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窗外的月光就如德国诗人赫尔德诗中描写那位母亲,以月光将一件丝衬衫给漂染成纯净素白,在美的氛围中,她分不清月光或丝衬衫。她邀月夜读,在寂静中她仿佛听到罗兰大将临终前以宝剑砸石,石碎天惊,号角声凝聚了郁雷和雨季崩溃似的哭泣声……她合上督罗勒(Jowroldus)的《罗兰之歌》,让月光燃亮暗室。
在法国安西的旅次,她住的旅栈靠近湖畔,月光在湖面上泛出迷人的光芒,她给水上的月光取了一个法国名字———Feedeseaux(水灵),月光幻化成水中的神仙……想象与唯美丰富她内心的世界,孤独的日子试着与天地万物对话,那月光披上银色的罩衫化身水灵,准备将缪斯的灵感赠送给望月对影成三人的有心人。
黄 昏
夕阳逐渐从山顶上一路滑落下来,像登山客拖着缓慢的脚步下山。
山林全为烟云笼罩,令她想起那位武官出身从没中过进士的词人,四十多岁才当起文官的贺铸,一定是这样的夕阳暮景让他写出“烟络横林,山沉远照。”
时光的梦痕在她心头回旋涌动,轻灵曼妙像夕阳下的飞花,满地横斜玲珑花影。“鸟飞反(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她原是“有鸟自南兮”,来到欧陆,像屈原笔下那只南方的候鸟,来到北地衔泥筑巢,孤栖异地,夜里她梦到寻找归去的茫茫天涯路,梦到独自在星月的光芒中寻寻觅觅……
暮色正穿上一件缪塞所谓的“黑夜的大衣”。
她独坐在法国白朗山下夏蒙尼这座山地的咖啡座上,她皱褶的花边衬衫,在黄昏阴翳的微光下衬出一朵朵霜花……
她自咖啡座的窗玻璃望出去,十一月夏蒙尼的黄昏,天空正飘起雾朦胧花朦胧的霜花……
她走出咖啡座,独自在十一月寒霜的黄昏穿梭,黄昏的飞鸟在穿梭,落叶在穿梭,孤独的旅人在穿梭……时光的梦痕在她心头回旋涌动,轻灵曼妙像夕阳下的飞花,满地横斜玲珑的花影……
她在期待,期待时光倒转,期待外双溪秋来泛白的芦苇,她会和母亲在晚间散步,秋的夜空特别灿亮,那些星子并不如缪塞笔下的童言童语想在芦苇中寻张床,那些星子像沉入深海的珍珠,每粒珍珠都镌刻旅人斑斓的泪痕……
夜里她一定又会梦到寻找归去的茫茫天涯路,梦到独自在星月的光芒中寻寻觅觅。
雪 夜
是锦貂裘都会脆裂的时节,世间万物也像碎裂的水晶,令人黯然心颤。
她的思维徘徊在苏武被幽禁在大牢里断绝饮食,嚼雪疗渴,吞毡疗饥。
一只白鹤跱于一株枯树下,时光荏苒,在过去的舞台上拖沓……试想那是陈皇后幽居在长门宫里,变调的锦筝弹出哀音,试着将逝水流年挽在宽宽的水袖里,司马相如以桦之笔写出“白鹤叫以哀号兮,孤雌跱于枯杨。”
她的眼泪在风雪中化成串串的雪珠,温暖的乡园四顾茫茫,不知身寄何处,似乎在脚下厚厚的积雪中载浮载沉……
须臾间远处的城市都像荒芜的废墟埋在雪中,汽车驶过的痕印露出斑驳的污泥。
旅栈女主人用勺将水舀在锅里煎,将马铃薯泥与碎红萝卜丝与麦琪牌的牛肉汤块搁在汤里,不断用勺儿搅动,让锅里的汤变成浓浓的。
高山雪夜,有浓汤当晚餐,围着餐桌旅人献上感谢的祈祷。
晚餐桌上温暖的气氛冲淡了高山雪夜的凄凉。
天气虽涩滞灰沉沉令人忧闷,但一下雪似乎将天地间的渣滓都洗淘澄净,如果再给自己来点诗意,雪也是白色的花露。
悲 剧
我们都希望人间带点喜剧味儿,经常打开电视看喜剧演员逗笑的镜头,为了消磨生命多属悲剧的日子,人在花朝月夕轻松地度过,白发渐添,笑纹交缠,淡忘泪如雨般在沉寂的黑夜里号啕……
荒塔里的阿基甸王子
夜渐深,壁炉的火光已熄灭,一块块木柴沉浸在冰冷的灰烬中……
窗外的风声不再喧哗,化成悲恸沉闷的啜泣,午夜的钟声敲响,恹恹然一只啄木鸟跳出木造小屋报时,邻家的吠声已缄默……
夜深了,时钟敲了十二下,法国诗人聂瓦所谓的“第十三个钟点”就要来临,那是永恒的爱情,一路从摇篮到棺椁,也是王与后最初与最后的钟情。
希腊神话的戴安娜在大地是狩猎女神阿特米丝;在天空是月神沙仑;在冥府是黑暗与死亡之神赫卡特。聂瓦也任意改变身份,他自称是住在“荒塔里的阿基甸王子”,他失去永恒情人歌兰。
我自衣柜找出唯一玄色的衣裙,为了去参加法国没落贵族世家的后代爱玛的葬礼。
斜阳西下,云色逐渐黯淡,爱玛的男友基哈,虽不像古代的君王哭着跨上玉骢马,但看他恓恓惶惶泪洒天涯的哀容,我们这些送葬的朋友都挺难过的。
“那已香销魂断的她,也许化成天空的几缕彩霞,化成低泣的西风,化成散漫的黄沙……她虽是贵族世家,但法国没落贵族过着相当清寒的日子,再也没有像古东方彩宫女披着麻布为她献上祭酒……我以鲜花一束祭悼她的灵魂回到天国……”基哈像朗诵一段悼文。
爱玛尚弥留人世时,她的癌已扩散,已是末期,靠强烈镇痛剂减轻痛苦,她依然是位美女,微笑藏在她晶亮的眸子里,她的笑使烛光不再闪烁,使烛光黯然失色。金发罩住她的前额,仿佛一抹夕阳在那儿徘徊逗留不去……
蓦然间她看到一株摆在角落僵死的植物,拱背垂额在幽暗光线投影下俨然成了一团模糊的幽影……她哭了,泪水在夕阳彩霞映照下,都染上斑斓的色泽,是不是有一条鲛绡帕来抹干她的泪痕?暗地里也有个人站在门槛边儿哭泣,他是基哈。
她死后装在一只简陋的棺木里,可没像古代贵族所形容的“水银玉匣”那么气派,据古代的说法将水银灌入棺材防止尸首不腐烂。
她的墓地十分荒凉,一片梧桐木下零零落落的墓冢,有的墓碑歪歪斜斜地靠着另一墓碑,墓碑上的字也模糊了,有的墓碑早已剥落倒塌。
送葬的行列没有乐队奏起葬歌,只有吵吵嚷嚷嚼舌根林中的鸟儿,但千万别把它当成凡间俚俗的吵嚷,那都是属于大自然的音籁……
黛玉死的时候天外还传来乐音,黛玉兰心蕙性披着肉身来到人世,脱胎换骨回到仙境,赢得痴情公子宝玉的一段情,镜花水月一场。住在荒塔里的阿基甸王子,是聂瓦,也是基哈。
不是思凡的金童玉女
婚姻本是一种盟誓,生时共衾枕,死后同棺椁,杂剧里形容唐明皇“空对井梧阴,不见倾城貌”,还只是伤逝的情怀。
婚变不只涉及男女双方,还宣告一个温馨家庭的破碎,好似打了个盹的时间,一霎时所有东西都在眼前灰飞烟灭了,还没来得及思索,那根仙女的魔杖已经不灵光了。
元代李好古《张生煮海》杂剧,张生在古刹清凉的寺院里弹琴,“今宵灯下弹三弄,可使游鱼出听否?”听琴的不是游鱼,是东海龙王第三女琼莲,在晚风微送中挪移凌波轻步,她听到绝妙的琴音,她见他生得丰标俊雅,于是有了八月十五中秋之约,以鲛绡帕儿当信物……
迷惑人间爱情的张生得到仙姑指点迷津赠予银锅一只,金钱一文,铁勺一把,演出一场煮海杂剧。
这出杂剧写的是瑶池上金童玉女思凡的痴梦……
婚变的对象绝不是痴情思凡的金童玉女,法国人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爱情会有终止的一天。就是一句警语。往积极方面想,就是鼓励还存有感情幻想的一方参透情关,不要独自对着寒灯,想的尽是人间的薄幸,人与人各筑起高墙,应重拾心灵的碎片!
我的邻人苏珊面对婚变泪涟涟,恓惶惶地谈起她婚姻的悲剧,心里好像沉了一块大石豁不出去……
我们尽量邀请她出去散散心,或送张CD让她在法国艺术老歌中获得希腊悲剧一样升华与清泻的效用,或语短心长说些安慰她的话……希望她敏感自觉受到人的奚落与隔绝的情绪,会逐渐痊愈。
苏珊去了一趟沙漠旅行,寄回一张照片,人就靠在骆驼边儿,骆驼背上还载了垛子装了她的行囊,古称“驼垛”的。
“在黄沙大漠所存在只有光,甚至连光都是恍恍惚惚,婚姻也绝不是地老天荒的……”
“弥漫的风沙铺天盖地,天色渐明,一道光划破长空,我突然想到一个古老东方的故事,美人鱼站在岸边,眼泪淗淗地哭她死去的夫婿,月复月,年复年,她的泪水溶化坚硬的礁石化成洞穴,她也在风霜露宿中化成一座礁石……”
“沙漠的光晃晃悠悠,骨碌碌地转动,在我内心形成波动与涡流,婚姻生活也曾是一道暖流,结束两人各自在寂寞的人间探索,但婚姻已经来到曲终人散的境地,我也只好将它归入尘封的档案……”
苏珊从沙漠旅行回来应当不再为那段死去的爱情哭泣,她再度坚强地投入生活中,不再踯躅于生的暗影里,勇敢地走到亮处。
维多利亚古楼记事
也许是穷得刮锅抹勺子,那老人晚餐只熬了汤一勺一口慢慢地喝,几乎像古老传说大连名胜区棒槌岛的传奇,喝了棒槌树熬的汤就面呈红润,老人却一日日枯槁消瘦……
住在这幢维多利亚古楼大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牛津是闻名的学府城,生活费学费都挺昂贵,智利的多明戈夜间打工维持生活与学费,法国的斯蒂芬尼虽有家中经济支持,也不宽裕……但面对晚餐只有一碗汤的老人,维多利亚古楼的室友都纷纷伸出援手,于是老人的晚餐多了一片肉,一块面包……
老人的健康并没好转,在窄小的斗室里,他的肢体愈来愈不灵光,似乎一转身就翻倒椅子,或手失控形成猛烈的关门声……
他患上肢体操纵困难的帕金森病。
我们去医院看他,窗外白昼将尽,他的生命似乎步入苟延残喘的一刻……
“如果能活过这个冬天,也许能见到秋天的淇薇尔河畔一片染上桃红色的树林,也许会见到冬天光秃秃灰溜溜的渥德斯都克街……”老人嘟囔着,他又谈起许多往事,所有的记忆在他心中是只百宝箱,细数往事,细数珍宝,生命还剩下的时日就不是苟延残喘。
老人声音渐渐有些嘶哑,最后竟成了喃喃自语,看护嘱咐我们不能再逗留,道声“晚安”就得告辞了。
老人没活过那个冬天。
面对维多利亚古楼园中的那株瘦骨嶙峋的老苹果树,就会想起晚餐只有一碗汤的老人。
老苹果树开出光灿夺目的花儿,结了亮闪闪的果儿,春天的枝丫蜿蜒向灰黝黝的墙头伸展,老人扶着拐杖歪歪扭扭艰难地在园中踱步,一圈白发就露在软帽外,雪白雪白像天鹅的羽翼。
奥林匹莪的忧郁
他旧景重温/泉水傍着青潭/人去楼空的断垣残壁/粗糙的梣树干儿/都曾是爱情的宫殿/消失的一片华林/镌刻情感印痕的栗树/也在记忆之乡飘游/寻寻觅觅的故居旧园/他步履沉沉沿着蜿蜒小径的铁栏杆与坡度倾斜的果园流连/每株叶阴的投影/都书写时光消殆的梦痕
(节译自雨果《奥林匹莪的忧郁》)
法国浪漫主义代表人物雨果,生前享尽文名,也度过春秋高寿,八十三岁逝世,他是法兰西文学的巨擘,死后哀荣,遗体被停放在香舍丽榭大道凯旋门前,受到法兰西人民的瞻仰,葬礼盛况空前,只有大思想家伏尔泰可以比拟,他受国葬,葬在邦黛翁先贤寺。
在文学史上,几乎将他生平一段爱情故事给遗漏了,那是他写长诗《奥林匹莪的忧郁》的灵感。
一八三二年雨果完成新的剧作《路克斯布基亚》,一位美貌女子朱丽叶在剧中串演一个小角色,她毫无演戏的天才,出身寒微,是布内塔尼一位裁缝师的女儿,雨果初见之下,惊为天仙。
朱丽叶像许多乡下少女,向往巴黎的繁华,为谋生她为一位雕刻师当模特儿,雕刻师认为她丽质天生应在戏剧界发展,朱丽叶并没有实现她明星之梦,反因她的美貌成为社交圈子一颗闪亮的星。
一八三二年雨果终于坠入情网,心灵不再是一座忧戚的墓园,阳光炙暖泉水,柔情的女仙为她塑造一个绵长的梦……那时候朱丽叶穷困潦倒,以出售自己的衣物糊口,年轻的雨果帮她还清债务,并安排在他剧中演些小角色,朱丽叶依然没去发展演戏长才,她继承父亲的衣钵,当一名女裁缝师不再踏入社交界,缝衣度日过着十分朴实的生活,有时帮雨果抄写剧本,有时逗留在雨果所住的皇家广场公寓附近,希望会被雨果邀请参加文人间的盛宴。
雨果曾经在新书前写着:“献给我的天使———朱丽叶,让她的翅膀再长出来。”他们的情感绵长不断,维持了五十年之久。
这段爱情故事原充满了喜感,将它归入悲剧档案是因为在文学史上雨果的《奥林匹莪的忧郁》与拉马丁的《湖》①,缪塞的《回忆》②三篇都是怀旧的作品。
拉马丁是法国抒情诗人,他1816年7月在爱克司温泉认识艾薇,产生如但丁与贝德丽采一样的柏拉图式的爱情,后艾薇不幸病逝,拉马丁追念她写成不朽诗作 《湖》。
缪塞的父亲是国防部长,出身名校,曾参加雨果的沙龙,他认识女作家乔治桑(GeorgeSand),他们的爱情以分手结束,多情的缪塞以《回忆》记下情感失落的哀痛。
月换星移,标明时间地界的碑石早已塌倒,距离雨果与朱丽叶初次见面毕竟又过了一百七十三年了。
怀旧,像冰冷的灰烬,温度再不能炙暖寂寞的心坎,当哭泣声像风拂过枝丫,当年所塑造的梦痕已随似水流年凋零,当年他们镌刻名字的树木也已枯死……
(2008年2月)
秋水菰浦,明月芦花
羯鼓序幕,大自然一场大戏在西风低泣,声韵哀怨有如箫声中开场,夕阳泥金色滚边的晚礼服在戏台上铺展工来……记得刚尝过颜色嫩,新上市从遥远东方空运来的荔枝,刚去看过巴嘉蒂园的玫瑰大展,刚听过凡尔赛巴黎大道叶阴下众鸟絮絮叨叨唱起仲夏的颂歌……
怎么秋风秋雨已敲起铜鼓儿咚咚作响,密匝匝的满天雁行,燕儿也已踏上向南的归程。
蜀帝杜宇,人称望帝,死后化成春鹃,他的哀哀啼哭,已经很遥远了,遥远得好像另一个世纪的春天。安徒生童话里的东风,穿着中国的服饰在瓷塔上跳舞,也成了童年记忆中的梦痕……
一只灰鸦跨疆越界,飞过季节的边境,如一位头发花白的史学家,研究古代那些令人目瞪口呆的史料。
露华浓,月色澄,檐下的铁马珰珰声响,也是另一种禅境,不是像元人杂剧作家郑德辉《倩女离魂》里的正旦:倩女踏岸沙,步月华,走过千山万水,灵魂飘游冥界,为了人间解不开的情锁。
唯有参透情关,才能有情。
唯有参透世事,才能有禅。
闲云已归故岫,野鹤眷恋旧枝,人生来去无踪,处处随缘,茅屋草堂,野寺孤僧,视人间处处静若太古的人,毕竟是涵养,是修行,寺院的古磬,古修院的钟声,都是暮鼓晨钟,敲醒尘世浮华的迷梦。
《庄子·大宗师》描写南伯子葵问女偊,为什么年事已长还能保持婴儿一般的面容色泽,这一问,问出自古以来女性的养颜秘方。
女偊并不刻意养颜,她志在悟道,南伯子葵再问女偊得道的过程,女偊长篇累幅演绎得道来自书籍文字———反复诵读———见解明澈———细心聆听———身体力行———诵咏吟唱……最后达到参悟空虚的道家高境。其实得道的过程全在于勤学,读书读到忘我境界,自然洞明事理,自然心净如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