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便纵有千种风情
12366800000006

第6章 风流才子汴京客(3)

政客的饭局,是权力的角逐场;商贾的宴会,是财富的聚宝盆;文人的筵席,是男人猎艳的战场,是女子斗艳的擂台。悦耳的丝竹形同战时的号角,文人谈笑风生,斗酒斗诗,眼风又总能轻飘飘似有意又似无意地,落在正出尽风头的歌儿舞女身上;舞步蹁跹,歌声清越,女子似心无旁骛地倾心表演,但一抬手一顿足一扭腰一颔首时,总能把或羞涩或勇敢的挑逗目光,丢到心仪的男人跟前。

眼波如春风,又如利器,谁不沉沦,谁不拜倒?

日光正暖,云天正淡,熏风卷来花香,酣香酒意肆意荡漾。管弦声再高亢喧闹,他还是捕捉到了她的声音。在如星辰如珠光的佳丽中,你的微笑正中我心。

对这位女子,柳七用了“可意”二字形容。市井中人把话说得直白,所谓“千金难买心头好”,不管是物是人,最难求的就是合心称意。

她善梳妆精打扮,顾盼间眼波如涟涟秋水。只要一笑,就仿佛惊鸿掠过了水面,翅尾搅扰,荡起的涟漪就是湖泊的心事。真是一双美目,两汪深潭,柳七当然目眩神迷。让才子痴迷一时尚不足够,她既能让因妻亡而沮丧的柳七再启情扉,又能牵系住这浪子的一颗“狂心”,定是个活得通透又精谋算的女子。谋算二字,放在情场上,就自然而然淡了感情色彩。古龙先生有一席话,引来无数为爱情谋划的人争相附和:“风月里的计谋不算计谋,情趣罢了。风月里的情趣也不算情趣,计谋罢了。”是情趣还是计谋,何必分清,又怎么分清,本就是一回事罢了。

“近日来、陡把狂心牵系。”浪荡多年的柳七,只与她,唯有和她,相约秦楼,谈笑、饮酒、调情,而后拥香衾绣被,赴云雨巫山。

两情相悦,多么美好。

她是柳七的羁绊,是让柳七不愿意摆脱的羁绊。男人若以自由为名,斥女人为牵绊,多数时候不是真的为了自由,只是因为这个女人并非让他心甘情愿的牢笼。女人想做个以情为笼的胜利者,必得寻一个合心人,心甘情愿做情囚。

这个女人,或许就是虫娘。

在柳七一生里,除了并未留下姓名的妻子,与他有过情爱纠葛的女子实在不少,其中有芳名留世者如虫娘、心娘、琴娘、英英等人中,虫娘可谓柳七挚爱,让他多次写下词篇取悦佳人。

想来再无其他人能如虫娘,她之于柳七,就如同温暖之于流浪,诱人沦陷。

风月正好情意深浓的故事,总少不了一根打鸳鸯的大棒,仿佛不如此就不尽兴。破坏的欲望,对残缺的眷恋,真是命运的怪癖。不过好在这一桩情事的暂时搁浅,并非遇到了诸如门第不等或婆媳不和等难以调和的狗血桥段,只是因为春闱在即,柳七不得不把“渐美”的情意搁置起来,专心备考。

“仙禁春深,御炉香袅,临轩亲试。”寥寥十二字,含义却颇为丰富。这是柳七对殿试情形的设想:宫廷禁苑里春光正好,浓浓春意熏染下,人也不知不觉就生机勃发起来,御前殿上,精致的香炉袅袅飞烟,让人忽觉放松如在云端。这真是荣耀无比的一刻,皇帝从正殿上缓步而来,在殿前平台上接见并策问新中的贡生,以选贤任能。

事实上,柳七此时还是举人身份,此行来汴京是为了参加省试,只有先通过省试获得进士身份,方有资格进入殿试,然后考状元,夺三甲。但从这首词中可以看出,柳七直接略过还未参加的省试不提,遥想自己已经进入了殿试,可见他对此次考试是极有信心的。甚至,他还称自己“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到时候,他希望这位深爱的女子能为自己贺喜,并开玩笑说要多给亲昵的女子一些喜钱,之后两人再一起耍玩。

何等狂傲自负!

人从出世就注定要入世。为了金榜题名的一天,他已用去二十多年光阴,学策论作诗赋,别家园居异乡,人常说“父母在不远游”,他上不能孝顺父母;人又言夫妻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下未能体恤妻子。唯有挣得功名才不负众望,也不会白白空耗了这二十载光阴。所以,对功名,他志在必得。

又何况在这几年颠簸游历中,他已声名鹊起,与朝廷官员、主流文坛虽然还有着距离,但在坊间却是个“红人”。在此起彼伏的赞美声音中,谁又能像审视别人一样那么苛刻地审视自我呢?

古时多少文人,就如此刻的柳七,踌躇满志地上了考场,如训练多年的士兵上了战场,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真宗大中祥符二年(公元1009年),二十六岁的柳七第一次在汴京考试,最终落第。二十六年翘首以盼,终于落得个竹篮打水,镜花水月。

是柳七无才吗?非也。怕是他并不是输在无才,而是因为“无德”。

据《宋史?真宗本纪》记载,在这年正月,也就是春闱开始之前,真宗下了一道诏令:“读非圣之书及属辞浮靡者,皆严谴之。”所谓“圣书”,无非是圣贤所著,以教人“六德”即智、仁、圣、义、忠、和为目的。清代康熙之后至今,书塾、学堂里总有童稚的声音朗朗读着《弟子规》:“非圣书,屏勿视,蔽聪明,坏心志。”在儒学背景下,非圣之书仿佛毒蛇猛兽,简直会坏人心肠。柳七或许在策论中还能把自己束缚在四书五经的范畴内,但“属辞浮靡”却不是能够随意控制的。便是在这首述深情、表志向的《长寿乐》里,也可看出柳七的“浮”。

皇帝临轩亲试,多么庄重严肃的事情。但在柳七笔下俨然儿戏,魁甲位置好像已成他囊中之物,而且,他还要把这桩大事开玩笑一样说给那尤红殢翠的可意人听,这可意人呢,又偏偏是个青楼女,环环相扣,他俨然已经把自己困在了陷阱里。

无论他用了多大气力想扮出一副被统治者赏识的严肃而正直的面孔,却屡屡被自己的灵魂出卖——暴露在词中的真实的性格和想法,完全没有被掩饰住的可能,但凡有一点星火,就能燃烧起冲天的火光。

美人伴,夜明如昼冬暖若春

像柳七这样一个以“狎亵”闻名的文人,虽有满腹才华和治国之志,但在皇帝下令“严谴之”的背景下,他会科举落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踌躇满志上了考场,结果铩羽而归,内心的失落沮丧不难想象。

漫漫仕途,本就是一条艰辛的路。此前,柳七并没有做好落第的准备,他本就是冲着成功而来,名落孙山的落魄本应与他无缘。他像一个常年居住在深山里的人,突然生出了想去看海的想法,于是就跋涉千里万里,披星戴月,餐风饮露,终于翻过了自以为在最边缘的山峰,但是,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另一座山头。

宋真宗的一纸诏令,是一座令柳七无法翻越的山峦,譬如在柳七初次落第这一年出生的苏洵。苏洵后来以文辞留名于青史,但他最著名的“作品”恐怕并非任何诗词文赋,而是他的两个儿子——苏轼和苏辙。“三苏”在文坛上创造的家庭神话,后世再鲜有人能超越。

但是,苏洵年少时并“不喜学”,二十五岁后才发愤读书,和往日一起闲散游逛的少年断了往来,“闭户读书为文辞”。虽然后来学业大为精进,但求仕之路还是走得磕磕绊绊。他不擅时文,屡试不第,渐渐就对仕途失去了信心。并非没有了兴趣,只是斗志渐被消磨,苏洵焚烧了所写的数百篇文稿,闭户读书,五六年内未再著文。随着年龄渐长,求仕的想法更加淡薄,他本决意安贫守道度过余生,孰料年过半百,又突然得到朝廷诏令,被委任了一个卑微闲职。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五十八岁的苏洵病逝时仍只是一县主簿,官阶不过八品。

与他在后世享有的盛大名声相比,这官阶可谓低到尘埃里去了。屡次落第的经历让人心灰意冷,而所谓成功人生所最畏惧的,也莫过于灰心。与挫败本身相比,灰心更如驱不散的蛊毒。

好在这一年,柳七还很年轻。人越年轻,自我疗伤的本领就越强,即使独自舔舐伤口后会留下深浅疤痕,但一切不幸终会随着天际流云、山谷雾霭,慢慢消散。他还年轻,青春就是他最大的本钱,在与厄运和衰老相抗争的过程中,他还有很多机会把现在所失去的一一收回囊中。

一切尚早,他虽然失落,但并不焦急。

帝里疏散,数载酒萦花系,九陌狂游。良景对珍宴会恼,佳人自有风流。劝琼瓯。绛唇启、歌发清幽。被举措、艺足才高,在处别得艳姬留。

浮名利,拟拚休。是非莫挂心头。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莫闲愁。共绿蚁、红粉相尤。向绣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

——《如鱼水》

这首《如鱼水》就作于柳七初试落榜之后。“鱼水”二字读来,含有莫名的暧昧情愫,柳七创作了这么富有艳科格调的词牌,内容也不乏灯红酒绿,但主旨其实无关风月。

来来回回,走走停停,客居汴京已有几年。这之中的多数时光,他都过得疏放散漫,酒萦花系,真是极乐人生。良景醉人,珍宴喜人,佳人迷人,艺足才高的柳郎,被崇拜,被赞美,不论走到哪里,都如一个光环,吸引着“艳姬”的目光,博得美人的青睐。然而,这样欢乐的日子却因春闱而被打乱。彷徨之余,迷茫之后,柳七收拾好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心情,洒脱一笑:“浮名利,拟拚休。是非莫挂心头。”

撒手名利,淡忘是非,当是一种大彻大悟的觉醒,又或者是一番意欲归隐的告白,但这两种显然都非柳七本意。红尘中越多享受就有越多羁绊,肆意牵扯拖拽,泯灭了淡泊的勇气。身居红尘旋涡中心的柳七,不管面对的是欢乐的溪水还是失意的河流,他都尝试着把自己变成一汪大海,把好的、坏的全部接纳。

牢骚归牢骚,抱怨归抱怨,失意人重整旗鼓,仍是一位勇敢的斗士——富贵贫贱岂由他人来定,早晚一日壮志终酬!既然抱着这种信念,就无需再被“闲愁”束缚,索性尽享韶光,醉倚芳姿,甚好甚好。“除此外何求”一句隐约有几分安心醉倒温柔乡的意味,但一个“算”字,已透露出柳七心里的千种算计、百般计较。高志未酬,绝不肯离去;失意徒劳,索性醉倒!

“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此语中一股豪气横生,浑不似写惯了莺莺燕燕、花花柳柳的柳七所作,颇有唐人李白“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气魄,又有刘禹锡“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的执著。不过柳七的气魄比李白差了三分,执著又比刘禹锡逊色一筹,这一段求仕路,当真走得着实辛苦。

若一直独行,便如踏着茫茫夜色赶路,月光清幽,夜凉如水,走了那么久,依然看不到夜色的尽头。有人陪伴,并非就不会再寂寞,也未必就能逃脱夜的暗影;可是若这个人刚好与你相爱,一个人的勇敢加上另一个人的温柔,寂寞和夜色,也就不再那么可怕了吧。

温柔如春风如艳阳的虫娘,是柳七的曙光。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

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坐中年少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木兰花》

此前为了备战春闱而暂时搁浅的柔情,犹如枯木在烈日下曝晒多日,爱情的花火迸溅,愈发精彩绝伦。

在柳七为虫娘创作的多首词篇中,《木兰花》是把佳人形象刻画得最清晰、最直观的一首。她姿色出众,举止柔和,似月影下静静飘香的梅花,又如一幅精致美人图,冲和恬淡。但是音乐一响起,就像阵阵微风扰动疏影横斜,氤氲朱砂滴落美人额间,她在悦耳的丝竹管弦声中跳起舞来,成为众多歌舞伎中最受瞩目的一个。她就是有这样的魅力,静处如一幅水墨,舞动若绚烂云霞。

檀木拍板一声挨着一声,虫娘的纤纤玉指拿捏出万千风情,仿佛也拿捏住了在场所有观舞者的心;画鼓声一阵紧过一阵,虫娘移动金莲,步步踩中鼓点,似一只蝴蝶翩跹而过,逗引着众人的目光。

浓妆淡抹,动静相宜,已是风情万种尚不足够。为了赢得座中人的顾盼,她更是使出所有舞技,夸张地卖弄风姿,往往一曲终了,眼中缠绵、舞中情意依旧不绝。

昔日三国时东吴大将周瑜善识音律,即使酒醉也能分辨出乐曲中的细微错误,而且会一针见血地指出来,故而当时盛传“曲有误,周郎顾”。因此,便有不少恋慕周郎的歌伎会故意弹错曲子,只盼周郎顾。唐代诗人李端有一首《听筝》,写的便是这般情形。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为了博得心仪男子的青睐,故意拨错琴弦是一种方法,如虫娘这般“夸风韵”博知音一顾的做法,实是殊途同归。她这样用生命舞蹈,把座中少年迷得神魂颠倒,个个争相追问虫娘家住哪里。可不论他们如何搭讪讨好,都是徒劳的,虫娘一舞,只为柳七顾盼而已。

真不知,柳七静静坐在一群向虫娘示好的少年中,拥着独系于他的一颗芳心,当是怎样甜蜜而满足的心情。科举落第的失意,在红粉佳人的柔情蜜意下,已不再值得蚀骨悲伤。原来,有了爱与寄托,生命中一些本会带来痛苦的事情,果然可以化为调剂。

若谁能遇到这样一个能引爆快乐又稀释痛苦的人,务请珍惜。山高水长,云雾苍苍,每一次相逢都太不容易。有些河流悄然干涸,有些云朵没了踪影,还有些人,错过就不会再重逢。

誓言不兑现,如同谎言

爱人的情话,像四月丁香八月金桂,又像晨间彩云暮时霞光,空气被熏甜,天空也染色。“你的唇边,是呼之欲出的春天。”心就融化在这春天里,软绵绵的,浮在云端。可世俗凡人,谁能一直停留云端呢?我们总要坠落,从幻想构筑的国度里出走。

现实如此,让很多人说起情话时,常常心虚。比如穷极时的情话,总少了三分底气。不求锦衣玉食也要争个衣食无忧,这样简单的要求,也不是上下嘴唇一碰就能获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