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坚定了京城之深藏高味,未寻觅,非不存在。近些时,耳闻大董前往云南寻找松茸,果然印证了我对大董之想象,一个行走在美食道路上的浪漫主义者,他心中营构着一个梦,这个梦是什么呢?我以为是中国人对美食文化的深度认同与期待。美食与科学,皆为创造,唯在美食道路上行走的人,在文化探索的空间行走得孤寂。大董可能在人声喧嚷的京都,或者杯盏勺箸交响相碰的空间,孤独如深入寂寥的原始森林。想得到,大董有一个梦,这个梦可能要等到大董烤鸭如法国大菜响彻云霄之际,方得快乐。我以为,大董可以圆这个梦,独立的行走者,不论其入甚行,唯坚定地向前走,唯美主义与浪漫主义之大董,他的童心般的意念,会如那一抹酥香,飘荡在中国食文化的空间。
张家湾
有些悄然的心迹,梦一样浮升。骑行是当代的漫步,走进广阔的风景,想象无边。燃助车终于没有通过政府的核准,不予行使证,我终止了它的使用,添置了一辆摩托车,建龙125型,它比燃助车坚实,马力大。在京东的晨光里,我犁开平原的雾,循着广阔玉米地中间的泥路,或者叫做机耕道,悠然在幽静的玉米林中行进,颠簸且跳跃。
这就是北方的青纱帐。玉米地,我从南方乘坐火车,一过鄂豫边界的鸡公山,进入河南地界,便看到广阔无边的玉米,它漫过黄河,覆盖整个华北平原。我还去到山东、山西、陕西和辽河湾,那也是无限的玉米地。为什么将玉米地叫做青纱帐?我不知道,真的,我好几次打听,都没有一个较精确的答复。我知道禾本科,玉米属的玉米来自南美洲,大约在明朝末年传入中国,相同时间进入中国的还有辣椒、红薯和马铃薯。关于青纱帐,我最早从诗人郭小川的诗《甘蔗林——青纱帐》知道,它最初激起了我对北方的好奇心。到北方以前,我不知那神秘的青纱帐为何物,我的初始想法,它可能像南方的一种寄生性藤类,青色的,纠结在荆丛中构成了青纱帐。《甘蔗林——青纱帐》有两节这样写道:
南方的甘蔗林哪,南方的甘蔗林!
你为什么这样香甜,又为什么那样严峻?
北方的青纱帐啊,北方的青纱帐!
你为什么那样遥远,又为什么这样亲近?
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地布满浓荫,
那随风摆动的长叶啊,也一样地鸣奏嘹亮的琴音;
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地脉脉情深,
那载着阳光的露珠啊,也一样地照亮大地的清晨。
说心里话,我打小就读这样的诗,在文革前后,有两个诗人的诗集较容易找到,而且还可以读下去,他们便是闻捷和郭小川。闻捷的诗,多为爱情诗,我借来诗集,全本抄下来,装订成册朗读。郭小川的诗集,我在湖北阳新县的赤马山铜矿图书馆借的,赖了没还,押金也就没有退了。大约是三角钱一册的诗集,借书证押了两块钱。实在舍不得还,我将郭小川的诗读了个无数遍。他在五七干校写的《团泊洼的秋天》,在文革后期反响极大。回首往事,号称为战士诗人的郭小川,他的骨头够硬,然视界较窄,纵然我少年喜欢读他的诗,成年后就不再读了。他们那一代人的悲剧,或许在于没有深刻的自我反省。他们多是那种挨过冤棍的痛诉。我曾专程去湖北咸宁,看过文化部五七干校的红砖房,有郭小川的故居,那砖瓦烧得真好啊,我要了一块红瓦,却是没有办法拿。机制的红瓦上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制造”字样。史无前例,亦无后来。
我曾想去团泊洼,据说团泊洼在天津。有一年,我到河北衡水,王冠宇先生指着华北平原无边无际的玉米林说:这就是青纱帐!蓦然,激活了我对郭小川的记忆。不过,这时候离八十年代的中国诗潮已经遥远了。有时候深夜回想,我爱那个诗歌时代。诗歌青年,油印诗刊,诗社遍布全国。朗诵会与发表诗歌的喜悦,不朽的话题。
于我,玉米与诗歌关联。京东的玉米地,玉米株植密集,高约二米。玉米顶梢上的花,到秋天呈棕色,在公路上骑行打量玉米林,长得一律平齐的玉米,土地之上顶梢以下,绿色,一条绿带向远无限伸延。棕色顶梢,如一条棕带,其上托着淡然飘袅的晨雾,或玫瑰般的霞光。在玉米林中行进,迎面则是清甜的风。
更远处,白杨树或垂柳排成浓绿的阵列,一道恢宏浓绿的屏障,如果在黄昏,有淡淡的岚齐聚玉米梢头,漫铺至广阔平原,淹没了粗大的树干,知了和蝈蝈,它们永不止歇地鸣叫。泥土的路边,生着开淡黄小花的马齿苋,开小白花结小圆绿果的龙葵,车前草开着束状的小白花,牛蒡开淡紫色花,喇叭状。黄米草的花如同苇花,紫苑开花如繁星,它是秋天的花朵。益母草集束开花,紫红色的小花极易招惹小蜂。曼陀罗,白色花,结带刺的圆果。苍耳的花朴实无华,结成团的带钩刺的小果实。路间,有白蝴蝶和黄蝴蝶,极飘逸地飞舞,这种飞舞在午后时分撩人魂魄。我愿停下车来,静静地看它们穿花飞舞,金色的阳光打在玉米梢上,一对蝴蝶追逐而去,又一对蝴蝶追逐而来。我知道它们是菜粉蝶,但不愿意更深入地思考。玉米地的空间,永远神秘的空间。
沿着运河堤岸向东骑行,便到了张家湾。它已经是通州的经济开发区,零落的工厂散建在玉米林中间,车少人稀,道路宽阔洁净。张家湾的骑行者多,他们不戴头盔,然喜欢反穿黄色军大衣骑行。我以为北方人惧冷,初秋时节,他们反穿起军大衣骑行。骑者多为农民,车后驮着农产品,或内容不详的蛇皮口袋。
张家湾最惬意的地方是小高湖,这个湖水质清澈,波光荡漾,空气纯净。湖中间有一座山,乱石横陈,石间长满柳树和柏树,有苏州园林之韵。湖边修着一条柏油的环湖公路。我新买摩托车便来此练车,往往绕湖十周之后,方舍别离。宁静的湖畔,空气新鲜,阳光灿烂,徐徐小风送来水上的凉气。小高湖向东有一个村庄,村庄往东南有条宽坦的柏油路,路边的白杨树高大茂盛,路边有条状的水塘,偶尔有水鸟戏水。往往在此,我会停下车来,坐在路边的树荫下,从后备箱取出矿泉水,伴了树上知了的叫声,喝水,或点燃一支香烟。水塘的另一边,有一片西瓜地,滚圆的西瓜上扯着一根瓜藤,像清人的秃额后垂着一根辫子。远方,鸡鸣犬吠的杂声越过西瓜地,都显得有些个滑润了。那西瓜地上,有一个由四根柱子支起的窝棚,棚下必定躺着一个懒汉。他睡得实在惬意,枕边或有一个打开的西瓜,在夏末初秋的午后,打开的西瓜是一个美丽的意象。
我去张家湾多是午后或黄昏。午后阳光弥漫,无风,杨柳懒洋洋的,玉米朴实而执著地笔立着,知了永不知疲倦地歌唱。北方很少见牛,有时可以遇上一辆马车或者驴车,驴车一律的小,我在南方最初看到的驴车队,我说是小马车队,激动得不得了。平原上的农民,喜欢用马车拉着西瓜去城里卖。我以为京城,最宜于走马车,它是环保型的交通工具。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坐在燕莎的对面,看见马车从燕莎门前的公路上呼啸而过,比所有的豪车都抢眼。
我想象着张家湾,它或许如我在八十年代末去的深圳,那时候深圳的工厂皆坐落在荒野或田园中间。张家湾,它的玉米地包围的厂房,厂房正渐渐的增多。现在它们安静地与自然形成一体,便也听不到甚么机器的声音。不过,我以为这些都是不重要,我只要这样漫无目的地骑行,热风或者凉风拂过,车疾进,玉米成列向后疾退。在平原的玉米地中间骑行,我放弃一切想法,我成为一个单纯的人,呼吸玉米地清甜而芬芳的气息。平原上的斑鸠,一样叫得从容而悠扬。
其名惟有茗者留
国人近年又热饮红茶,沉睡已久的茶文化也渐次复苏。世事更迭,沧海桑田,探究传统的茶文化,便发现隐于茗事间的中国人的精神,诸多宁静淡泊,指向自然,也往往是一种人生姿态。千百年来,茶叶逐渐南生北饮,广为普及,以至漂洋过海,只是那茗间真情率性历久不变,有多少盛世豪杰或草莽英雄如同过客,惟有茗者千古留名传芳。
饮茶而传世者,首推神农炎帝。神农氏在神农架尝百草历百毒,饮茶而解。“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茶)而解之”(《神农本草经》)。“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陆羽《茶经》)。民间与方志还有多样传说,一是神农氏中毒困卧山中,有茶叶飘落于碗,浸泡于水,神农醒来饮,神情大爽,遂发现了茶,以后每遇毒衔茶解之。另一传说,神农氏的肚子透明,能见腹中肠胃与吃食,为察各种草木性质,神农氏吃进各样草木,细观其变。待吃进茶叶时发现,此叶如帚,在胃间旋动,把肠胃清扫个干干净净,人顿时神情舒坦,脑清目明,身轻如风,神农氏给这枚叶子取名为荼,唐后才叫茶。传说的想象力,不亚于传说,不服也不行。
茶圣陆羽,终身执著茶事,湖北天门人,一个遗孤,由竟陵龙盖寺高僧智积和尚收养,悉心教育,以《周易》卜卦,占得《渐》卦,卦辞言:“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就择了二字定姓为陆,取名为羽,字鸿渐(《文人与茶》,陈瑜著,华文出版社)。陆羽少时即与智积和尚习得采茶与煮茶术,对茶产生浓厚兴趣。
在唐朝的时候,茶风日渐繁盛,文人墨客以茶会友。但是,唐朝的茶跟今天不相同,那时候的茶须加入葱、姜、枣、桔皮、茱萸、薄荷、盐等等烹煮,主要讲究它的药用价值,陆羽著《茶经》开始倡导煎饮法。陆羽在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年间游至浙江湖州专事研究茶叶,五年后隐居苕溪著《茶经》,此间被湖州刺史颜真卿召去编纂《韵海镜源》,这功夫是辽阔了视界,予《茶经》以许多文化注入。
陆羽生性执著,两次拒从唐德宗赐官之命,他一生就得意于只身往来野山雄川,问茶探水,煮水烹茗,以茶交天下朋友,然后吟诗著文。所以,今天到得诸多山林茶园,都说当年陆羽来过这里,拎了一把茶壶,煮水烹茗,喝得好生惬意,忘情不返或大赞其茶,只是陆羽著了《茶经》,他一生的诗文大多散佚,就无对证了。感觉不论去了中国哪方山水,都像循了陆羽足迹跋涉,有茶踪者,皆有陆羽,每遇此境,心中暗生愧意:不论怎么走吧,为什么都走不出陆羽?因此敢问世间饮者,谁能比过茶圣?
唐朝诗人卢仝著《饮茶歌》,他的声名仅次于陆羽,旧时的文人墨客,茗间高隐,都称卢仝是茗中亚圣,而且好以卢仝自居,想来他的豪爽率直感动了人。他赞茶,且关怀采茶人:“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然而,卢仝的茶名远扬,可能得益于他的“七碗主义”,大碗茶卢仝,他的豪情与牛饮,只有酒界诗仙李白可以相比,卢仝的七碗茶: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
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饮茶歌》
饮茶能饮到此般甘畅淋漓的境界,卢仝茗中亚圣的地位也就可以当仁不让了。卢仝又称玉川子,他的家乡河南济源还有一个玉川泉,那是他曾经汲水煮茗之泉,关于这一点,现代人不论怎么饮茶,条件优越的达官新贵,也是难以追随。现代都城,我除了在杭州河坊街旁的古井巷尚见到水井有水可饮以外,就只在山西洪洞县的苏三狱中见到井了,那井不及电线杆粗,石板凿的圆井口,井沿有索痕,但那井中决非善水。
今天的都城,饮水都来自自来水管,没有人去命名一个玉川水龙头。我在丰台住时,搞到了一包上品的西湖龙井,约有一斤,一时间兴奋得不得了,巴不得喊来半城北京人来共享,但是丰台水硬,泡的西湖龙井还不如茉莉花茶末子京华8号芳香,只好用矿泉水,买的西山兰台矿泉,碰巧了,茶之色香味极佳,尔后相继换过几种矿泉试泡,只有西山兰台矿泉水适宜。当然,北京还是有好水,那要自己去取,比如从北京植物园沿山径往上走,到樱桃沟,那里有一股好泉,宜于泡上品好茶。如果开车去怀柔、密云的白云深处,也有甘冽好水。
范仲淹,写《岳阳楼记》,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千古名句,他的名诗《斗茶歌》一样有“鼎磨云外首山铜,瓶携江上中泠水。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的佳句。范仲淹的贡献,还在于他将宋朝时斗茶的盛景作了传神的表述:
众人之浊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
屈原试与招魂魄,刘伶却得闻雷霆。
卢仝敢不歌,陆羽须作经。
森然万象中,焉知无茶星。
商山丈人休茹芝,首阳先生休采薇。
长安酒价减百万,成都药市无辉煌。
不如仙山一啜好,泠然便欲乘风飞。
君莫羡花间女郎只斗草,
赢得珠玑满斗归。
——《和章岷从事斗茶歌》
宋朝斗茶,当属有茶历史以来的茗事盛景,坊间也有多种传纪表达,不过多不及范仲淹写得如此大气浩然,恢宏壮阔,斗茶的宋朝远去了,今天的茶文化还在复活的道路上,蛮让人怀想宋朝,亲近宋朝,要能够回到宋朝去,吟茗中歌谣,当一大爽事罢。