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景帝时,年少孤贫的书生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俘获了才女卓文君的芳心。富甲一方的卓父卓王孙不能忍受爱女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又一贫如洗的穷小子,竭力反对。后来,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到成都,文君典当首饰,他们开了一家酒铺,文君当垆卖酒。
昔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小姐,不得不粗服乱头地为生计劳碌,贫困中国色凋零,也不知曾许下无数甜蜜誓言的司马相如看在眼中,心里是怎样的百转千回。
“爱情”二字诚然纯粹,心意最重,但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牵系,没有心意就少了根基,但如果只有心意,必然也是不牢靠的。情诗、情话固然美好,终如情花一朵,绚烂一时却不能盛开一时。誓言的未兑现,是有情人挣不脱的梦魇。
不是所有女子都如卓文君,守着一箩筐情话就心满意足。爱到满足与爱到贪婪,都是私人的事,旁人无可厚非。譬如虫娘,虽然深爱柳七,醉舞九天只为一人,又有缠绵情话不绝于耳,她还是渐渐生了抱怨。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被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近来云雨忽西东。诮恼损情悰,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争似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始终。
——《集贤宾》
虫虫,这是柳七对虫娘亲昵的爱称。想那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青衫男子,在小楼上、深巷里,深情呼唤她的名字,她回报以璀璨笑容。人们爱用“泛黄的时光”来哀悼岁月,可古旧长卷里,也从不缺少潋滟惊人的亮色。美丽的虫娘,就是不会褪色的风景——“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也是如此,才能把风流多情的柳郎留在身边。
鸳被暖,凤枕香,贪欢享乐,人间天上。
如柳七这样的才子,少不了将连绵情话奉上。他在她的耳边,细细碎碎的数说,称赞她的美好与温柔,连道一定是自己运气太好,才能得到这么一位与自己两心同的曼妙佳人。情话脱口而出,常在情动时,情感超越了理智,捞月摘星都是愿意的,承诺也随着悦耳的情话吐露出来,又哪里顾得上能否兑现。
男人说完就忘掉的情话,常常就成了女人心口的一点朱砂。
虫娘身在烟花地,不管她和柳七的感情如何真挚深浓,在旁人眼中,终归是妓女与嫖客的关系。爱深了,爱真了,人都容易变得贪心。在欢场浮沉多年的女子,谁不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谁不想上岸?
可是,柳七是虫娘的稻草吗?
彼时妻子亡故,他尚未续弦,若能得柳七相助脱了乐籍,再与这情投意合的郎君共度余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可这件事,柳七是做不了主的。一个从青楼中走出的女子,根本不必奢望进入柳府的大门——以儒学治家的柳氏家族,能容忍柳七的放荡不羁已是不易,怎么可能容忍他把烟花巷里的艳遇带回家。
是真情还是假意,长辈们才不在乎。家族名声与文人道统,容不得半点亵渎。
柳七许下的共结连理的约定,曾让虫娘欢喜,可一旦这约定迟迟不能兑现,她便从云端坠落,清醒地回归了现实——他们的爱,是得不到祝福,也得不到保护的。柳七爱惜她,她便矜贵迷人;柳七要离开,她便一无所有。
想东想西,寻不到出路,整颗心都被悲剧填满。再七窍玲珑的女子,中了爱情的毒,也会弄丢那一份天赐的聪慧,因情生怨,因情生恼。对此,柳七岂会浑然不觉,在短暂而匆忙的偷期暗会中,虫娘的恼与怨,他都看得到,看得懂,也明白该如何安慰她的心——“争似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虫娘想要的是鸾凤和鸣、相携到老的爱情,唯有如此她才能舒展愁眉。柳七懂她心事,也因此更是为难,唯有宽慰:“他日定寻个宅院,誓与你作伉俪,结同好,共始终。”
不知这样的许诺,是否还能安慰忧心忡忡的虫娘。但对于沦落风尘的女子来说,能得一知心人如此体惜已足够幸运。欢场中尽是浮花浪蕊,被侮辱、被损害、被辜负,这似乎就是烟花女子注定的宿命,如柳永这般真心爱慕、诚意体惜的男子,已非常难得。
柳七流连京都多年,主要的经济来源是为教坊乐工还有青楼歌伎填词,以及红颜知己的偶尔接济。虽然他在歌舞场中轻狂挥霍,但事实上生活还是相当窘迫的。只不过,被月亮蛊惑的人,哪里还会看到夜色的漆黑?
太多人看到了他的风光,却看不到他的潦倒。
想为当红的青楼歌伎赎身脱籍,然后寻个宅院安稳度日,对柳七来说,这并不是容易实现的事情。此时,他又格外怨念起来,倘若科举高中,便不会如此一筹莫展了。
后来,又为了干谒仕进,柳七曾离开京城。难辨《乐章集》中哪一首是为了此次与虫娘道别而写,但这首《征部乐》确确实实完全是思念虫娘的心曲。
雅欢幽会,良辰可惜虚抛掷。每追念、狂踪旧迹。长祗恁、愁闷朝夕。凭谁去、花衢觅。细说此中端的。道向我、转觉厌厌,役梦劳魂苦相忆。
须知最有、风前月下,心事始终难得。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况渐逢春色。便是有、举场消息。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
——《征部乐》
汴京虽然也是异乡,但因为所爱之人在那里,又是梦想的归宿,他乡也变得亲切起来。当柳七踏上干谒漫游的旅途后,羁旅漂泊的辛酸况味涌上心头,他最先想起的,就是在京城与虫娘的雅欢幽会。
美好的旧时光在颠沛流年中变得模糊不清,每每追念,仍觉恋恋不舍,如今人在途中,佳人远隔千山万水,想重温一枕鸳梦也成奢望。良辰美景尽被辜负,令词人也不得不感叹一声:“良辰可惜虚抛掷!”
柳七对虫娘的许诺还未兑现,心中不免有愧,但他犹豫再三,还是向虫娘道出了自己的一个心愿:“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天地广阔,生命漫长,一颗心与另一颗心的相遇,究竟要跋涉过多么漫长的距离。好不容易闯入了彼此的心扉,却又被天南海北的距离阻隔,真怕情感被时光消磨,最怕你不再爱我。于是柳七对虫娘道:“但愿虫虫你不要忘记我。尤其再遇到其他人时,不要交往过深,只如初识便可。”
吐露一个愿望,便需要以另一个许诺相抵:“只盼春闱再开,我定会策马扬鞭赶回京师,科场夺魁,然后好好怜惜你,照顾你,不会再轻易与你分离。”
一句情话加上一句情话,木人石心也会悄然萌动。但一个又一个空许的承诺,会不会令真情也打了折?可这些话,总是能带给虫娘安慰,这些许诺,她总是信着,也盼着。大概爱本来就拥有这样的魔力——一个人总是有办法,让另一个人纵然委屈,也满心欢喜。
青春都一饷,何须论得丧
可以肆意张扬不计后果的岁月,是青春;那吃苦也如享乐,幸运又总不自知的,也是青春。一切都如疾风,一切都如幻影,青春有一张容易衰老的俊颜。它美好,好到不论你如何为它赴汤蹈火、肝肠寸断,都觉得没有尽了全力;它仓促,仓促到你自认为正与它并肩,一眨眼它已在千里之外。回顾青春,尽是唏嘘遗憾。
难怪柳七说:“青春都一饷。”他还说:“何须论得丧。”年华短暂,发足狂奔尚且追赶不及,何必把韶光虚掷在浮名与得失。这究竟是饱经风霜后的彻悟,还是年少轻狂的知足?有时候,彻悟根源于痛苦,知足只因无计可施。越是幸福,偏有人痛哭流涕;越悲怆时,也有人一脸嬉皮。
嬉皮是他的伪装,谁都知道,他并非不在乎。
宋真宗祥符八年(公元1015年),柳七第二次参加礼部考试,落第而归;又过三年,真宗天禧二年(公元1018年),他第三次应考,这一年他的兄长柳三复及第,柳七仍旧折戟。
距离他第一次参加科考,近十年光阴逝去。十年弹指红颜老,倥偬岁月少年愁。三十五岁的柳七,如坠无底黑洞,恍恍惚惚,不知去路。
他自诩才华横溢,却被朝廷拒之门外。他迷茫,愤怒,但却无计可施。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鹤冲天》
后人谈及柳七,大多避不开这首词。他虽然戴着面具高调表达自己的无所谓和不在乎,可那从来如惊雷如火焰的耿直性子,早把他对朝廷的不满全部出卖。没有人会料到,这首词会成为他给自己挖的陷阱,在几年之后,令他彻底陷落泥淖。
柳七的狂傲与自负是深入骨髓的,早年间夸下“魁甲登高第”的宏愿,奈何被三次落第的现实碾为齑粉,但他还是自信满满地说:自己的名字未见于黄金榜上,这是朝廷的损失!在政通人和的清明盛世,理当朝野无遗贤——言外之意便是,像自己这样的贤才居然没有得到朝廷赏识,这是不正常的。
“明代暂遗贤”五字有两重深意:其一,柳七虽对朝廷不满,但毕竟不敢明目张胆将朝廷置于“明代”的对立面,所以,他落笔时尚需为朝廷留下几分颜面,更是为自己留下一条退路,所以称当世仍是“明代”,自己会落第只是暂时还未被发现而已;其二,“暂”字隐含希望,柳七也盼着蛰伏深渊只是暂时的处境,终有一日他会题名于黄金榜上,为众人景仰艳羡。
生活里的悲哀大抵有两种,一种是得到,另一种是得不到。前者是怕丧失了目标,怕失去了动力,怕已经捧在手里的梦想反而不及幻想中美好,怕这一切如露珠迷雾,经不起艳阳的考验。而关于得不到的痛苦,大多数人都体会过,生命里总有一些遇不到的人、想不通的烦恼、不能释怀的仇恨、无法倾诉的委屈,还有不能成真的梦想。少许人或是看淡了得失,或是哀莫大于心死,从此不再执迷计较,更多的人已在寻梦的路上越走越远。
柳七如何面对这“得不到”的悲剧呢?于风云际会中大展拳脚的凌云志向已经破灭,他索性转身走向封建卫道士们眼中的“歧途”——“争不恣狂荡”。在此之前他也常常流连教坊妓馆,绝非不惹烟花之人,但极少把功名成就与风流快活对立起来,眼下,他似乎决意放弃风云梦想,一头扎进快温柔乡、活林中去了。从此不论得也好,失也罢,即使只做个布衣词客,风光快活也胜过朝中公卿将相!
向来有“公卿将相帝王前”之说,最是尊崇荣耀的一品卿相,柳七这一介布衣竟敢自比,大有不把仕途名利放心头的姿态。不再伴着一轮明月两点星继续三更苦读,不再“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地寻找终南捷径,从此以烟花巷陌为家,朝朝暮暮有笙箫歌舞、温床暖榻!如此已是足够风流,更幸运的是在那百媚千红之中,还有意中人可以寻访——他知她心思,她懂他心意,这是怎样的人生福祉,平生畅快事不过如此。与此相比,浮名也不再值得像以前一样贪慕,美酒在手佳人在怀,浅斟低唱,已然心满意足。
摆脱了功名欲望的纠缠,酒香醉人,红颜暖心,听上去已是人生绝好风光,柳七若真能从此一心一意做个风流浪子、才子词人,或许此后就会少了此后诸多波折和烦恼。所谓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一心一意果真是世界上最柔软又最强大的力量。
可偏偏,《鹤冲天》里的满纸狂语不过是无奈的叹息,辛酸的自嘲。终其一生,柳七都不能在到达青云之上与在烟花巷陌里浅斟低唱之间做出果断抉择,他时而心灰意冷,想斩断仕途之念,每每挥剑,想到数年来的辛勤付出就此付诸东流,又有千般不舍。可在这求仕之路走了这么久,依旧遍野昏昏不见曙光,又何来继续坚持的勇气。
此中纠结如同一场恋爱,欲舍难弃,欲走又留,兜兜转转中日已暮,秋已凉,漫天星光也蒙了尘埃,最初牵手都会心动的青涩岁月,终于还是被反反复复与来来去去的折腾磨损了模样。这是一场柳七与功名的恋爱,他同很多怀才不遇的文人墨客一样,并非不能承受物质的窘迫、心灵的折磨和岁月的风霜,只怕踮起脚尖也看不到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徘徊不定,就是厄运的肇始;杀伐决断,向来是少见的能力。柳七就这样时而匿于秦楼楚馆,闭上双眼,假装望不到紫宸殿楼角星垂,时而温一杯美酒大醉一场,唯有醉梦里封侯拜相、功成名就,仿佛日月春秋都陡然鲜亮。他的入仕之心,从来不曾萎谢。
这一年的八月,九岁的赵祯被立为皇太子,举朝皆贺。已颓丧数日的柳七,突然又有了填词的兴趣。
星闱上笏金章贵,重委外台疏近侍。百常天阁旧通班,九岁国储新上计。
太仓日富中邦最,宣室夜思前席对。归心怡悦酒肠宽,不泛千钟应不醉。
——《玉楼春》
《宋史?真宗本纪》记载:“六月壬辰,诏三班使臣经七年者考课迁秩。己亥,诏诸州上佐、文学、参军谪降十年者,听还乡。”又有云,“秋七月壬申,以星变赦天下,流以下罪减等,左降官羁管十年以上者放还京师,京朝官丁忧七年未改秩者以闻。”柳七在《玉楼春》上阕以极大的热情赞颂了宋真宗一系列远佞臣重外官的举措,足见他虽偎红倚翠流连欢场,但对朝中之事还是极为关心。“八月庚寅,群臣请立皇太子,从之。”柳七以“上计”赞之,既赞颂真宗善于纳谏,又是对储君的恭维。
宋真宗时期国运昌隆,政治、经济、文化都发展到了较高水平,所以柳七的一番盛赞倒也不算夸张。那时候国库充盈,物阜民丰,皇帝礼贤下士,深夜仍招来贤臣询问国计民生。对朝中贤臣来说,即便被深夜传唤,为江山社稷废寝忘食、殚精竭虑,他们也是愿意的。每每问计归来,都是“归心怡悦酒肠宽,不泛千钟应不醉”。
如此盛世画卷,天下有志之士谁不想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在史书上留下深浅痕迹。这之中自有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柳七,夜坐听雨,昼行临风,看花开花落,月缺月圆,还是不能不论得丧。
高高庙堂,还栖居着他的理想。可栖息寄居之地,终究不是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