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两性关系世纪爱情四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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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牧神的午后(2)

突然在座有人玩起大提琴,优美的乐音令人震撼,所有的哗笑,戏闹,笑谈都终止了,大提琴手的指尖滑过琴弦,高山流水似滑落了一组又一组的音符,那一刻我似乎看到大提琴手那张脸就映在教堂的彩绘玻璃上,那是一张圣徒的脸,手指尖滑落的音符随着镀金圣盅里散发的乳香一般溢出……

不再是瑞典乌普沙城贾尔人那样一个牧神的午后,而是法国十九世纪最瑰丽最辉煌的诗篇之一:马拉梅的《牧神的午后》。

马拉梅罗马街五号寓所的文艺沙龙维持了十八年之久,在这里孕育了象征主义的新思潮,也产生了享誉世界文坛两颗闪亮的星———纪德与梵乐希,当年他们都在这座沙龙里聆听他们所敬仰大师的文学宏论。

马拉梅在写《牧神的午后》,他的文字已化成牧神的芦笛,所有文字都是音律,所有音律都锻成精致的文字,那玲珑悦耳牧神的芦笛,吹出似幻似真的人间仙乐,也构成德彪西印象派乐章与俄国芭蕾舞星尼金斯基编舞的灵感。

诗人掌握文字的魅力就像扔出一组谜团似的骰子,那神秘不可解释的奇异组合,却含有音乐的和谐与象征的玄妙。

渐渐的,冬日山村那个牧神的午后就在大提琴手庄严的乐声中和马拉梅诗章的浪漫中形成妙不可言的协调。

牧人乡螺的古调

我的窗口正对着群山纵峙,夜晚的白朗山像位白衣女郎,她伫立在黑夜中,她的发与黑夜混成一个色调,当群山隐入夜色中,只有她一袭白衣与那张精致脸的轮廓,像星辰那样闪光。

当朝阳初升,白朗山闪烁着千万道雪白雪白的寒光。

窗外一只灰鹰,一对灰色的眼反映着冬天的阳光,灰蒙蒙的寒光,不过那展开强而有力的翅膀完全有接受在广漠而孤寂高峰间飞行,在荒芜山野间独立觅生的勇气。它飞走了,展开正是旋风之姿。

拉谬叶夫人陪我在山村客栈用早餐,我们交换了许多文学艺术的意见,看到文学艺术在这人文鼎盛的时代式微了,那沉痛的感觉就像看到希腊建筑精品,那辉煌殿堂的倾圮,大理石与青铜雕像都成了一堆废墟,像莫扎特或爱伦·坡将生命光华化成乐章或诗篇,然后是一堆荒冢淹埋了光荣……

可是法国十九世纪的叶荷狄亚(José Mariade Heredia)对美有另一种诠释,他从更广辽的角度去探究美,不只是从人体的和谐和大自然变换,也从古代壮丽的史迹或艺术品中去挖掘美,他认为当牧人牵牛饮水响螺就唱出古调,大地会眷恋古代的文明,它塑造每一个春天。我想叶荷狄亚笔下的每一个春天都是古文明的延续……

叶荷狄亚还引用一语双关的比喻,他说断裂的柱头会长出一种叫acantha的植物,这字是建筑学上柱头花纹的代称。

所以我也禁不住怀着浪漫的思潮,今日我们苦苦经营的文学,也一定会留下断简残篇,经过多少年代之后,就像响螺唱出的古调,像春天的acantha一般生长……

马拉梅说:“纵然我们以半浮雕美的意念,也装潢不出爱伦·坡墓石的绚烂。”象征大师引用象征的语调,借用半浮雕的华美,来影射爱伦·坡诗章的瑰丽。

断裂的柱头会在春天长出acantha,那不是奇迹,是一种期待。

牧神的幻梦 飞翔的天鹅

冬天的山林光秃秃的,所有春天留下鲜艳的色泽都被洗尽,淙淙山泉涓滴流尽,成了绝响,一位山野雕塑家就住在山林的尽端。

“目前像这类乡土艺术家已经很少,他已七十五岁了,他的儿子孙辈全到巴黎去闯天下,只有一位女儿在山村街上经营艺品店,兼卖他的雕塑品……”在造访这位乡土雕塑家途中,拉谬叶夫人对我说。

他的外形枯瘦,像漫长的世纪一般苍老,一双手在冬天不断操作中冻得红肿,屋里搁满他的雕塑品,一座未完成的巨型雕塑吸引了我,那是羊首人身口含鲜花,手握芦笛的牧神。

“呵,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牧神!”我发出惊赞,不管是出自对古代雕塑品的模仿,或溯源于神话故事,纯粹是这位乡土雕塑家雕刻刀下的创作,那牧神的神情生动极了……

“艺术创作也是一种激情,怀着像牧神那样的激情。”这位取了牧神为艺名叫潘的老人说。

在西西里海滨自酣梦醒来的牧神,在睡眼矇眬中看到水中女仙,趋前拥抱,握住竟是能吹出绝妙好音的芦笛。牧神呆坐在沙滩上,怅然若失,那潜入水中逃逸的倩影都化成飞翔的天鹅,金色树林转眼变成枯林,只有让芦笛细说心中燃烧的激情……

牧神奇丑的外貌和吹芦笛的天才竟成了美学上的对比,文学上的反讽。

飞翔的天鹅是牧神的幻梦,也是艺术家一生追寻的绝美———美的最高点。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过,凡成大事业、大学问都要经过三种境界,王国维用极婉约,极痴情的妙喻来写这三种境界,他是词学家,引征也全是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第一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第二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第三种境界。在艺术文学创作的过程必然也要经过这三种境界,一把塑铸生命激情的雕刻刀笔,一种幻灭过后的美,就像牧神看到飞翔的天鹅过后的怅然,就握起才华的芦笛,缓缓吟出悦耳的音符。

午后,潘老热情坚持我们留下来和他共用午餐,一条法国长面包,一壶黑咖啡,一块乳酪,面对光秃秃的枯林,和他未完成的作品《牧神》,那真是一餐纯艺术的午宴。

(1996年12月)

站在时间的回廊里

时间的谜题

黄昏,我坐在门槛边儿,欣赏落日余晖染红了白桦林,一个日子又失落了,日子就紧握在我手中,我只是张开手掌心,让它像雁排人字逆风而去,扫开了三月雪,迎着雁群也许是千岩万壑,烟涛万里,莽莽旷野……

其实我们都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单纯,我们都活在谜样玄秘、不可解的时光迷宫里,时间的存在使生活依然如故,时间的消殆,就让生命成了断垣残壁。

年复一年,我们总是给朋友说些吉祥的话,我们不曾说荒芜岁月的荒田已不堪耕耘。看到镜中出现了岁月的痕迹,也总是委婉含着几分轻愁地说:“又老了一年啦!”但旅程中的山楼水阁,街市的华灯晃荡,江海河湖的锦帆,透过时间都蓦然在记忆里化成海市蜃楼……

春天法国森林中的蓝铃花如蓝鸟飞翔,展眼四望全是蓝得令人愁的羽翼,轻轻敲叩“唯美”的一扇门,门里住的都是掌握诗歌、艺术、音乐……的缪斯女神,依照古希腊女诗人莎孚的说法,美的事物是不堪攀折,一位法国老太太经不起美的诱惑采了一束蓝铃花,带着几分歉意的眼神朝着我说:“春天很短,蓝铃花很快就像春天一般凋萎,我采一束蓝铃花搁在案头,回忆自己的青春……”我忽然触起谜样的伤感,那柔荑纤纤,拨弄时间的弦音,款款道来:众生都活在时间的迷宫里,时间是帝王,人是时间的奴仆。

眼看千丝万缕的锦云在我眼前飘浮,年年盼望春天,年年送走春天,一盼一送之间,岁月像轻烟似的溜了,但时间的帝王仍然端坐在华丽的座车上,那座车装的是飞跃的轮轴。

年复一年,我们总是给朋友说些吉祥的话儿,我们不曾说:荒芜岁月的荒田已不堪耕耘。

这段稀奇古怪历史的结束是第二度幼儿期,全然遗忘,没有牙齿,视觉,味觉,失去一切

———莎士比亚

(That ends this strange eventful history,isse cond chil dishness and mereob livi on ssans teeth,sans eyes san stas tesans everything———William Shakespeare)

那柔荑纤纤,拨弄时间的弦音,款款道来:众生都活在时间的迷宫里,时间是帝王,人是时间的奴仆。

古国来的旅人

我遇到一位古国来的旅人,

他说,两条巨石雕塑的腿,

站在沙漠中,躯体已损毁,

半沉埋在黄沙里。

那粉碎脸的轮廓颦眉蹙额

皱褶的嘴唇呈现出鄙夷的凛凛威风。

雕塑师似乎早已揣测出失落的君心,

他的心如灵泉流注,

在没有生命的石上留下残存的激情。塑像的石座上镌刻着铭文;

我是奥齐曼达斯,王者之王。

请看我的功业是何等辉煌,

又何等绝望!

从这塌坏庞大赤裸没有界限的

残骸四处张望,

只有寂寞的黄沙蔓延不断。

(译自雪莱《奥齐曼达斯》)

雪莱不是史学家,像叙述亚历山大大帝的功业,自其父亲马其顿的菲立浦娓娓道来,他写奥齐曼达斯不是叙述丰功伟业的鼎盛衰亡,雪莱的主题是“时间”,时间形成诗人内心的失落、绝望……

雪莱、济慈、拜伦都在极年轻时就逝世,1822年夏天雪莱为了迎接友人,在回程旅途中船遇到暴风雨,死于海上,他的口袋里还藏着济慈的诗稿。雪莱死后火化,骨灰葬在罗马新教徒墓园,旁边就是济慈的墓。人生因缘聚散,时间与华美绝伦的诗篇都是谜中谜。

荷马史诗《奥德赛》那位住在埃及附近海岛上的老人普罗透斯是位智者,他未卜先知,一一细说特洛伊战争英雄的遭遇;埃阿斯归途葬身大海,阿加曼侬回家后被谋害,尤利西斯被留在卡吕普索海岛上每天泪洒异乡……

但就是智者普罗透斯也不能解答时间的谜题。

只有古国来的旅人略带几分沧桑叙述属于时间的故事,源于尼罗河和美索布达米亚平原的文明都保存在时间的废墟里……

透过绵长悠远的时间,智慧的果实已经成熟,在残破的古庙宇、古石柱、古墙、古墓,时间所形成的灾难中,揭开的正是一个属于过去光辉灿美的时代。

斑骓、青虬与白螭

乘坐在斑骓上一定是多情的李商隐,他想起有位女子以凤尾香罗裁成帽子,在更深人静一针一针地缝,月亮的清魄似团扇,难以掩遮她羞怯的面孔……

诗人终于感叹地说:“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汤王的盘,孔子的鼎,所谓汤盘孔鼎,虽然器皿已不存在,文字仍然留传后世。

李商隐乘坐在斑骓上,跨过逆时间之旅,跨过千古,正因为他留下瑰奇幽丽、感时伤逝的诗章。

“涉江”一开始,我们看到华丽的场面,屈原头戴古冠———切云,身上的玉佩皎洁如明月,驾着神兽青虬、白螭与虞舜同游瑶池仙圃,攀登昆仑山,在幻想的境界日月光辉,地久天长,在幻想的境界时间是不存在的。

一回到涉江现实的场景,时间追随屈原的旅程辗转推进,屈原渡过长江、湘水,秋水刮起冬天的朔风……

就如法国金发少年蒂埃里·阿米尔(Thierry Amiel)以水晶碎裂般的声音唱出艺术老歌《蓝色的字》。

冬天的风刮在四月天里。

(Levent chiversouf fleen Avril.)

阴郁冥暗的森林都是猿猴出没的地方,山高蔽日,幽晦多雨,霰雪纷纷,云霏霏,天茫茫……

屈盘盘桓在时空交错、幻想与现实接替的境域里,时间对屈原并没有形成摧毁,时间成就他与日月并灿的“屈赋”。

夏满冬虚,日迁月移

岁华消逝时如一出舞台剧的终场,布景中的道具全搬走了,舞台空了,只有故事的主角,演尽了沧桑世事,演尽了悲欢离合,自个儿泪溅空荡荡的舞台……

在旅次中我见到野草盈路,倒塌的栏杆,荒废枯干的池子长满了青苔,夕阳在那儿穿渡,仿如过客,夕阳的焰火如剩柴残炭般光度十分微弱,呼噜噜的风声就是说故事的角色,铿锵深沉,抑扬顿挫地述说时间的故事……

时间对沉沦在痛苦深渊的人是枷锁,他们吼叫着:“流逝吧!连岁月仅存空幻的梦想也带走吧!”宁愿将人生这杯苦艾酒恭奉给时间的帝王,让他独自吞噬这杯苦酒,不要泼洒半滴到人们唇间。

但我却愿独自饮尽人生这杯苦艾酒,对我来说它是法国诗人拉马丁笔下掺杂花蜜与胆汁的酒,是一杯生命之酒。

有时人为逃避悲伤,急于要喝忘川———列特河的流水,一饮就能遗忘时间的蚀伤。当我走入凡尔赛秋的林中,秋正在举行一场丧礼的仪式,还记得繁夏时绿叶密乱的影子倾泻在我额前,如今连残余的一抹绿也消失了,大自然繁盛的佳期已进入尾声。古人以五声来形容季节的变幻,春是角声,夏是徵声宫声,秋为商声,冬为羽声。商声伤声,秋风低啸,鸦鸟哀吟———这是大自然诀别前留恋人间最后的眼神,是慈母将闭上双唇前最后对孩儿喃喃的叮咛,也是她弥留人间最后的唏嘘与庇护……

我不再渴望喝忘川的流水,我恭敬地擎起人生这杯苦艾酒。

大地并不沉默

花 晨

她往脸上扑了层薄薄的粉,粉香四溢,她想起了《红楼梦》里所形容“十根玉簪花棒”,又如贾宝玉所说:“这不是铅粉,这是茉莉花种研碎了和上香料制的。”

她对镜不是见到粉色和匀净的皮肤,却见到一株她手栽的盛开的兰花,横斜低垂的兰叶,微淡的晨光穿过花和叶,闪烁着紫水晶的光彩。

已是立春了,她想写张宜春帖子贴在门上,逛遍巴黎十三区中国城找不到泥金纸,就将朋友寄来的卡片全贴在门上,友爱也是暖暖的阳光。

一幅断桥斜日的画展现在她眼前,画面不是静止的,时辰正逢暮春,悠悠平波卷起飞絮,画中的绝色用手去掬那飞絮,掬来竟是清香四溢的梅瓣……

别说春天已悄悄溜走,大地清凉,大地是一抹荒烟,让旅人再续梦影依稀的岁月,不要把一扇生的牢门重重锁起。

根据《南史》与《诗品》,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一句是梦中得来的,谢灵运在永嘉西堂睡梦中见到满塘春草,而她的梦都是花。

希腊神话有太阳神阿波罗,我们古代神话里的义和能驾驶太阳,也是太阳神,还有太阳神里三只脚的鸟,称为“阳鸟”,那是一只怎么样的鸟,神话没详尽叙说,她试将阳鸟描绘为掌管百花的鸟,虽说世间的续篇续集大都是败笔,连弥尔顿续《失乐园》也不例外,她仍然希望阳鸟飞遍繁华世界,带来生命的喜悦,她顿然颖悟弥尔顿续《失乐园》一定是艺术的执著,已超过名与利的窄小圈圈。

她想起以前家住台北双城街,家中有座偌大的花园,每逢晚春初夏花香馥郁,各色各样的彩蝶在花间穿巡,夜空碧莹,虽不是玉蓬瀛的仙境,面对满阶月色,在园子里蹓跶,一园花香,苔痕处处,夜露清冷……

欲探名花比登临,紫红万点香径深。芳馨满室春意闹,赋得芝兰一片心。

她吟咏母亲的七言诗,忆起琴韵书声的少女时光与那座荒废在岁月里的大花园。

月 夕

夜深了,壁炉里没有如《红楼梦》里描写的火盆,要将铜罩揭起,拿灰锹将熟炭埋了一埋,入乡随俗,她在山居度假,就拿了铁锹拨了拨炉火,独自在炉边夜读。

她的法国朋友都是那么体贴,“真难想象你孤零零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

古代的绝色坐在有帘幕的车子里,古称“辎”,随行的倜傥的少年乘着骏马,马鞍子上镶嵌珠玉,走在春风十里的扬州路上……

她也曾自箱底取出罗衣,穿上罗衣去赴午茶晚宴,那一件件罗衣飘着名牌香水“夏奈尔5号”的味儿,也混杂久沉箱底的霉味儿。

她也曾想起年轻时脂粉不施,两腮透出胭脂红……现在那张脸有笔触难以描述的空灵,幽婉地刻画眉间闲愁,眼角驰骋迢远凄凉之意……

寻寻觅觅为的是一曲久已失落的旧谱,无意间却听杜鹃沉吟出断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