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能够分辨街上那些猫猫狗狗细微的不同。达哈巴有全世界最疯狂的黑猫,个个都是身手矫健的强盗,所有的黑猫都有一种天生的无赖,口粮都是从别人碗里抢来的。我已经无数次看到黑猫用闪电般的速度跳上桌子抢东西吃了。在达哈巴吃饭,手里一定要拿把洒水枪,时刻作好与黑猫斗争的准备。即使如此,有一次黑猫还是把我抓伤了,致使我好几天都举着那根受伤的手指跟人痛诉,达哈巴的黑猫有多么野蛮。
这里的很多东西也都是粗糙的,直率的,有着原始野性的。难驯的黑猫,强行兜售手链的一头乱发的贝都因小姑娘,容易被讨价还价激怒的狂暴的服务生……西奈半岛有着独特的性感身躯。你若爱慕它,就会爱上西奈半岛所有的往事,摩西在西奈山聆听来自上帝的十诫,摩西劈开红海,率领六十万以色列人逃出埃及……数次中东战争,西奈半岛几易其手,这个半岛如此之美,以至于连战火的残酷都无法减损它的美。
不过,我最想的,却是在红海学游泳。
游泳一直是我生命中悬而未决的难题,我知道人类都有游泳的本能,从小就在母亲子宫的羊水中慢慢发芽孕育——说自己忘记这项天生的本能,真是惭愧。
我努力去召唤这个本能,换了不同的海域,不同的教练,都迷惘地发现,与本能之间的那点联系,被强大的恐惧感阻隔了。有人说泳池里学比较容易,有人说海里才容易,结果我只证明了,在死海里才是真的容易。
有人说,如果你真想学的话,只要把你丢进大海,就自己挣扎着会了——如果真有人胆敢这么做,我变成厉鬼都不会放过他。
我那么恐惧,只要一下水,就像得了帕金森症似的全身发抖。游泳对我来说,已不仅仅是游泳本身了,而是变成了如何战胜自己的恐惧感。关于这个命题,很难。怕蜘蛛的人,不会因为房间里布满蜘蛛而从此坦然,怕蟑螂的人也不会因为见了一千只蟑螂而免疫。你让他直面恐惧,反而是一遍遍地重温恐惧,放大恐惧。因为他的心里永远在尖叫着“不”。
西蒙同意我的说法。他说,那么让我们来试试说“是”吧。你试
试接受这个恐惧,接受恐惧,也就是接受死亡本身。
阳光很烈,西蒙带着我下海。他双手托着我的腰,让我仰面平躺在海面上。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我的皮肤,闭上眼睛,耳边传来西蒙催眠般的声音——想象自己是一片叶子,漂在海面上,双手伸展开,放松,不要花任何力气,再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你注意的了,你不在了……我不在了。
他继续说,你只要漂着,就像一朵白云一样,简简单单地漂着,随便微风把你带去任何地方。海洋就是天空,天空就是海洋。
我感到了一种悬空感,一凛,原来西蒙的手已经离开了我的腰。我立刻就失去了平衡,侧翻入水,猛灌了几口海水后,才被他捞起来。
虽然很生气,可西蒙的方法竟是有用的。反复了数次,我掌握了仰漂的技术。此后,也不再执著于必须要学会游泳了,仅仅漂着就很好,漂着就自由了。慢慢地,再把双手往后挥,也能慢慢地开始仰游了。
西蒙嘲笑我,就像你喜欢吃单面煎荷包蛋一样,只要翻个身,就不行了。
他想了想,又对我说,如果翻身的话,就赶紧闭气啊,只要闭住气,身体就会自动漂浮起来。
这样就不会淹死了吗?这样能多活几秒,西蒙笑。
西蒙开始带我去浮潜。起先我们坐玻璃船出海,透过那层厚厚的玻璃,俯看海里的那些生物,我惊讶地看着五彩斑斓的鱼,像小时候转动万花筒一样。西蒙帮我戴上浮潜面罩,调整好呼吸管,我穿着黄色救生衣,抖抖索索地下了水,双手紧紧攥住栏杆,把头埋了一点点小心地伸进海。轰一下,脑门被炸开了,整片红海浩浩荡荡地涌了进来,我失去了大脑。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被这种具有强大颠覆的美震撼得神经错乱,目眩神迷。冰凉的海水,用一种空灵的蓝,重新梳理了我对世界的感官认知。这个美丽新世界一片沉默,充满着空荡荡的美。是的,周围有美丽的珊瑚礁,浮游的各色鱼类,可是,它仍然是空的,无处不在的水,是一种强烈的虚无感。虚无就是自由,自由就是你游着游着,看着看着,忽然知道,自己也是一尾鱼。你和海里的其他生物是一样的,你恢复了与大自然沟通的直觉。你回到了故乡。
从前,你不知道自己是一尾鱼。你在岸上的种种思念,都有了古老的原因。自然如此之美,值得为此以身相许,弟弟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
我终于看到海底世界,终于知道了弟弟深深迷恋的是什么,他22岁那年停止呼吸之前看到了什么。
弟弟喜欢潜水,和达哈巴所有的神经病一样,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下沉下沉,不断地下沉。以前我一直不能原谅他,死在这么不值得的事情上,让全家人那么伤心。可当我看到了红海的样子后,我原谅他了。
他死的时候一定不孤独,他是带着极大的快乐死去的。他总是说, 每次潜水,都找不到理由重回人间——我一度怀疑他是自杀的,那么无 情无义地抛下所有爱他的人,怎么可以?太自私了。确实有比生命本身重要的东西,可以感知,可以成为它的一部分,但语言的表述是艰难的,因为那种来自自然本身的力量是沉默的。海洋,是沉默的。所有迷恋海
底的人,都放弃了语言。偶尔的交谈,用简洁的手势。我终于了解了弟 弟的人生,他并非死在不值得的事情上,他死在了天堂深处。
死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美过庸碌地存活百年。我对于水的恐惧不治而愈,对美的臣服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我摆脱了救生衣的束缚,拉着西蒙的手去浮潜。他带我去拉古娜和伊拉花 园,我喜欢伊拉花园,海底安静生长的美丽花园,有着七彩珊瑚礁。我最喜欢跟在那些穿黑色潜水衣的人后面看气泡,他们的氧气瓶总是冒出一串串美丽的气泡,像梦一样,阳光折射入海,欢欣地照耀着那些速生速死的泡泡。我不由得伸出手想要摘取。一伸手,它们就不见了,消失在手指间。我也会伸手去亲近那些大大小小的鱼,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也不需要名字。它们从来不会让我摸到,灵动地游向更幽蓝的所在。海 底世界,没有语言,也没有思想。这里只有美,只有宁静,你除了成为它本身,没有其他选择。我还学会了翻跟斗,抓着西蒙的手,轻轻地腾跃自己的身体,我从来不知道,身体可以这样轻盈,轻盈到了一种随时可以消失的感觉。
迷恋潜水的人,都会被这种消失感所吸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