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英国伯肯赫德乡居花园中有一株树,栖息一对啄木鸟夫妇,一大清早就听到敲击啄木之声。四月一路洒着花朵回来了,春雪早已消融,嘹亮的鸟歌临空飘过,四月只举行一个简单的告别式,就悄悄走了,缤纷的落英在雨点上涂上了颜色,纷纷洒落,那告别弥撒没有俄国田园诗人叶赛宁笔下燃烧白桦木的哀调……啄木鸟夫妇依旧忙着筑新巢喂养小鸟,树端也不时传来像木鱼梵唱的敲击声,它们对时间的消逝了然无知。
而我,只是生存在时间里的托钵僧,一个新的日子来临了,我满怀感激欣然接受时间的布施;当我独自面对苍茫的暮色,惆怅若失,感觉那双布施的手也在一点一滴收回它的馈赠……
浪花的故事
夕阳无声无息地沉落,沉落在海的边缘,染红了天边,一只海鸟唱起清冷的歌调……
古代犹太人或罗马人将夜分成三更或四更,中国人将夜分成五更,当长夜第一个时辰降临,浪花的歌吟突然换了商调,它轻声低诉源远流长的故事:古代亚述帝国首都尼内瓦、希腊闻名城市提卜斯、尼罗河畔卡那克城……都成了废墟。
它又换了一个话题:伟大人物背后都有一段故事,甚至一个影响他的人物,亚历山大一生的功业,这位历史舞台上伟大的角色,背后也有一位导演,他是亚历山大的父亲———马其顿的菲利浦。
菲利浦是位古代典型的国王,属于雅利安部族旧式的贵族,但他懂得将农民、猎人甚至醉汉训练成一队精兵,他曾在希腊人中当过人质,受过最好的希腊教育,和亚理士多德是至交,他雄才大略……
亚历山大大帝南征北讨,建立版图最大的亚历山大大帝国,三十二岁还想装扮成美少年,他不留胡子,成了希腊和意大利的新潮。然而时间对他并不慷慨,在巴比伦一次醉后,突然热度疾升,一病不起,他手中紧握的梦,就在时间里化为虚无,那年他只有三十三岁。
浪花依旧在低吟浅唱,这回它引用法国当代小说家杰克·马都内小说中一对少年男女在夕阳下玩起一场游戏,少男扮成古罗马皇帝阿纳斯塔,少女扮成皇后普雪依,那是拜占庭帝国最后的历史……
时间的手伸展在夕阳下将普罗旺斯城涂上黄金的一刻,而倒塌在沼泽地上的这座名城,却为拜占庭帝国的历史写上最后一笔。
浪花依旧重翻历史的典故,窗外北威尔斯的海景是那么迷人,大自然借用造物主的智慧创造的唯美,就不是时间的手可以摧毁的。
时间的跫音
常常,我会有世纪末的孤寂之感。
客散了,留下几只空杯子,看到长廊的一角在夕阳下投影,突然显得那么阴暗,让人戛然止步……岁月的磨石像老旧的钢琴,敲击出变调不合节拍的音符。
一颗星陨落了,就像一桩被埋葬或遗忘的往事,一个降霜的夜晚,满地化为泥尘的枯叶。
我突然能以米歇尔·比托(MichelButor)克洛德·西蒙(ClaudeSimon)亚兰·罗伯—格利叶(AlainRobe-Grillet)等人的眼光去看世界。他们从事“新小说”的创作,这批新小说作家经过战争的沉痛,在法国被德国占领期间蒙受国家尊严丧失、战后物质的贫乏、政局的波荡……他们内心有种伤痕。存在主义作家在作品中表达人生存的有限条件,人与生存时空的矛盾;无疑的,新小说深受存在主义作家萨特、卡缪、卡夫卡等人的影响,不过新小说作家不因袭存在主义的风格,而偏向内心意识的活动和外观世界的描述。
他们将知识分子内心的焦虑不安淡化了,将时空倒转,新小说其实更接近散文,特别讲求文字的结构,精雕细琢追求纯艺术的手法。他们不像存在主义那么尖锐去对待生存的世界,而是躲进艺术构筑的象牙塔里,抹掉时间留下的伤痕。
曾在一八八一年成为法兰西学院院士,一九〇一年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普鲁德姆(SullyPrudhomme)他获奖的评语:“普鲁德姆的诗表现崇高理想主义与完美的艺术,同时是心灵与智慧的凝结。”我最爱他的《碎瓶》与《眼睛》两首诗。
《碎瓶》以物喻人,是一颗颤动的心,瓶子由于扇子一碰跌成裂痕,几乎在无声中,它碎裂了,瓶中清水都流干了,在人们漫不经心中瓶花也凋萎了。诗人比喻情人的心是易碎的,那受伤的心就像破瓶,留下时间的伤痕。
《眼睛》一诗含有浓厚的哲学意味,碧眼星眸都像星星一般,眼睛看到曦日,也潜藏着坟墓死亡的阴影,人的生命有限,眼睛会闭上,不像星星经常闪烁。眼睛既然不像星光那么永恒,诗人自问自答“它们会消逝吗?不,它们会朝向没有名字的地方,就像隐逝的星,暂时离开星空,仍会再度出现……”
眼睛会落幕,不会死亡,碧眼星眸会在黑夜的彼岸看到一切,诗人从眼睛揣度生死,继而参透生死,在感伤气氛中隐含乐观的思想。
普鲁德姆也是时间里的托钵僧,他以《眼睛》一诗向时间挑战。
翡翠鸟
生活不只是在时间流逝中劳苦跋涉,
时间也立下了纪念碑,
烙印许多美好的记忆……
暮秋最后几个时辰,一堵爬满了枯藤的古墙还留下几片黄金叶片。
沉寂的午后,突然一只远地飞来的鹤,在林园沼泽地带与我共度惊艳的一刻。
也是午后,导游将我们引领到一处湖滨小城说:“从现在到晚餐这段时间归入自由活动。”
我突然觉得富有了,不必在时间掌握中赶场,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我悠闲地在湖滨蹓跶,累了就坐在湖滨木条凳上,蓦然“翡翠胁翼而来萃兮”,湖滨水草丛中一只翡翠鸟出现了。不,我并没有置身在五色炫曜的宫殿中,像司马相如《长门赋》里谪居在长门宫中的陈皇后,只是颜色鲜艳的翡翠鸟令我臆想司马相如的文采缤纷,我似乎正踩在一块五彩耀眼花纹交错的“瓴甓”(地砖)上,在潜意识中闯入《长门赋》的场景与氛围中。
那些明月夜,一首曲子弹着弹着突然转变成流征的哀音,因而陈皇后踪履彷徨,扬袖自翳……她躺在荃兰熏过的秋席上,感到宫中的夜正长……
单独与一只翡翠鸟共度午后的一刻是多么微妙,它一定飞越过迢遥的路程,像我一样是异乡之客。它轻盈地拂过水面,捕到一条小鱼,快乐地享用不算丰富的一餐后就振羽飞走了。
整个下午我怀着一份美的秘密,是不是那只飞进“长门宫”的翡翠鸟在时间里变成不朽?若万物都有灵性,它一定会为陈皇后吟出“哀伉俪之生离”的悲韵。
我的思维随着远逝的翡翠鸟与风吹起的湖波忧郁地飞翔,就为一位尊贵的皇后被谪入冷宫的老故事与一只飞翔在时空交错里的翡翠鸟。
其实当一只鸣禽在时空里消失,只是一片寂静,并没有哀伤的音乐令人闻之泪陨,像人间葬礼肃穆的仪式,人对时间在刹那终止的一刻———死亡,怀着无比的悲感,繁文缛节加重对死者的尊敬。
人解不开时间的谜题,
鸟不去注释时间,
不记得是谁写过这么一段诗:
何事啁啾如鸟声,那儿一片沉寂,众鸟已死。
(That Silence where the birds are dead,yet something pi pet like a bird?)
但孩子们一定不这么想,鸟儿只是随季节像枯藤般睡着了,所以那只绿衣翠衿的翡翠鸟一定是在时间里走迷了方向。
(1997年11月)
神秘的朋友
文学引领我进入悲悯的天地,文学敞开生命之门,所有属于生的悲剧,阴森、昏暗、寒冷、饥饿就摆在门槛边儿。当我住在英国滨海小城伯肯赫德时,如果我去利物浦不搭火车,可以搭船。一个暮秋黄昏,我搭船回家,黑夜即将降临,一幅悲凉的画面映在眼前,灯火依稀,城市的建筑物在雾沉沉中若隐若现,我看到人们茫然荒凉的眼神,人背负生命沉重的担子,搭上生命的渡船,通过向晚日暮的滚滚大河,似乎生老病死就是关口……
文学也引领我进入“唯美”的境域,寻梦的雪橇在坑坑洼洼的雪野上奔驰,一路没有刺耳雷鸣的风暴声,而是黄昏特有的宁静,偶然还听到冬鸟悠然长鸣……
梦想野地一望无际的白芷花遍野香尘,梦想晨曦像红色的野罂粟……
月皎皎,夜悠悠,银波成涟,满阶的苔痕化成月色燃亮的霜白……
我怀着朝圣者的心情去造访阿房河上莎士比亚的故居。立在西班牙马德里塞万提斯的雕像前,我热泪盈眶。去剑桥三一学院,眼前展开旧世纪的图景:那是弥尔顿时代的三一学院,弥尔顿由圣保罗学校转入剑桥,他年轻时因貌如女子,外表又极严肃,被称为“基督的淑女”。
史高特爵士(SirWalterScott)写的都是长篇历史巨著,他笔下人物大都是贵族,生活在皇宫巨邸中,史高特在吐威河上兴建的爱勃斯福宅邸似乎专为他书中豪族贵胄所营建的,他也在此度过晚年。
我的书桌有时也移到森林中,或一片野地前,或荒凉僻远的山中,那儿有一座隐形的古希腊雕像———象征美与艺术,和一伙文学史上神秘的朋友,其中少不了莎孚和狄金孙。有一回我去法国布列塔尼旅行,坐在浪花奔腾的岸边,随手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一座神秘的宫殿
屹立在布列塔尼海边
滨簪花与蝴蝶兰
莎孚与狄金孙
鲛人歌与中国夜莺
金色的浪花与皎白的月光
安东尼斯已长眠在风信子
与玫瑰的花床上①
①希腊神话少年安东尼斯死后化成待风花,莎士比亚与弥尔顿的诗都写过这段故事。
葛纪叶笔下的金星石①
不会在年月里风化
英国伯肯赫德我的旧居附近有海,也有一座林子,下雪时我去散步,我的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踩出一条小路,下雪时在森林里很可能迷路,但人的脚印深深印在雪上,脚印愈多人就放心,从脚印的方向走去……那条我走的寂寞小路,看来没有多少人会循着我的足迹,一场暴风雪,或经过一个夜晚的飘雪,我刻意留下的脚印就消失了。走在那条寂寞的小路上让我想到我旅居欧洲的创作生涯,像舞台上寂寞的伶人,沉溺在没有掌声,没有观众的戏台上,怀着一个半破碎的梦……
但我内心十分宁静,我难以想象一位从事文学或艺术工作者,如何能不耐住寂寞,不安于寂寞。法国诗人普鲁德姆,是位理想主义的信徒,在他年轻时经历一场心碎的爱情就终身不娶,也许他一生郁郁寡欢,他所表达精工细琢美的文学已流传千古了,如果他不是在寂寞中经营他诗的艺术,他怎么能写出如《破瓶》和《眼睛》这类心灵智慧结晶的诗章,瓶子碎裂了,就如爱情的花朵凋折时,情人的心一般伤痛。普鲁德姆说:“它破碎了,不要碰它!”每次我读《破瓶》似乎看到这位诗人对着晚风喃喃自语,他的声音充满了痛楚。
在《眼睛》这首诗,诗人预感在瞳仁垂沉的时刻没有真正的死亡,他死在凯特利,他的理想主义让他肯定人生有彼岸。
在中国侯景之乱,在奔窜流亡的年月,骨肉离散,文物摧
①葛纪叶(TheophileGautier),法国唯美诗人。残,庾信与颜之推都是那时代的文人,他们是这场动乱的见证人,庾信写下震动金石的《哀江南赋》,当侯景陷台城庾信三十七岁,西魏陷江陵庾信四十二岁,他在白发、黑发相间的中年面对动荡的年月,一直到晚年才执笔记下这段史实,我每读到“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就会黯然为之掩卷。
我拥有文学史上诸多神秘的朋友,他们从艺术各个角度展现出圆润、丰美、成熟的智慧,我似乎品尝了智慧树上红透的智慧之果,朝夕与这些隐形、已遁逝的神秘朋友相聚,从他们璨然的篇章,我获得诸多启示。
有人形容当代的文学创作像攻城,攻城时将自己所有的功夫全兜出来。我对攻城一举兴味索然,文坛毕竟不是英雄割据的场面,我从不想去攻一座城,我深深记住一段历史的教训:希罗多德叙述有关里底亚王克雷兹的故事,在他去攻波斯人之前有位智者对他说:“国王啊,您准备攻打的人穿着皮质的短裤,吃的不是山珍海味,只能填饱肚子的食物,住在崎岖不平的土地上,喝的不是美酒,是水,如果您征服他们,您一无所得,如果您被征服了,您将失去多少好东西……”但里底亚王克雷兹不听智者的劝告,战败后成了波斯人的阶下囚。
文学创作完全不是攻城,更像春蚕吐丝,更像蜡炬的光芒,我怀着“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哀感从事笔耕,当我春秋已高,年事已长,是不是也像马致远《汉宫秋》笔下那只筋力短、骨毛轻的孤雁,想向南飞,愁那儿的罗网宽,想向北飞又愁塞北的雕弓硬,生命来到没有选择、没有出路的境地?
但我始终肯定人的精神世界,如佛家的一塔无影,或说寺在天池,有名无寺,外在的形体在僧人或隐修士是不重要的,我像开在寒带玻璃屋里的九重葛,蹉讹了春夏秋冬四时的节令,更明确地说,我活在文学的象牙塔里。
(2005年6月)
人生四重奏
老 年
也许有人会说老年是,
憔悴、折痕遍布的脸,
干枯的手掌,
生命光华中的渣屑,
漆黑,病痛,磨折人的晚境……
老年人会感到时不我待,会觉得他们在人生这段最后的旅程将抛撇许多东西,那些缤纷稠郁,将化为凋零、残落,那融融火光,将化为一堆灰烬,那走过的辛劳疲惫,旅途中的地北天南……就剩下心中一块埋葬悠悠岁月的无形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