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静的燕郊品饮,感觉离北京城特别的远了,一种近城之远,出逃的安逸,或有着偷安城外的感觉。在饮第三扎啤酒的时候,我开始萌生到燕郊来住的念头,只是喝罢第四扎啤酒,我又感觉不宜到燕郊居住,如果将北京看成一个大村子,我在通州,尚是居住村边,而燕郊有浓烈的外村感觉,它可能是村外看守瓜地窝棚。土地上有瓜香,有树林,有月光和蟋蟀的鸣叫,有夜鸟的扑腾和野风徘徊时拨动叶子的沙响。
饮罢,起身回老酷的小区,风愈大。我看天空仍然是一个大玻璃罩子,蓝色的玻璃罩子,人则如蚁,在一个蓝色的玻璃罩子底下行走,远边有一片光,那便是繁华街道罢。远离京城,在宁静的燕郊行走,心灵获得出走的小小快意。但是,我不能接受老酷的布道,我以写作和行走为宗教,他则为此乐不知彼,或者这是我决计不去燕郊居住的潜识。在京都,那浮躁的夏夜,那喧嚣与繁华,纸醉金迷或醉生梦死,却是永世的磁力。它是一个文化场。
我在老酷床上躺了一夜,倒下就睡着了。早晨起来,小区仍然很宁静,这里的阳光比北京城里灿烂。夏天早晨的阳光,在北方,它竟有几分柔媚。早晨吃了一碗水饺、两个包子,仍然不发动车,蹬着车缓慢地离开燕郊。在晨光中骑行,早晨的平原上有雾,淡淡的雾。村庄和白杨树,那是远方的风景。
南来顺
才买了一辆建龙125摩托车,十几年没有骑挂档摩托车了,骑燃油助力车,两车有好多不同,加上燃油助力车原装油门线断了,换线时没有油门线,用一根粗刹车线代替,结果油门非常重,需要使劲拧。新摩托车的油门十分灵敏,轻轻一拧发动机就拉升到5000转以上,拧重了的手颇不习惯,容易将摩托开着往前冲着跑,尤过十字路口成问题,红灯一亮,停下来,再起动时常熄火,且我的行车证还没有办下来,警察叔叔抓着就罚八百。头次骑新车,为防止过十字路口熄火被警察抓住,我见十字路口就右转弯,到路远人稀地段,再左转返回右转,这样等于是绕过十字路口但也直行。
买摩托车有两个想法,第一个是去密云灌水回来泡茶,自来水泡茶,再好的茶叶都没有意义。早先我在各种品牌的矿泉水中挑选过,发现西山兰台矿泉水泡龙井茶好,不杀青味,能保龙井茶那细若游丝的甘鲜之气。初夏在杭州龙井村饮龙井茶,带回的茶却泡不出原味,甚恼。我想去密云找一口好井,然后每周去取一趟水。没有好水,真的很不方便,为泡好一杯龙井茶,也曾去买过9元一小壶的农夫山泉,就这水还不是随时有卖;第二个是想骑着摩托车走趟运河,然后去走汉江,一路品尝运河流域的美食和汉江流域的美食,我原还打算骑摩托车走珠江,未果,先练身手吧。
起得比较早,出通州城发现郊外有雾,沿着京津高速走了一段,到了张湾,张湾为通州经济开发区,有许多工厂坐落在村头或田野。我发现张湾是一个练摩托车的好地方,乡村公路都很宽,没有什么车和行人,也没十字路口阻断畅行,可以狂奔。骑了一段时间,发现还有好地方,那一望无际的玉米地,中间有泥土公路,在上面骑有强烈的颠簸感。在玉米地中间狂奔,颠得身上赘肉狂颤,真个是爽啊!再骑到小高湖,这里垂钓的人非常多,都是开车来的,这儿居然有一条环湖公路,不宽,单车线,但足够了。我围小高湖转圈子,转了几十圈,湖光山色,小高湖中间有一座山,阳光明媚,风清气爽,在湖边驾摩,悠游世外,这意外捡来的体验……中午,我想去吃饭了。
在张湾,当然想吃本地菜。又渴,去买一瓶可乐,小瓶装,这里只要2元3角,比城里便宜。我问哪里有餐馆能吃本地菜,店老板说,餐馆全外地人开,当地人不做生意,他们收房租就够了。我想,我骑摩托车出来找本地菜,找不到就不吃了,顺着一条斜路往东插去,穿过运河,在乡野的丽日清风里悠悠地骑,我居然骑到了香河。那么,就到香河美餐一顿吧,上次到香河吃过香河肉饼,这次再找点什么稀奇的事物。又遇到一个十字路口,照例看也不看朝右转去,骑出约三公里路,这儿真正是乡野,公路边上堆满了玉米秸,搁在公路上晒吧?这样的路我有些担心,因为玉米秸打滑,骑了一段,看不见尽头的公路铺满玉米秸。我朝东边望,噢,辽阔无边的香河平原。平原有一条泥路,左边长着玉米,右边的玉米收割完了,土地已经播过麦种,那耙过的新土地,均匀的波纹向远方无尽地伸展。我索性一转龙头,骑到田间土路上,前面的地里,已经有农民在收割,手工收割或机械收割。机械收割,拖拉机拉着秸秆粉碎机,玉米秸秆被粉碎成绿的丝状,纤细如绒,再耕入泥土,大地上弥漫着玉米秸秆的清甜香气。那播种者,也使拖拉机,一个人驾驶,一个人在后斗上操作。我再往前骑,发现有一条从平原通往北京方向的输油管,沿着有输油管的旷野骑行,很快就发现,沙土深陷摩托车,我只好折回,长驱直入驶入香河城。
到底在香河吃什么呢?这是一个问题,可不能骑这么老远来吃一些平常的东西,一抬头,发现有一个南来顺,就是它了,我想。我停了车,进了南来顺,此时已是下午两点钟,店里没有一个客人,我怀疑菜会不好,但看到了清真的标识,就坐下。拿过菜谱,点了一个白水羊头,南来顺的看家菜,还有涮羊肉,再要了一个清炒大白菜,主食要两个麻酱烧饼,这个也是南来顺看家点心。
可惜啊,骑摩托车不能喝酒,我要了一壶铁观音。手工切的鲜羊肉,肉的成色非常好,我问羊是否当地的羊,掌柜说山里的羊,比本地羊好。我问这个区别在哪里?掌柜说,山里的植物多,长得嫩,还有水也好,羊吃多种野生植物,肉质就长得嫩。我想,这个道理成立。掌柜姓李,操的一口旧时的京腔,字正腔圆。他肥胖而矮,穿一套灰制服,戴顶蓝灰色老式工人帽,手抓着一只蝇拍,向某个看不见的蠓子宣战,心情甚急,然步子极慢,往往踉跄。我对这样的掌柜有好感。
我又问,为什么南来顺在香河?他说早年搬来的。我说,北京的南来顺正宗还是香河的正宗?他说,当然香河的正宗,北京的店已经不是嫡系传人了,我们香河是第三代嫡亲传人,你看看我们的切肉师,我们上月给廊坊酒店培训一位切肉师,收费三千元。却有这等事?我正在想,外面进来五条汉子,其中一位认识掌柜,显然是香河人,他说这里有邯郸来的朋友,想派人来学切肉,于是就让领着的朋友与掌柜交谈,掌柜照例开了价,到本店学切肉月学费三千元,从宰羊到切肉全过程学会,那人却想派人来全套都学,不光宰羊切肉,掌柜说这就不能做主了,要问总店老板。
有了这么一个小小插曲,我放心了许多。开始涮羊肉,羊肉鲜嫩无膻,质地红润,涮了蘸芝麻酱吃,滚热香嫩,味道真好,端的远胜于机器切的薄片。白水羊头肉,香、爽、韧,保留着老字号的传统口味。南来顺,1937年开张的老店。我问掌柜,白水羊头在煮的时候都放了什么作料?掌柜说,有十几种。我说,能否给我数一数?掌握忽然警觉起来,他这里经常有食探来,于是对我说,这配料秘方厨师不示人。也罢,难我还吃不来吗?
我要拿麻酱烧饼夹白水羊头吃,掌柜让人送厨房一切为二,再端回来。拿着麻酱烧饼夹白水羊头肉,这吃法真美妙,麻酱烧饼自身是柔绵而极富弹性。总之,绵柔却极有韧劲,嚼嚼,白水羊头肉的幽香瞬时袭来,好香哦,恨不能使劲大嚼,抬头一看,不曾想,边有三个伙计守着我服务,加上服务台的掌柜是四个人呢,我也太不雅了吧?
麻酱烧饼,夹白水头肉,嚼一嚼,间或涮一涮羊肉,或者来一口清炒大白菜爽口,我感觉这是我吃到的最好的羊肉了。真的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芝麻在齿上哒哒哒地将芬芳炸开,吃罢一口麻酱烧饼,嚼口糖蒜,香爽快意,飘往了悠悠香河。嗯,我不相信香河就是因为有了麻酱烧饼叫香河。可是,香河毕竟有麻酱烧饼。涮了羊肉,该吃的菜都吃完,付了账,心满意足地骑上摩托走,掌柜一直送出门外。
饱吃了一顿南来顺,仿佛建龙跑起来十分有劲,其实这与它无关,它只喝汽油,在香河平原上的公路奔驰,阳光灿烂,轻松悠然,骑过潮白河,直取大厂。那里,有一条路通往通州。然而,我并不急于往回赶,一路停下拍了许多照片。待回家,天已黄昏,看看里程表,已经跑了196公里,这是新摩托车的处女航。
大董烤鸭
烤鸭作为北京的标志美食早已家喻户晓。初到北京的九十年代,稍大些的北京餐馆都有烤鸭制作。我做编辑的报社楼下一家银豪酒店,有烤鸭卖。常于下午编完稿之后,走进酒店去,要一份烤鸭,一瓶啤酒,两张饼……夕阳斜下,微暖的阳光投映到身上,漂泊京都的人临窗坐着慢慢儿吃喝。如今世事变迁,北京城的餐馆,大多在菜谱上删除了烤鸭二字,京味菜渐次退往胡同。
在烤鸭撤退的大潮中,忽的出现一个烤鸭的中流砥柱,便是大董烤鸭。北京城相当的大,拿到欧洲去都不算小国,所以每样著名的美食,不止一家酒店制作,烤鸭也如此。北京城,早年的全聚德靠着一只鸭子名满世界。全聚德之外,还有便宜坊的焖炉烤鸭,二者现在功德圆满成就大众菜品。所以,那年在西安开会的时候,接电话说去吃大董烤鸭,我还在犹豫,因为此时坊间已经流传这样的话,吃烤鸭吗?我又不是外地人。言外之意,只有从乡下来的外地人才热衷于吃北京烤鸭。
追根溯源,烤鸭这个北京传统菜,做得泛滥之后,味道早不及往年。鸭子已经不是历史那只鸭子,做工也不复以往的做工,世界在走向一个波普时代。如广东烧鹅,由烧鹅企业制作广为配送,在任何馆子吃到都是一个味道。现实很残酷地昭示着,美食传统的河流可能干枯,或如长城那样断垣绵延。岁月流逝的不止为经济方式,味觉记忆将在时光中被漂白,工业化时代生活取代农耕文明。
大董的果木烤鸭,坚持着北京烤鸭的传统制法。那些过江之鲫般的外省人涌到北京品饮,设若连大董烤鸭也没尝到,当然可以说,他没有品尝过北京正宗挂炉烤鸭的味道。清朝和民国时代的正宗北京烤鸭,据说鸭子要饮玉泉山之水,喂之以五谷,以减少鸭腥,燃果木烤之。如今似乎连财阀阔佬也不一定饮得到玉泉山之水,喂之以五谷对于北京鸭来说倒非难事,唯果木烤鸭……北京烤鸭之正道,还能坚守多少年?据大董说,他们总在收集那些枯朽或伐去的果木,那能将北京鸭烤香的果木,在南新仓大董烤鸭店堂亦能见到。
品大董烤鸭实在偶然,进入流行以食会友的时代,见到了大董及其麾下大厨烤制的北京鸭子,我觉得一切都是有缘,本来想到这时间还去吃什么烤鸭,早年间半只烤鸭一瓶啤酒一篇文章的日子都在记忆中消褪了,忽然的听到烤鸭二字,就若同志二字一般熟悉又陌生。见到大董,好一个北方汉子,大约在一米九之上,篮球中锋的上好料子,然其言辞儒雅,感觉细腻,拥有MBA学历。于是一边吃一边聊,我感觉很惭愧,因为过去一直没有注意大董,这绝对是一个重要的疏忽,我的朋友都不相信我没吃过大董烤鸭。席间,大董提及我的一本食文《坐在黄河岸边的小镇上品饮》,很小资的一个书名,出版时觉得此书名挺合乎我这种行走于大地的心性,就也不管书名过长是否有碍传播。大董说,他在我的美食书中,唯喜欢这一本。他又问我自己喜欢哪一本,我说喜欢《美食最乡思》。这样聊开来,我知道了大董的情趣,他的内心中拥有着浪漫主义情调,似乎坐在黄河岸边的小镇上品饮,有一种人生中超然的情境。
大董店的菜肴,悉数以美术造型,淡然的水墨图画,或藉食材的自身色彩写意构图,脱离传统宫廷或酒店菜简刀刻绘的源流。大董这些年来一直对八大山人的意蕴以及印象派莫奈的写意心向往之,汲取艺术营养融于菜色,以将中国菜的色、香、味、型推向极高处,创立了中国菜的意境派。曾经坐在工体有璟阁水榭与崇占明先生对饮,听他讲大董的故事。青年时期的大董便获过烹饪界官方的金奖,然他背着一个书包只身下扬州,师从鲁菜并达到一个高度之后,又从习淮扬菜重新出发,这个从艺的人生历程,堪称大董后来创立他的意境派的起端。以至于大董菜系,包括店内的装饰,都有江南水乡泽国的清新优雅。
第一次踏入大董酒店便感觉到大董对江南那一片水乡的向往。诸多精细的菜肴,都能引领人拾起江南水乡的记忆。然而,回忆起北京的历史,京都也是北国的一处水乡,北京城建立在永定河的河滩上,仔细梳理地貌,依然寻找得到众多水的痕迹。慕水,兼济北国烧烤,恰又得阴阳平衡。那么鸭子,它原就是水禽之一种呢,因而在水一方,犹有鸭香,这样也是符合心境。
那一次吃烤鸭,大董亲自作陪。我心中预想,品饮中可能会有过去书上记载的绝活。北京城云集天下名厨,拥有中国文化地理位置的海拔高度,及所谓水深,隐藏高人等等。此类谈论,多在聚会时听见,它仿佛也是一个城市的悬念。果然,略有酒意的时候,烤鸭上来了。它是大董酒店的招牌,倾注着大董烹饪人生中的热情与爱意,也注定是大董美食旅程的里程碑,有多少的历史不能被改写?有多少的传承在新岁月中维系?鸭子,雁形目鸭科的一种游禽,天鹅也跟它一个科。
在文化人类学中,堪称对异文化的仰慕,亦只剩了烤鸭为北方之风范。大董说,他要亲自夹了烤鸭来摔,让我享受董事长的待遇。我想,董事长的待遇总是一种好的待遇,平生未做过董事长,因此对于董事长之待遇一无所知。就吃着,聊着与等着。果然,片得极薄的烤鸭皮呈着琥珀之色上来了。大董悠然地抬箸夹起一块烤鸭皮,忽的朝桌面上一摔,那烤鸭皮遂成八瓣!一桌人皆凝目住手,亦微张惊叹之口,目睹到京城食界传奇的这一幕。
酥之脆,可摔成八瓣,始夹了吃,那烤鸭皮入口片刻,渐次融化,悠然的一口酥香定格在品饮的记忆中。我当即想用一种言词来表达对于中国美食绝技的心灵震撼,却忽然一想,大董应该搁下大董店,背上行囊跟我去云游世界,遍寻人间美食。一个唯美食主义者对美食的贡献,瞬间烙印在脑海深处,始而觉得,大董烤鸭的确是站在了京都美食的制高点,犹如大董那一刹摔碎的不是一片烤鸭皮,是一桌食遍八方人等的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