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要忽略老年是经验与智慧的熔炉,是睿智的先知,他宽大的斗篷之中深藏着一只百宝智囊———生命有如战场,那是累积了漫长一生的战绩,有艰辛,有光荣,有慷慨,有勇敢……古代传说中有一位瑞士的爱国烈士———温格瑞德,在一场战斗中,将敌人的枪矛一枝一枝插进自己的胸脯,为瑞士的军队开了一条生路,终于让瑞士军队得以获胜。老年人也是这样一位温格瑞德,以自己的胸膛迎接战斗的枪矛,为后继者打开了一条更广阔的人生之路。
在宁静、肃穆、深沉的生命晚年,老年人漫长的生命战斗并没有结束,他们正走向一条穿越过历史,穿越过永恒的路,有一种典型在夙昔的呼声,有一种千秋万代的呼声正悠悠响起。尽管造化像湖水,冲击着生命这块兀立的岩石,使它更光秃、更嶙峋、更苍迈……造化恣意改变那原是青春丰润的形象;那年轻时代的罗曼罗兰在荒原上漫步,浑身散发着爱的狂热,眼里充满了热泪,一个罗曼蒂克的少年,曾被孩子们称为最好看的年轻人,与晚年苍老、枯瘦、松鹤一样的外形,又岂是老成凋零可以一语说尽的。但造化无法改变老年人优雅的美,衰老的外形毫不影响这种神态之美,一位老绅士,博览群籍,仁人爱物,心境旷达,神态轩昂……一位慈祥的老太太,银发如霜,衣饰高雅,她的微笑像沉静的风抚过你的脸……
不要让影影沉沉的黑暗,占据了生命的堂屋,燃起心灵的灯光———一盏慈祥的灯火,将会照亮自己,也会照亮别人。罗曼罗兰老年时觉得自己衰老,满是伤痕,受尽命运摆布的身体上,依旧有着年轻时代火热的烙印———那是他精神世界的火花:
如果“死”会在“生”中得到永生,
也是这种精神力量的延续,
在这样的主题下,
灯花不会燃成灰烬。
中 年
在淤泥与杂草丛中,渐渐自水底升起一池缟素的荷……夏日已去,光华褪尽,洗去鲜艳的色泽,秋意来自外界,也来自内心……
生命的中年也许早折了年轻时的锐气。
生命的双翼也不再那么轻活,
生命的镜中已扑满了岁月的尘埃……
山河如墨,生命的湖波也已沉寂,但当秋风吹起,繁枝密叶间依旧有首琴调,虽然声音有些低戛,却也另有韵味,从另一角度看来:
中年有一种凝练的美,
中年有一种沉稳的智慧,
理想不再是朦胧的远影,
理想在平实的生活中逐步地实现。
虽然没有超越的声音,冲破岑寂的中年,
虽然青春高昂的浪潮已遁隐,
但依旧有碧波银沫,白帆点点,
缀饰在生命海上。
中年的美不是几道皱纹,逐渐失去光润的肌肤,一双操劳而粗糙的手,鬓边依稀的银丝,或微秃的头颅,发胖的身躯……凡此种种所可以加以丑化的。青春形象的美虽已消褪,但取而代之是意态之美,那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取代了青春稚嫩之美。
哀乐中年有时免不了怀感人世的凄凉,想象自己如流落异地的但丁,一生未能回到佛罗伦萨的故乡;想象自己是另一位双目失明的弥尔顿,一生饱尝忧苦;是写《堂吉诃德》的塞万提斯,走过很多血泪的路……欢腾的心情不再,崇高的心怀与庄严的信念是火一般的历练,它启迪伟大的灵魂。
培根说过,青年富于直觉,老年长于深思,他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将青年的长处与老年的优点在事业上结合一起。而中年正是集合青年与老年长处于一身的时候,锐气已销,魄力仍在,感情的激荡化为理智的思考,沉潜的力量逐渐有所发挥……
中年就像葡萄树,纠葛盘桓的藤蔓透露斑驳与苍古,而累累叠叠的果粒却挂满了枝头。
青 年
青年是否没有一件属于智慧的衣裳?一顶属于经验的冠冕?
青年是歌咏的诗人,
不是理性的哲学家。
青年生活在画屏之中,
度着镶诗镶梦的岁月……
青年时光辉、绚丽、金色年华的代称,是造物主给予人类最好的一件礼物。那也是地上涌出的天然流泉,源源不断,又是一首文辞雕饰得光艳璨丽的诗篇,每一个韵脚都是那么修整。青年是亚摩客耶的《鲁拜集》,从生命镜中看到美。
青年与那位生于公元前六百年前的希腊最伟大女诗人———莎孚一样,应该被称为“第十诗神”。青年好像都为一个美好的春天而活着,为了好在中年与晚年能理直气壮地说:
往昔,我的脚走过的路,
现在回忆起来,都是天堂……
如果这世界上没有青年,这世界将失掉最可贵的东西———诗。如果这世界上没有青年,沉闷的冬天就要笼罩每一个角落,也没有人会去抛头颅洒热血,为真理正义而慷慨激昂,可歌可泣……青年以他们的血泪写成另一首《柯拉桑之泪》。
但温斯泰莱在他的论文里说:“年轻人就像驹马一般,在没有经过教育之前,总是不驯与愚昧的。”他说的也许果断,主要是谈到教育对年轻人的重要,他最反对孩子虚度光阴,而主张要教导他们学习手艺,成为手脑并用的人。培根在他的论文里也说:“人的本性如野花野草……”他认为求知可以修裁本性的缺陷,读历史可以使人明断是非,读诗使人敏慧,数学使人精密,哲学给人深度,伦理学给人涵养,逻辑修辞学培养辩才……求知也不仅限于青年,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要不断求知,知识与智慧是塑造完美性格不可或缺的条件。
青年金戈铁马,气吞山河,青年没有廉颇老去、秋风霜白之叹,他们有的是坚强的臂腕,朗洁的心胸,海阔天空的世界……但朱颜青鬓毕竟将成为伤怀悼古的题材,莫让流光虚度,虚心裁制智慧的衣裳,经验的冠冕,就等待某一时辰,衣智慧之衣,冠经验之冕去赴生命的另一场盛宴。
童 年
冰凉的石阶上,
飘来了细碎的儿语;
“我将戴着风铃草编成的冠子,
披着芰荷的羽裳,
胸前垂着星光般闪烁的璎珞,去到一个梦的国度……”
儿童,是天使留下的一片羽翎,那稚弱的小翅儿遨游在既温柔又诗意的梦境中,欢乐童年是上主赐给每一位纯洁孩子的礼物,没有理由将那份礼物自一双双小手中夺走,没有理由让生活的阴影早早就将一颗晶亮的心给蒙盖了……
四岁的小女孩,穿起妈妈的衫裙,蹬着妈妈的高跟鞋,提着妈妈的皮包,扮起端庄的淑女,盼望成长也是一个迷人的梦。
五岁的小男孩,穿着爸爸的军装,横刀跨马,扮起叱咤风云的人物,英名远扬!做起英雄的梦。
八岁的小女孩,有了一件生日礼物,那是一个音乐盒,一本古典芭蕾舞的书……独自关在房间内,打开音乐匣子,播送正是那首《天鹅湖》,翻开芭蕾舞的书,也是《天鹅湖》演出的剧照:
一出古老的童话故事
天鹅公主与一位彬彬美王子的悲剧
每位小女孩都梦想自己也是一位天鹅公主,禽鸟人格化,动物人格化,花与树,星与月……世间的万物都可以人格化,在儿童的世界真与幻是没有界限的。
十一岁的小女生开始走进文学的世界,心中逐渐有一个成为文豪的梦。
十二岁的小男生对科学发生浓厚的兴趣,俨然以另一位爱因斯坦自许,而且有一个最大的光荣等着他———得诺贝尔奖。
儿童最懂得知足,一颗糖果,甜在心里,一个布娃娃,一只玩具熊,就有了亲密的玩伴。撅着两条发辫,赤着脚,在雨天去踩水,就欢喜雀跃。在海滩堆起一座沙的城堡,就当起堡主人。叠起一只小纸船,让它随水漂流,那小小纸船也载着儿时的梦……
欢乐的童年并不太长,成长的道路,升学的压力都在等着他们,如何教导他们以开朗健康的心境去迎接将来,是每位父母、师长的责任。
(1990年1月)
绝美三帖
有月光的晚上
在温暖又优雅的长夜里,故意延迟上床的时间,只因为爱窗外那片月光,故意不去看壁上的挂钟,只将它当成古代的滴漏,那种由一个小颈将两个玻璃球连在一起,上面的球装了水银与沙,通过颈端流到另一个球来计时……
在安徒生的童话里,描写在天堂的花园,在智慧的树下,有一朵初绽的玫瑰孕生出一只鸟,它,色彩缤纷,歌声极美……它死在燃烧的火焰中,巢里却留下一个蛋,就生出一只重生的凤凰。
月光也是这样一只会发光的凤凰,它飞过浩瀚的漠野,飞过冰川雪原,在格陵兰岛短暂的夏天,在黄花丛中度夏,飞过矿区,如扑灰的蛾茧,它以荷叶当舟,漂流在七海十三河上……月光是一只重生的凤凰,是“诗”。
在阿尔卑斯山村一个晚上,我守护窗前,只为想看看都德《磨坊书简》中所说,野兔围成圈圈,坐在霜露台前,借着月光烘暖它们的脚爪儿……我没有见到野兔,却听到济慈笔下《夜莺》的歌声。当月光透过杉树洒下一地银辉,也是无声无息飘落的雪花,我就像弗罗斯特《雪花》中那位诗人,走在铁杉树下,让月光洒满我一身,就如一只停在枝头的鸟儿在我身上撒下雪花片片,我也为了这么丁点儿的缤纷,心情就不再愁闷。
“茅椽蓬牖,瓦灶绳床”,曹雪芹在贫困潦倒中一定不只看到晨夕风露,阶柳庭花的情景,他一定常看到月光在他茅椽边儿徘徊,照进他的蓬牖……于是他写下《红楼梦》中绝美的一章: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在这回中黛玉的一句诗“空剩雪霜痕”,更写出月光的凄清与幽境。
在温暖而又优雅的长夜里,故意延迟上床的时间,只因爱窗外那片月光,故意不去看壁上挂钟,只将它当成古代的滴漏,只期待月如一只发光的凤凰,只期待月如“空剩雪霜痕”那样的一句诗……
三生石上谈“情”与“缘”
不再听到罗裙的窸窣,
不再听到莲步的轻移。
尘灰落满了深宫,
飞旋的落叶静静地堆积。
她,我心中的快乐,睡在泉下,
门槛上贴着一片湿漓漓的枯叶。
这是现代美国诗人庞德(E.Pound)的诗,他热衷中国哲史与古典诗歌,并曾翻译诗,使美国诗人对中国诗歌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这首诗就是脱胎于汉武帝为李夫人所写的《落叶哀蝉曲》:
罗袂兮无声,
玉墀兮尘生。
虚房冷而寂寞,
落叶依予重扃……
汉武帝悼念李夫人的哀怨与深情,给庞德新的灵感,而武帝与李夫人毕竟是有情也有缘。
中国人不大将“情”字掛在嘴边,却总爱提一个“缘”字,而缘是三生石上就注定的,这典来自唐朝李源与道人圆观的故事。李源与圆观本是无所不谈的知己,有一天圆观对李源说:“十二年之后的中秋夜晚,我会在杭州天竺寺与你相见……”说完就死了,十二年后李源如约去到杭州,就遇见一位牧童,边走边唱山歌,唱的是:
三生石上旧精魂,
赏月吟风不要论……
李源知道这牧童就是圆观的化身。这故事含有投胎转世的意味,不足我们采信,但故事本身却是十分动人的。
“缘”既定于三生,面对有缘的人更要珍惜,但世间毕竟也有许多有情而无缘的人与事,这类人与事都是凄楚缠绵的,这类人与事就归入文学的档案,所以文学永远有着迷人的力量。虽然表面看来,这个时代,这个地方已经不再爱文学,不再谈文学,人虽可能功利,人不是机器,人有躯壳,也有精神,既然没法否定人精神的存在,就没法否定文学的存在。
如果这世界只谈缘而否定情,这世界就不再有鸟语花香了。情是一种精致、细腻而又古典的东西,所以它是属于精神,属于文学的。
春天不久留
光秃秃灰褐色大地开始出现了颜色,先是款冬鲜艳的色泽,接着水仙在晴光中开放,就如参差的灯焰,而一夜春风吹开了千树桃红,于是一幅彩霞拂天而来……
在水上,飘掠而过是暌隔一个隆冬的水禽,岸边,牵牵绊绊是繁花织成的锦绣。有一种水禽,形体如鹤,在晨光熹微中,似乎是高擎着明灿白烛的圣徒,在暗灰色朦胧中踏出第一步,然后俯首将它的纤影,临水一照,于是烟雾迷濛的河面泛起圈圈缕缕白水莲似的清影,于是一相而有千影……
渐渐地,我们来到百花争妍的季节,花市上是琳琅满目的盆栽,中国的杜鹃开得特别袖珍,紫红色,毛茸茸花球是蒜科植物,中国的牡丹透露出华贵的气息,零零落落的雪花莲如春天没有消融的冰雪,红色的海芋高擎着火烛,鸢尾花则是来自印象派画师渲染的色彩,光泽如瓷的白色小蝶翩跹花开,粉红色的酢浆草花将春天的边缘镶嵌了一圈典雅的花边,而春天的花墙就是一幅水彩壁画。
杜鹃拉长悠长而颤动的啼声唱起忧郁的乡愁———不如归去,番红花带着踯躅的脚步回归尘土,一切文采风流又化为沉寂。但春天并不沉寂,鸿雁已归来,啁啾的鸟处处可闻,东风染绿了枝头,柳树的枝条儿悄悄地垂伸,悄悄地拂过湖面,没等花儿把朝华催逼,东风早已吹皱了一池春水。
有时一夜的落英飞散窗前,在结霜的窗台上留下粉脂冰莹的印记,有时细雨风剪,徒增了一地落花,而芳尘且莫扫,就让它留下一院缤纷吧!有时一阵风过,花絮混杂着轻尘,那轻轻扬起竟是一层薄薄的,色彩绮丽的尘埃。
春天不久留,能观天象的人看到北斗星来到西南,南斗星斜横南边,不要等到绿纱窗前,蛰虫初鸣,就知道已吹起和暖的南风,不久,造物主就会掩起春天的画轴,展现夏的辉煌。
有一位作家说过,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不在事物本身,而是你握不住的一刹那。每年在春天将逝的片刻,我就深深体悟这句话的含意,而且一年比一年变得更为深刻。我内心的忧伤也为一种更崇高的忧伤所震碎,于是我拾起心灵的眼睛与荷马,与莎孚,与屈原,与狄金孙……互相凝视,我在他们辞采中看到永恒。
春天徘徊又徘徊,等到金合欢、欧百里花与风铃草开花的季节,我们就已步入初夏了……
(199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