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便纵有千种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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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风流才子汴京客(1)

至汴京,帝里风光好

再美好的风景,终究难以永久滞留追梦的脚步。告别江南繁华地,虽然如同割舍掉生命里的重要回忆,但前方有光明宽阔的仕途正遥遥召唤,痛苦也因此变得稀薄。每个起点,都是终点;每次出发,都是告别;每次选择,都是舍弃。

幸好这次无人相送,离别之苦也就淡了许多。重新背上从崇安出发时就携带的行囊,背上梦想,柳七再次匹马迢迢地上路了。烟雨江南渐渐在身后模糊成一个难辨的印迹,像一砚浅墨被清水晕开,他无暇回头,只顾向前远望。这一路上不再逗留,他怀着一腔迫切期待,抵达汴京。

柳七风尘仆仆闯入汴京,迎面撞上的就是让人眼花缭乱的隆宋气象,盛大、富饶、美丽的汴京跌入眼帘,让从远方跋涉而来的书生因这措手不及的隆重,感受到了手忙脚乱的幸福。

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傍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木兰花慢》

宋人言“人间佳节惟清明”,元旦、寒食、冬至并列为北宋人最重视的三大节日。柳七就在一年中最美的清明寒食左右到达了汴京。

人说敲门声是有表情的,马蹄踏在地上的答答声,是不是如同正有人叩响大地的门扉?大地绽放出一个笑脸,柳七就走进了一片春光。马蹄下的路还是湿漉漉的,破晓前的一阵疏雨刚刚洗去了京城的脂粉,过滤了它的妖艳,天地间只留下让人忍不住贪婪呼吸的清新味道。

走在汴京郊外,他无暇旁顾,眼前尽是烂漫的桐花、燃烧的杏花、如织的缃桃,鲜妍亮眼的颜色灼灼燃烧,一如这朝气蓬勃的时节,又如这达于极盛的朝代。“烂漫”、“烧林”、“绣野”,也不知柳七是如何想出这般生动精致的文字,宛如把一幕正如火熊燃的春日丽景绣在了郊野上。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与文人的如椽大笔珠联璧合,才能在浩瀚历史中印刻下这样的美丽。

淡妆浓抹总是相宜,绝美之人与绝美之风景都有这样的魔力。美人一笑倾城,美景亦能让倾城百姓奔走寻春——宝马香车在如屏芳景中穿梭,男女老少摩肩接踵,喜气洋洋。万户千家传出管弦新声,游春的快乐也被推向高潮。

与其说是那些旁若无人斗草踏青的冶艳女子吸引了词人的目光,倒不如说是她们浑身散发着的青春活力令人着迷。人说爱笑的女子运气总不会太差,那如花笑靥也堪堪夺走了桐花桃杏的风采,眼波流转便如一汪春水荡漾。

几年奔波辗转中,柳七已不再是青葱少年,可在这个春天里,他快乐得像一个孩子,只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个期待已久的世界,入眼处处都是喜悦,叫他怎不心花怒放!这喜悦的根源,正是北宋的太平日久、物阜民丰,唯有太平盛世里,这种恍如尽欢的放纵才甜蜜醉人,仿佛在与情人约会。

春光魅力四射,美人惊艳时光,酩酊大醉的柳七欲哭欲笑,终于和他肖想多年的汴京在此时相逢——“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最好的时代,最美的风景,词人青春年少鲜有烦恼,若不酣畅淋漓一醉方休,岂不是怠慢了这巨大的幸福。

倾城欢情,也非唯在清明左右。盛世北宋恰如人正少年,谁能阻拦年少轻狂的张扬,又有谁能阻拦一个时代的狂欢?置身其中,随之摇摆高歌已经足够。

五代十国的纷乱局面至北宋终结,到柳七来到汴京时,已经由太祖、太宗、真宗三代帝王的苦心耕耘。陈桥兵变后黄袍加身的赵匡胤本是武人出身,对尚武者的力量自然有三分忌惮和十分提防,由此不免矫枉过正,本是君臣融洽的酒席上,杯酒释兵权的目的一经道破,也标志着汉人尚武的精神被打压,甚至被丢弃。到了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契丹人入侵,在宰相寇准的坚持下,宋真宗赵恒率兵亲征,在距都城不足三百里处的澶渊会战。战马嘶嘶,军旗猎猎,喊杀声震耳欲聋。由于总体战局对宋不利,宋真宗又慑于辽军声势,左右思量,最后与辽订立和解盟约,每年向辽纳贡,史称澶渊之盟。这一举措虽有失体面,不够威风,却为北宋接下来的和平建设争取了时间,宋真宗虽无创业之君的魄力,也可谓守成之主。

至此,北宋政局最终稳固,社会经济如同久旱后沐浴了一场春霖的秧苗,有冲劲还有后劲,让每个子民都拥有昂扬的信心。中国古代的文人,终于迎来了对他们而言最好的时代。

尽管求仕之路依然如灾年的赈济粥棚一样拥挤不堪,文人士子至少可以看到分外光明的前途:文官能在中央朝廷手握重权,为君王出谋献策,也可以担任地方长官,造福一方百姓。权财两得的原始欲望、光耀门楣的家族梦想、留名青史的精神诉求,看上去都极易在转瞬间成为现实。这时期的文人,即使背负着入仕的梦想,较于前朝似乎也不再那么沉重。在逐梦的过程中,他们还可以纵情享受时代赋予的大好生活。

于是,柳七即便到了京师,也没有感受到特别肃穆的政治氛围,恍然间仍如身在江南,照旧可以寻春观景,日日酒肆买醉,夜夜青楼寻欢,只等恩科一开,就能圆了多年的梦想。

彼时柳七的快乐,是一个时代的快乐。在汴京金明池上飞驰的,除了富丽堂皇的龙舟,还有从内心迸发出来的喜悦。

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金柳摇风树树,系彩舫龙舟遥岸。千步虹桥,参差雁齿,直趋水殿。绕金堤、曼衍鱼龙戏,簇娇春罗绮,喧天丝管。霁色荣光,望中似睹,蓬莱清浅。

时见。凤辇宸游,鸾觞禊饮,临翠水、开镐宴。两两轻舠飞画楫,竞夺锦标霞烂。罄欢娱,歌鱼藻,徘徊宛转。别有盈盈游女,各委明珠,争收翠羽,相将归远。渐觉云海沉沉,洞天日晚。

——《破阵乐》

沉默不语的金明池,并非只见证着这一朝一夕的繁荣。它始建于五代后周显德年间,本是朝廷水军训练和演习的场所,难免杀气腾腾。但是,曾在此演习作战的后周水军显然未能保护好这一片河山。生活容不得演习,朝代兴衰更是如此。若干年后,昔日的准战场已经成为北宋君臣子民春游与观看水戏的园林。

每逢农历三月初一,是位于汴京顺天门外的皇家园林金明池的开池日。满城百姓盛装打扮前去游玩,一时万人空巷,热闹非凡。

柳七只是满园游人中的一个,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在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的如幻仙境里,惬意地感受着生活对快乐,心跳都与朝代的脉搏共振。

直到人群突然异常骚动,又有震天欢呼传来,这一日的游园才到了高潮——原来是凤辇宸游,帝王亲临!皇帝在临水殿大宴群臣,群臣把酒赋诗盛赞天子,一阵声腾云霄的急管繁弦之后,君臣又一起共同观赏龙舟竞渡夺标的赛事。他们欣赏着金明池上游轻舠飞画楫的惊心场面,不远处的百姓驻足远望着天子朝臣,一脸神往。

柳七势必期盼着,有朝一日他定要坐到那宴上群臣之间,并且要成为他们中极耀眼的一个,在皇帝面前诉说他经世济民的抱负,也让自己的诗文响彻金明池的上空。

南宋藏书家陈振孙遍览经史子集、诗词曲赋之后,盛赞柳七这一首《破阵乐》将北宋的“承平气象,形容曲尽”。这确实是北宋承平时代,几乎与柳七一生中最快乐无忧的年华相重合。

贪欢享乐与锐意进取的双重梦想,赋予青年柳七无尽风流,虽然尚无岁月沉淀下来的沉稳厚重的气质,却别有惊心动魄的光彩。

莫道千金酬一笑

“柳耆卿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他初到汴京的景况,从南宋叶梦得的《避暑录话》中可见端倪。其实那时他还没改名为“永”,但这风流公子过着的荒唐生活,早已与父亲柳宜所期冀的“君子三变”渐行渐远。

每日诵读诗书以备科考之余,他有大把闲散时光,填词谱曲已得心应手,很快就在汴京才名显赫。不过,不见文人士子来与他谈经论史,慕名求词的乐工歌伎却越来越多。

长期混迹于勾栏瓦肆,天性浪漫的柳七愈发放诞不羁。他放纵地享受声色欢愉,为讨得佳人的寸许芳心,献词献曲,恨不能一掷千金。

繁红嫩翠。艳阳景,妆点神州明媚。是处楼台,朱门院落,弦管新声腾沸。恣游人、无限驰骤,娇马车如水。竞寻芳选胜,归来向晚,起通衢近远,香尘细细。

太平世。少年时,忍把韶光轻弃。况有红妆,楚腰越艳,一笑千金何啻。向尊前、舞袖飘雪,歌响行云止。愿长绳、且把飞乌系。任好从容痛饮,谁能惜醉。

——《长寿乐》

太平岁月,艳阳风景,才子佳人,只论风月。有繁红嫩翠装点神州,宝马香车迤迤而过,恣肆寻欢的游人漫步通衢,踏起香尘,这一切已是极美,却哪里比得上红妆楚腰打扮出来的曼妙韶光。推杯换盏,谈笑尊前,那舞袖飘雪,歌止行云的佳人,便是无与伦比的美丽。为了博她一笑,抛掷千金又有何不可?

为红颜挥洒千金的故事古来有之,最惹艳羡也最起争议的,莫过于拱手山河讨你欢。这其中,又占得一个最臭名昭著位置的,非“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不可。

西周末年,周幽王姬宫湦得了一个不会笑的美人褒姒。美人虽天姿国色,无奈终年冷若冰霜。为博佳人一笑,周幽王悬赏千金,举国上下无数人带着千奇百怪的点子来到京师,最终只能无功而返。突然一天,大臣虢石父殿上献策:不妨在烽火台上引火一把!

自烽火台出现以来,唯有国都遭到敌寇侵犯时才会点燃狼烟。周幽王想到各路诸侯惊慌失措率兵救驾的滑稽模样,也觉有趣,就欣然采纳了虢石父的建议。

于是,当骊山烽火台升起狼烟,诸侯王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时,眼前景象却十分诡异:四周不见敌人,只有周幽王与褒姒以及一干侍者婢女在高台上饮酒作乐。昔日威风凛凛的诸侯王顿时一脸呆相,美人褒姒扑哧一笑,果然倾城倾国。

故事以诸侯王怏怏而归,虢石父得金千两暂告段落,有人笑有人叹有人怒,千滋百味才是生活的面目。而不同于此的大结局,又在情理之中——公元前771年,申侯联合犬戎兴兵攻进镐京,周幽王燃起烽火却无人来救,最终成为乱刀之下的亡魂。至于褒姒,有人说她被俘,有人说她被杀,无论结局如何,她今世来生恐怕都再难遇到一个傻男人,心甘情愿只想讨得她的笑颜。

千金一笑,本是烽火戏诸侯的前奏与尾声。只不过,前者说的是男人为取悦女人所做出的牺牲,颇有现实如山,我却能让你浪漫如云的卓然姿态,不知会戳中几多少女芳心;后者却又滑稽又沉重,讲一个昏庸的君王,如何以一种幼稚方式,做一场儿戏,沦丧了一个国家。至于褒姒那金贵的笑容,究竟是被黑着脸又苦不能言的诸侯王逗惹出来的,还是有寸许是感动于周幽王的煞费苦心,他人便不得而知了。

她心中有你,一餐一饭的谦让、一朵并不起眼的野花,都能让她欢喜;若她在你面前时心里无波无澜,金银珠宝也成了破铜烂铁。这心思古怪,但爱过的人都懂。

怕只怕,抛弃了一切,她的悲喜却和你没有关系,这便是感情的悲剧了。

书生柳七的荷包里,是没有千金的。他千里迢迢从家乡而来,衣食住宿尚且需要家中供给,他最多不过填词换些银两,哪里有一掷千金的能力。何况,花费千金换来的,未必会比他用一阕词换来的更珍贵。千金买来的笑容,或许会被别人用万金买走,这笑容绚烂、热烈,如盛夏的骤雨,来得锣鼓喧天,去的悄无声息。但是,因倾慕他的才华而生发的情意,大抵总能更长久一点,如绵长而忧愁的梅雨、涨潮时一波推着一波的海浪,还有眼睛睡着时却永远醒着的眉。

情投意合才是世间最贵重的交易,其他种种,再昂贵也显得廉价。

周幽王的千两黄金,比不上宋人柳七的绝妙辞章。不过,还有人胜柳七一筹,一柄扇子共几句好话,就能换来美人破涕一笑。

《红楼梦》第三十一回里,宝二爷因生活的聚散无常而陷入巨大的忧愁,这时丫鬟晴雯来伺候他更衣,不慎掉了扇子,连扇骨都跌折了。平日里宝玉对“水做骨肉”的清爽女儿只有满心怜惜,偏赶上他这时心中正狂风暴雨,就随口责怪了晴雯几句。哪知“爆炭”一样的晴雯这就闹开了,不仅顶撞宝玉,还嘲弄病中的袭人,怡红院上上下下成了乱哄哄闹嚷嚷的一团。

主子一本正经地和丫鬟闹起了小别扭,真是匪夷所思。更奇的是,宝玉先消了气,还要来哄晴雯。晴雯拿扇子一事揶揄他,宝玉竟然说:

你爱砸就砸。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只是别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

——曹雪芹《红楼梦》

听了这话,晴雯扑哧一笑,但又忍不住绷起脸说自己喜欢听“撕的声儿”,要撕宝玉的扇子听声取乐。宝玉果然就给了,晴雯果然也撕了。与“嗤、嗤”的撕扇声相应的,还有宝玉的说笑:“撕得好!再撕响些!”

这一章回题为“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千金难买一笑,对宝玉来说,一柄扇子又值几何;但是,真正把晴雯惹笑的,哪里真得就是那把扇子呢!看客眼中的他们幼稚、胡闹,可就是这一番不足挂齿的吵吵闹闹,比一番柔情蜜意更令人动容。

一个人付出,换来另一个人满足,这样的故事,才最欢喜,才是喜剧。

周幽王以帝王之尊也没能换来的福分,反而被这些平凡人得到了。可见世间种种,唯有爱如死亡公平,无论帝王家还是贫民巷,它都造访。

对“千金”与“一笑”的比量,在柳七的另一首词中也有体现。不同于《长寿乐》中的珍视和忐忑,《合欢带》更接近炫耀。他肆意彰显自己在情场上的志得意满,这举止落在费尽心机未能俘获芳心的失意人眼里,恐怕就是羽翼未丰者的幼稚轻狂。可又有何惧,年轻正当轻狂。

身材儿、早是妖娆。算风措、实难描。一个肌肤浑似玉,更都来、占了千娇。妍歌艳舞,莺惭巧舌,柳妒纤腰。自相逢,便觉韩娥价减,飞燕声消。

桃花零落,溪水潺湲,重寻仙径非遥。莫道千金酬一笑,便明珠、万斛须邀。檀郎幸有,凌云词赋,掷果风标。况当年,便好相携,凤楼深处吹箫。

——《合欢带》

他钟情的女子是什么模样呢?她身姿妖娆若仙,肌肤似玉胜雪,歌喉婉转令巧舌的黄莺都自愧弗如,舞姿曼妙让婀娜翩跹的柳树都恹恹不振。她的千娇百媚与风韵气度,用文字难以形容曲尽。自从有缘与她相见,不论是歌声绕梁三日不绝的韩娥,还是最善舞蹈的赵飞燕,都不过徒有虚名,再不能在词人心头掀起一丝涟漪。

对这样的女子,男人们势必会竞相追捧——你以千两黄金讨好,我就用万斛明珠相邀。可怜柳七,虽然有为佳人倾尽所有的心意,终归只是个跋山涉水来求功名的小小书生。

不过,他虽然不能一掷千金,却有重于千金的“凌云词赋,掷果风标”。以檀郎自比,彰显出柳七十足的自信。晋代有美男子潘安,姿态仪容冠绝当时,后人便借他的小名檀奴指代风华如他的男子。柳七自诩,不仅有风流倜傥的姿仪,还有凌云出众的文采,根本无需担心不能打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