此可见柳七虽热衷仕途,却也不肯以阿谀奉承之语入词。他有逢迎之心,又不肯抛去矜持高贵,以至于后来屡屡碰壁,向前入不了庙堂,向后到不了江湖。

被后世冠以“诗仙”、“诗圣”美名的唐人李白、杜甫何尝不是如此,他们左手敲打王侯将相的朱门,右手掂量此举的得失。这欲罢不能的痛苦,就像痴情种被爱诅咒,进不能相守,退不能相忘。

至于那位起到关键作用的名妓楚楚,是在柳七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留下名字的青楼女子。一句“愿借朱唇歌于孙相公之前”,似严肃正直,又似挑逗情话。柳七有流连秦楼楚馆的浪子名声,后有风尘女子争相投怀送抱不言,她们之中更有不少不只把柳七当成恩客,更当成知交。不知柳七是以何打动了名妓楚楚,愿意轻启朱唇,代替这个叩不响仕宦门扉的文人发言。

是被《望海潮》中的惊世文采折服了吗?或许如是。抑或,在那既热切又坦荡的目光里,她已如春风化入春雨,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柳七。

有佳人为其歌,有名士为其赞,还不足以证明《望海潮》的传奇。南宋的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称柳七的这首词流传甚广,金主完颜亮听到有人歌之,钦慕中原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于是生了“投鞭渡江之志”,遂横戈跃马,逐鹿南宋沃土。仿佛数百年泱泱大宋的劫数,是被这么一首词呼唤来的。宋人谢处厚也有诗云:“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

听一歌而起征伐,自不是春秋笔法,更像话本戏剧里的夸张桥段。后人听之一笑,对这桩传闻的真假不附和不批判,便在不言不语间已领会到这段传奇流传后世的意义:以百余言牵动长江南北之愁,对一位词人的赞誉,最极致也莫过于此。

孙何也被柳七的才华折服。据《宋史》记载,孙何“乐名教,勤接士类,后进之有词艺者,必为称扬”。这样一位爱惜人才、倾心词曲的官员,本来可以帮助柳七在仕途上少吃一些苦头。在杭州时,孙何确实对柳七礼遇有加,将其奉为座上宾。真宗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孙何受诏回汴京供职太常礼院,柳七作《玉蝴蝶》以赠别。

渐觉芳郊明媚,夜来膏雨,一洒尘埃。满目浅桃深杏,露染风裁。银塘静、鱼鳞簟展,烟岫翠、龟甲屏开。殷晴雷。云中鼓吹,游遍蓬莱。

徘徊。隼前后,三千珠履,十二金钗。雅俗熙熙,下车成宴尽春台。好雍容、东山妓女,堪笑傲、北海尊垒。且追陪。凤池归去,那更重来。

——《玉蝴蝶》

由词来看,孙何离杭返京前,柳七还曾陪他游玩山水。南方的春日风景,鲜艳旖旎,令人流连。柳七也没能在此时狠心舍下如画的美景与美人,仍然滞留杭州,没有北行。

孙何或许还曾慨然许诺,待有朝一日柳七抵达汴京,将如何助他青云展翅。可惜的是,春花谢过夏花红,秋叶飘落冰雪浓,本以为过了寒冬明年又会春到,但谁知纷飞的大雪就像送葬的纸钱——这年冬天,孙何在汴京病逝。

柳七是否及时听闻了这个噩耗,后人不得而知。但另一桩震惊朝野的大事,想必他是知道的。这一年,自幼聪慧享有才名的晏殊,得到江南按抚张知白的力荐,以“神童”名入汴京考试,于千名考生中脱颖而出。宋真宗对其赞赏有加,赐同进士出身。

到底是江南烟雨风月更夺人心魄,还是汴京权力场更令人滂湃,柳七心中或许自有计较。

绮罗丛里万柳千花

没有一个朝代的青楼,其繁华程度可与北宋比肩。那样一种生意场所,在吟风弄月、多愁善感的文人笔下不断得到美化、诗化,以至于数百年后,鲜见有人再关心它最初存在的意义,也多忽略了万千娇红身后一段段血泪身世。在经济复苏与社会稳定的前提下,美人美酒、软枕暖被、胭脂红粉、丝竹管弦,凑作一堆,喧嚣着,呻吟着,沸腾着,成为上至皇帝下至黎民共同的娱乐活动。

举国上下皆有香粉飘散,文人晕眩得尤其厉害。万千青楼,俨然就是宋代文学的温床。遍览宋词,歌儿舞女的妖娆身姿萦绕不去,才子美人的悲欢离合屡屡上演。青楼里的人与情,丰富了文学的题材,也让文学更接了地气,多了市井味道;文学如同一袭面纱,模糊了肉体交易中的欲与悲,影像朦胧绰约,双栖在红罗帐里的,仿佛果真是一对对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痴情鸳鸯。

在宋代乃至中国青楼史上,柳永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

离开崇安、抵达汴京前的几年里,柳七辗转于杭州、苏州、扬州。巷陌水道悠长,有穿着嫩黄色裙衫的女子举着朱红的油纸伞,从横跨清波的乌木桥上走过;勾栏瓦肆繁华,俊俏的书生袍服胜雪、长发如墨,乘着薄雾清风而来,汇入喧嚣一片的万丈红尘。古老的城市拥有不会老去的风情,还有看不尽的美丽姑娘,年轻的词人眼花缭乱,恨不得长留江南,不再移步。

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写汴京繁华时,曾绘出青楼剪影:

凡京师酒店,门首皆缚彩楼、欢门。唯任店入其门。一直主廊约百余步,南北天井两廊皆小阁子。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槏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

周密的《武林旧事》亦有记述:

每处各有私名妓数十辈,皆时妆玄服,巧笑争妍。夏月茉莉盈头,春满绮陌,凭槛招邀,谓之“卖客”。

原来这宛若神仙的人,也不过是“卖客”而已。在古代,娼妓素来被视为“下九流”的行当。对人进行群体划分古来有之,最初是商周时期分为士农工商四业,越到后来划分越细,从九流发展到后来的上中下三类,演化出二十七种职业,其中为娼者,即便是在“下九流”中,仍居底层,难以获得真正的尊重。

楼上女子在煌煌灯火中翩然若仙,楼下男子仰头观望重诞欲滴。即便有人追捧而来,她们也多沦为男人发泄欲望与满足虚荣的工具。追求时极尽谄媚讨好,散尽千金博红颜一笑,厌弃后只做无情嗤笑嘲弄,楼上“仙子”对此命运并非不知,却只能强颜欢笑装作不在乎。

见多了前日追捧今日共欢明朝翻脸的男人,在游戏花丛的游子浪客里,柳七才显得那样珍贵。

他并非不重姿色,笔下诸多词篇,皆浓墨重彩地描绘女子姿容。那些美貌明艳的女子,“抬粉面、韶容花光相妒,绛消袖举”(《夜半乐?艳阳天气》),“翠眉开,娇横远铀”(《玉蝴蝶?误入平康小巷》),“倾城巧笑。如花面,恣雅态,明眸回美盼”(《洞仙歌?佳留心惯》),“身材儿,早是妖娆。算风措,实难描”(《合欢带?身材儿》)。

粉面花容美好得令春光都生嫉妒,眉似远山黛,眼如秋波横,流转之间风姿倾城,那妖娆性感的身材,已非文字所能勾勒。这些形与色,自然是对风流才子的致命诱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先哲孔子早有此论断,以论证男女情欢本是再自然不过。是以,“好色”二字本身并不含贬义,实乃人之本性。

柳七在绮罗丛中偎红倚翠的风流姿态,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然青楼女子们对他的崇拜,只一曲流传民间的歌谣就可道得分明:“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不仅夺了帝王的风头,就连能让鬼推磨的千两黄金也不再能吸引万千红粉的目光,这个柳七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令神仙都黯然失了光彩?

青楼女竞相对柳七追捧爱慕,一来是盼着得其新词,就等于得到了名扬坊间的大好机会;二来,大抵也是因为在柳七面前,她们才能像普通女子那样尽情绽放妩媚妖娆,而非作为一个妓女向着嫖客献媚邀宠。

柳七对待这些女子,常是捧出了一颗真心的。

是处小街斜巷,烂游花馆,连醉瑶卮。选得芳容端丽,冠绝吴姬。绛唇轻、笑歌尽雅,莲步稳、举措皆奇。出屏帏。倚风情态,约素腰肢。

当时。绮罗丛里,知名虽久,识面何迟。见了千花万柳,比并不如伊。未同欢、寸心暗许,欲话别、纤手重携。结前期。美人才子,合是相知。

——《玉蝴蝶》

这是一场在苏州的艳遇。遇山遇水,都不及邂逅一场情事更令人铭心刻骨。沿汴河而行,他离开杭州抵达苏州,眼前是相仿的山水风物,还有不一样的百媚千红。他在偏巷斜街里穿行,两侧尽是飘荡着浓郁脂粉香气的烟花馆。玉杯盛满美酒,令人沉迷,而万千佳丽中那冠绝众人的吴地美姬,更如酒中玉液金波,颠倒了神魂。

绛唇、莲步、纤腰,种种美好的举止形容已足够将人的视线定格,但更让才子留恋的,则是“美人才子,合是相知”的珍贵。柳七理想中的情爱,是才子佳人的双美遇合——除了郎才女貌的般配,还需要两心相知的默契。他或许早已听说过吴姬在绮罗丛中的不俗美名,可惜闻名虽久,相见却迟,以至有恨晚之意。

世上有很多慕名邀见的故事,大抵做了两种结局,或“不过如此”的一声嗤笑,或是相见恨晚的加倍倾慕。倘若这恨晚之心又不是一厢情愿,那又当是怎样盛大的喜悦!在柳七眼中,他昔日所见的“千花万柳”都不及她,而这位从未同欢共乐的佳人,竟然也早就暗许芳心。他欣赏她的“笑歌尽雅”、“举措皆奇”,她爱慕他的才华横溢、翩翩风采,这种两心相知、情投意合的爱情,相较于只重门第的传统观念,无疑是昏睡百年后的一次苏醒,显得格外隆重。

才高八斗冠绝当世的文人墨客,在每个时代都不会缺席。他们惊艳了文坛,也未错过欢场,谁又能像柳七,让那些历尽千帆的红妆念念不忘?实在不是柳七才高惊世,而是因为柳七情真动人。世间女子,无论美丑贫富、身世清浊,不分坚强怯懦、暴戾乖巧,即便为皇为后、为婢为奴,她们所期待的,都不过是恰到好处地被尊重,被宠爱,如此而已。

欢场之中,尽是风月计较,有谁如他,玩物动着真情;又有谁如他,以情叩开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